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如何操纵官府?其登峰造极之作就是跟蔡京挂钩。兰陵笑笑生的大手笔就在于,写跟女人玩乐的鸡毛蒜皮同时,写了西门庆如何通过金银重礼跟当朝宰相成了“关系户”,进而进入官场并靠官场发大财。作者如此对题材广泛拓展的结果,使一部可能的“黑幕小说”或“情色小说”升级为世界名著。
之所以不能习粼金瓶梅》看成“淫书”,因为它写了太多社会现实。官场现形记、官商勾结画、金钱开道图……名义上写的是有名有姓的宋代大奸臣贪赃枉法,实际写的是从明朝皇帝到严篙父子,再到地方官员、恶霸地痞的“清明上河图”。西门庆府内外主要“宠物”潘金莲、李瓶儿、春梅、李桂姐、宋惠莲一一亮相后,西门庆如何将淫乱进行到底?西门府内外娘儿们如何鸡争鹅斗?是小说进一步描写的内容。这大概是几个世纪以来,读者比较关注的内容。倘若只是写这些,(金瓶梅》就成了《隔帘花影》,成了海陵王淫欲丧身故事。兰陵笑笑生的大手笔就表现在,跟这些花花绿绿、鸡毛蒜皮描写同时,还写了西门庆如何操纵利用官府,如何通过金银重礼跟宰相蔡京成为“关系户”、进而做干儿子,西门庆如何通过当官进一步发大财?……于是一部可能的黑幕书成了世界名著。
西门踌汝口何操纵官府,《金瓶梅》前二十六回至少有六次具体描写:
第一次,西门庆勾结潘金莲毒杀武大,武松告到县衙,阖衙上下跟西门庆有首尾,置之不理。武松误杀李外传,西门庆送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要求务必结果武松。案件报到东平府,府尹是清官,要查办西门庆。西门庆托亲家陈洪求杨提督和蔡京,东平知府不得不按恩师蔡京要求办,免提西门庆潘金莲。
第二次,花子虚被告侵产,开封府判案,李瓶儿搬出三千两银子求西门庆运作。西门庆求亲家陈洪书信,派来保上东京送信给杨提督兼送礼物,杨提督转求蔡京柬帖给开封府尹杨时。杨时虽是清官,但蔡京是他座师,不能不给面子。西门庆捎信给花子虚对遗产避重就轻。开封府判案不问花太监大量浮财,只讲房产。西门庆通过关系网完成花子虚浮财保卫战,此后花家浮财全部落人西门庆手中。
第三次,西门庆名列朝廷诛杀名单,靠给蔡京之子大学士蔡故和右相李邦彦行贿逃脱。
第四次,西门庆操纵黑社会并靠与夏提刑私交迫害李瓶儿之夫蒋竹山。
第五次,西门庆接受乔大户三千两银子,受托到蔡京面前替盐商求情——小说未交待盐商因何获罪——西门庆送一千两银子给蔡京。蔡京一封书信发山东巡抚,被关进监狱的盐商尽行释放。
第六次,西门庆逼死宋惠莲,向县令行贿三十两银子,县令不仅糊涂结案,还将告状的宋仁打了二十大板,令其承诺不再找西门庆。
西门庆操纵官府,一次比一次精明,一次比一次懂行,一次比一次娴熟。对这些事件的处理说明西门庆政治敏感性强,头脑灵活,有前瞻性。他擅长左右开弓,能用金钱就用金钱,能用关系就用关系。他还特别擅长“钱脉结缘人脉”。
西门庆通过多次与官府打交道,人生开始发生重要变化。人命关天大事,掌权者略动笔墨就轻而易举解决,权力何等重要!跟有权势者扯上关系何等重要!本来在西门庆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两件事:财和色。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比财更重要、比色更重要的权力。西门庆办的这六件事,有四件跟蔡京有关,西门庆知道要立于不败之地,必须找最有根底的靠山。他下定亲自跟京城高官拉关系的决心,特别是“擒贼先擒王”拿下蔡京的决心。
西门庆原来的关系网是:西门庆一亲家陈洪一亲家杨提督一宰相蔡京。他要省掉中间环节,直接跟蔡京挂钩。通过和宰相挂钩,获得最大利益。
一个远在山东的小小药店老板想跟当朝宰相拉关系,谈何容易?得找合适时机、合适理由。祝寿,是最正当理由。西门庆从蔡京管家那儿得到提示,精心准备祝寿礼物:
打点三百两金银交顾银率领许多银匠,在家中卷栩内打造蔡太师上寿的四阳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余;又打了两把金寿字壶,寻了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段伫丝蟒衣,只少两匹玄色焦布和大红纱蟒,一地里拿银子寻不出来。李瓶儿见道:“我那楼上还有几件没裁的蟒,等我瞧去。”西门庆随即与他同往楼上去寻,拣出四件来: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俱是织金边五彩蟒衣,比织来的花样身分更强几倍。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李瓶儿库存来自皇宫,比市卖货色档次高,给西门庆锦上添花。李瓶儿有钱,还有市面上买不到的高档物品,成了西门庆随手可用的宝库。
西门庆给蔡京打造的祝寿物品什么样儿?
