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食堂后厨门外长着一排樱桃树,十多棵,都是一人多高,蓬勃而安静。清明过后,桃花开了,一片粉红,引来无数蜂蝶,嗡闹几天,花谢了,复归宁静。芒种前后,其中的一棵显出了别样,绿叶间扑闪出一串串晶莹,先是羞涩的浅红,接着是张扬的大红,后来就是有了分量的深红,像玛瑙。一串串的深红中也有一两颗乳白色的,那便是珍珠,据说是基因变异,更显出了珍贵。人们奇怪,一天卖的苗,一天栽的树,别的都是只开花不见果的骡子,怎么偏出了一棵子孙满堂的骏马?
樱桃红的那几天,是邢师傅最忙的时候。邢师傅就住在食堂的休息室里,除了值班打更,还负责清晨的菜蔬采买,第二天要用的鱼肉他也要头天晚上拔进清水,再刮鳞剖腹剔骨头,给大厨做好前期的准备。午前,食堂里那些当服务员的姑娘们来了,坐在门外揪芸豆筋摘芹菜叶刮土豆皮。邢师傅也抱了一捆芹菜,坐在了那棵樱桃树跟前。那饱满圆润红通通的樱桃太诱人,尤其令那些女孩子们流口水。姑娘们七言八嘴,半是玩笑半是谴责,说邢师傅啥意思呀?又说那棵樱桃树姓邢啊?没家庭联产承包吧?是想溜须领导还是有了情况呀?你行了吧!邢师傅脸上挂不住,跑进休息室,端出一个大碗来,放在姑娘们面前,说你们这帮小馋猫,吃吧。碗里正是樱桃,一点不比树上的差。姑娘们又说,怪不得呢,原来是留着你自己摘呢。邢师傅忙辩解,说天地良心,这是我骑车子去郊外山上摘来的,我老婆得意这一口,就给你们先吃了吧。
姑娘们忙过午饭前这一阵,等机关里的人们从食堂散去,她们擦了桌子洗了碗,便回家去了。临时工,都是如此。午后,邢师傅提了只小马扎,仍是坐在那棵樱桃树旁,剥蒜剥葱摘香菜。机关里的女同志也知道樱桃红了,她们也馋那酸甜。有人来,邢师傅便从身后又端出那只碗来,说吃这个吧,现成的。女同志说,樱桃也就红这三五天,不摘就落了,谁还稀罕?邢师傅说,树上有洋拉子,蜇人,火烧火燎地疼,别惹它。女同志们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奇怪,你还真是老雷锋啊?
邢师傅在等傍晚。夏日昼长,落日在西天铺展一片辉煌,却迟迟不肯坠入地平线,晚霞将那一串串晶莹辉映出别一样的光彩。去年,也是这个时节,也是傍晚的这个时刻,一个与邢师傅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出现在了樱桃树旁。说是中年,已是满头花发了,估计也有六十来岁了吧,但步履还稳健。看不出身份,一身运动装,挺休闲,但脸色黝黑,手也粗大。他推着一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耄耋老人,老人也是一头银发,只是更稀疏,露出粉白色的光亮头皮。应该是母子吧。儿子将轮椅推到樱桃树旁,母亲伸出枯槁的手,颤巍巍去摘树上的樱桃,动作缓慢,姿态却优雅,摘下一颗便送到嘴里,慢慢抿咂,直至吐出小核,再去摘另一颗。儿子也摘,却不吃,他掏出手帕,四角扎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小布兜,他将摘下的樱桃放进去,一颗又一颗。母亲说,你也吃。儿子笑,微微地摇头。那一幕,一直要持续到霞光黯去的时刻,儿子将小面兜放在母亲手上,然后推着轮椅缓缓而去。
那一刻,邢师傅就站在休息室的窗前,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这幅天伦图景,他不敢出声,更不想出去打扰。在这图景前,他眼前幻化出幼时的家园,四周大山,村前小河,家里的小院一角也长着一棵这样的樱桃树,清晨或傍晚,母亲将他揽在怀里,任由他将大把的樱桃塞进嘴里。有时母亲会说,妈妈也馋了,他便将一颗樱桃送到母亲的嘴里。后来,母亲老了,随他进城了,在躺在病床上的最后日子里,母亲说,嘴里苦,给我一颗樱桃。他去郊外的山上跑,又去城里的大街小巷的水果店和农贸市场转,但哪是樱桃正红的时令啊……
第二天傍晚,中年人又推着老人来了,第三天也来了。但食堂里的那些女孩子们手快嘴也快,他忘了守护,及至第四天傍晚,母子俩只在樱桃树前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那一刻,邢师傅心里狠狠地揪了揪,竟生出深深的愧疚。
邢师傅当过兵,他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今年,那棵樱桃树就是阵地,守住,一定要守住,为了那位自己母亲一样的老人。
一天,又一天,风吹,雨打,鸟雀啄,红樱桃稀疏下去。那一夜,雷声大作,窗子上还响起噼里啪啦的脆响,下雹子了。邢师傅从梦中惊醒,怔了怔,急抓起一块铺餐桌的塑料布,冲出去,苫在樱桃树上。可清晨,落英变成了落樱,树下还是成了红乎乎的一片。有姑娘挖苦说,邢9币傅快学林黛玉,来上一首《葬樱吟》吧。引得女孩子们一片大笑。
那天傍晚,又是红霞满天,终于等来了那位中年人,却不见轮椅,更不见轮椅上的老人。中年人站在樱桃树前,静静地,一动不动,脸上满是哀伤。他又掏出了手帕。树上的樱桃已寥若晨星,但隐在树叶后的晶莹却更硕大,也更圆润。邢师傅心里紧了紧,抓了两只纸杯赶出去,问:“大姨呢?”中年人长长地叹息一声,“明天是我妈的七七忌日,老人临死时还说,怕是吃不到今年的樱桃了。”
邢师傅鼻子酸上来,他递过去一只纸杯,自己手里也留一只,两人一起无言地摘起樱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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