那个时候,圉镇南六七里,有一个湖。这湖,就叫虾湖。
虾湖浩渺数十里,明净如镜。到了夏天,湖里就生出一些荷来。荷叶宛如舞女的裙——是那种百褶裙吧。湖面的荷花,若用比喻,自然会生出一些情趣来:那羞涩地打着朵儿的,应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而那袅娜地开着的,则是刚出嫁不久的新妇了——真正的农家少女们呢,她们正在橘色的夕阳里,皓腕划着红船,笑声粘着荷香,“扑棱棱”惊起几只鸥鹭,——朝你走来了,碧绿的湖水在她们身后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这是一幅画。
可惜,这幅画早已无影无踪了。虾湖留给后人的,只是一些悬而未解的谜了。
譬如:有一次,我在《雍丘县志》上看到了一则记载,说虾湖里曾有过很多细碎的小石粒。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圉镇一带,方圆百里都是平原,连一个小土丘都不易见到,哪里来的小石粒呢?这一点,《雍丘县志》上竟然没有任何的注释。
像这样的谜,民间传说中还有许多。
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我在圉镇东的小桥头又遇见了那个玄衣老人。这是个很古怪的老人,他曾多次在落雨的黄昏来小桥头闲坐。这回,老人给了我一本书,线装的,纸张颇有点粗糙,黄黄的。书的封面有几个字,玉筋篆体,神韵高吉,当是一代书法宗师的手迹。
那几个字是:圉镇笔记。
我回到我那间低矮的小屋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阅读那部书。在那部书的第六至第七页,我看到了一则关于虾湖的传说。我不知道这则传说对揭开虾湖之谜会不会有一点帮助,好在它还有点趣味,就摘录如下(为了便于阅读,我把它译成了白话)。
大中初年(这是一个年号?),一个书生途经圉镇虾湖,忽然高烧不醒,模糊间被人送到一家药铺。那医生是个中年人,胡须生得极打眼,很长,也很怪,就两缕——或者就两根吧。但医术很高明,第二天,书生烧就退了。书生醒来时,发现了件稀奇事。医生家的女眷也都长着胡须,也就那么怪怪的两缕!这些人谈吐都很高雅,对书生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像亲人一般。书生病愈后,要付药钱,医生一家无论如何都不收,却拿来了文房四宝,要书生留诗。书生低头稍作沉思,挥毫就写下了两句:花无叶不妍,女无须亦丑。
这则传说摘录完以后,我又翻了几页《圉镇笔记》,等我翻到第十四页的时候,在昏黄的灯光里,一个人就朝我走来了。
这人便是王至,字默记,做过一任县令。有一天,他突然辞官归田,在圉镇南谢家池塘旁边盖起一处茅庐,过起了隐居生活。
王至每天都喜欢到虾湖边上溜达溜达。双手结在背后。他溜达的时间都在清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太阳一出来,他就回家睡觉去了。王至有些古怪,他对虾湖里的那些细碎的小石粒极感兴趣。
有一天清早,王至还没起床,就有人来敲他的柴门。王至见了那人,就紧紧地执住了他的双手,亲热得像亲兄弟一样。那人解下背上的包裹,打开来,竟是一尊形状奇特的炉子。
王至把那人领进一处密室,神色诡异地抓起一把碎石粒——虾湖里的碎石粒,给那人看。那人看了一会儿,眼里竟射出了奇异的光彩。
隔一天,王至他们贴出了一则告示:大量收购虾湖里的碎石粒。
告示一出,圉镇哗然。《圉镇笔记》这样描写当时的情景:
时圉镇民众,咸披沙拣石,多至满筐,虾湖至王庐,老少人等,往来如蚁……
至于王至他们收虾湖里的碎石粒作何用途,《圉镇笔记》上也只字没有提及。
民众披沙拣石的情景大约持续了两个多月,虾湖浅处的碎石粒一淘而空。
不久,虾湖就出现了一连串的怪异现象。
《圉镇笔记》第二十五页,记载了第一件事。
大中二十八年六月,有虾群聚集于湖面,大者如臂膊,小者如蚊虫,皆慌慌如临世之末日。抵暮,虾群愈聚愈大,有虾渐出水面。不久,虾群竟聚离水面数丈,望之有如烟雾,声响若雷,三日不散。
《圉镇笔记》第二十六页,记载了第二件事。
一老人黄昏去虾湖,见一湖荷花残骸漂浮,无一存者,旋见一巨虾,横尸湖边,须长尺余,老人取其须,竟可为杖。
《圉镇笔记》第二十七页,记载了第三件事。
七月中秋之夜,忽有人作歌日:诗钓诗钓,无诗无钓;五色,五色,从此无色。歌声凄惨欲绝,闻者莫不恻然。寻歌者,竟缈缈无踪影,唯明月在天,寒风生树……
《圉镇笔记》里,对诗钓、五色为何物没有注释。我查遍了手头所有的野史稗抄,也均没有对诗钓、五色的说明。后来有一天,我无意间在一处地摊上发现了一本书,竟是陆凤藻先生的《小知录》,回去翻了翻,才弄明白诗钓、五色原来是上古的稀珍虾种。
后来发生的事更有些惊心怵目了。
一些日子里,王至的两只耳朵里老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着,这种堵塞让他异常地焦躁。一天清早,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他又来到了虾湖。
他站在灰白色的泥土中——碎石块早已被淘精光,看着湖面呆呆地出神,那样子就像是一尊石像。突然,他那呆滞的脸上一阵痉挛。他好像看见了极可怕的怪物。接着,他两只耳朵里似有热流涌出,两块巨大的耳石轰然落地。接着,有一种东西,一种蹦跳着的东西,一大群地,不,应该是整个世界地,朝王至铺天盖地而来。
这时,太阳出来了,那群蹦跳着的动物一下子鲜红地光亮起来,挟带着闪电,挟带着雷鸣,挟带着风暴……那之中,还有着怒火,有着狂吼,有着垂死的哀鸣……
王至看清楚了,认出来了,那是虾群,全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虾:龙虾、熊虾、对虾、马虾、青虾、猿虾……
王至呆了。他还没醒过神来,就被虾的洪流吞没了。
若干年后,我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拜访了几所大学的生物系教授,针对那种奇特的现象向他们作了毕恭毕敬的请教。他们的解释竟都不能自圆其说。直到有一天,我在北京图书馆见到了一位玄衣老者,这个问题才有了答案。那天,我走进图书馆的时候,玄衣老者那似乎有点熟悉的面容让我心头猛地一凛。
老者的解释是写在一片烟盒纸上的,现在我把它影印如下:
虾这种小动物,每到脱皮的时候,就用钳脚把碎小的石粒钳进耳朵里,用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一是谓耳石,否则,便有生命之忧。
至此,我们可以设想,当圉镇民众把虾湖的小石粒淘光之后,这些虾们就面临着死亡了。而王至的那两块巨大而坚硬的耳石,照玄衣老人的说法,无异于虾们汪洋大海中看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们铺天盖地冲王至而来,也就容易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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