两座纯银打造、高一尺余的四阳捧寿偶人;银人手捧银盘,上边放纯金寿壶、玉桃杯;四套春夏秋冬各季节适用料子织成的蟒衣……打造银人金壶用“三百两金银”。金壶用十两金子足矣。加上玉桃杯、蟒衣等物品,给蔡京祝寿花的银子,用不了西门庆替乔大户说情赚来的一千两。
这就叫会送礼。西门庆是奸商,他送礼的智商特别高,即便巴结最需要巴结的人,他也讲究“性价比”,花钱不太多,效果特别好。设想:西门庆傻呵呵捧一千两银子给蔡京祝寿,什么效果?蔡京会见怪不怪地收下,赏送礼的家人十两银子算了。给蔡京送银子的官员多了去了,一千两银子算什么?只不过在蔡京的银库增加个小数字。
可是西门庆的礼品给蔡京什么印象?
银人捧金壶玉盏,吉祥、富贵;四季蟒衣彩绣辉煌、气慨非凡;羊羔美酒、时新仙果,水灵喜庆;看着开心,用上舒心,吃着高兴,穿上气派!
西门庆曾对潘金莲说:“养儿不在局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西门庆就擅长见景生情,他给蔡京制作祝寿礼物就是在适当时机、适当场合,送适当的礼物,取得理想的效果。
西门庆的礼物在见多识广的当朝宰相跟前引起什么反映?
瞿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
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免减极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伫段,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蔡京稍作推辞,欣然收下。蔡京稍作推辞,欣然收下,西门庆的寿礼巧妙、对景,令蔡京开心,主动送官给西门庆。他问西门庆家人来保,西门庆“可有甚官役”?来保说:小人的主人是一介平民。蔡京对来保说:“(西门庆)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干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
套用现今行政部门,提刑所相当于省公安厅,理刑副千户相当于省公安厅副厅长。读书人几十年寒窗,秀才一举人一进士,一步步像过鬼门关,侥幸考中进士,任命个七品芝麻官。西门庆连秀才都不是,仅靠送礼,就换回个五品实职,蔡京派他顶了名日“贺金”——这名字是机智有趣的讽刺——的缺。
给西门庆执行送礼任务者也鸡犬升天。药店伙计昊典恩机智地冒名“西门庆舅子”,捞个清河县骚承,相当于县招待所所长。来保捞个山东郸王府校尉。
直接跟当朝宰相挂钩,对西门庆固然重要,跟蔡京管家密切勾连或许更重要,就像现在跑官走秘书门子更方便、快捷。西门庆跟蔡京的管家拉关系从来都是大方的。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一块对西门庆来说又香又甜的馅饼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了:蔡京管家翟谦要西门庆给他弄个十五六岁姑娘做小老婆!
有人形容读好书如山阴道上行,美景纷至沓来,目不暇接。读《金瓶梅》也有这感觉。兰陵笑笑生经常不动声色冒出个新情节,给读者带来一个或一群新新人类。翟管家讨小妾就是如此。西门庆给翟管家搜寻小妾,进一步牢固了他与蔡京管家的关系,也引出他最低档次的情人王六儿,引出他们令人作呕的系列“做爱”槟事,引出把妻子卖淫当创富佳业做的丈夫韩道国。西门庆活着时,王六儿夫妇王八裱子一条藤地侍奉、迎合西门庆。西门庆一死,这对夫妇立即卷上西门庆的巨款逃走。西门庆势利,跟他跑的人比他还势利。(金瓶梅》把势利世界写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