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在下雪。是那种上不了档次的餐馆。也有雅间,雅间里也有空调,空调嗡嗡地响,像上了岁数的老人,接连不断地哮喘着。显然,比外边暖和得多。
见我进来,竟呼啦啦地起立,立正。我赶忙止住他们,说,干啥!干啥!现在不是在里面了。
大家一边哗啦哗啦地坐下,一边说,就是!不是出来了嘛!有人边挪椅子,自嘲说,看来,这个习惯,改不了啦!然后是一阵热辣辣的开怀大笑。
有人递上烟,马上,都反应过来,掏烟,送过来。我也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摸出烟,递过去。有人推回我的烟,有人抓住我的手,说,抽我的!抽我的!
正争执,大头说话了。大头是我培养的班长,他在他们中有号召力。大头说,曾管教,在里面,我们抽你的,出来了,你抽我们的!在里面,他们都叫我曾管教,我叫他们的编号。
都叫着好。只得把递过来的烟通通收下,在桌子前堆起,挨次挨次地抽。
有人喊上酒,上菜。出来时我特意带了两瓶酒,是春节一位同学送的泸州老窖。我得犒劳犒劳祝贺祝贺他们,终于从里面出来了。我让服务员开我的酒,大头一把抓住服务员,惊得人家花容失色。大头一边递上他们带的酒,一边向服务员检讨,一边对我说,曾管教,在里面,我们喝你的,出来了,你喝我们的!在里面,不能喝酒。我请他们,是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也不是白酒,是啤酒,一人一瓶。亏他们还记得。
他们的酒,不比我带的差。菜,家常,比里面,好多了。我说,发财了?
异口同声地说,曾管教,放心,都是干净钱。他们表白着。他们的德行,我闭上眼睛都能说出来。
一边喝着酒,一边给我汇报,主要是工作的事。没有工作怎行?吃喝穿用,都要钱。还好,都有工作了。虽是力气活,总有来钱的正路了。大头在河坝干搬运;冯老三搞了一个推车,贩卖水果;刘老七做泥瓦工;张小五运气好,人家不知道他从里边出来,在小区当了门卫。我敬他们的酒,祝贺他们找到工作了。他们把酒都干了。喷着一串串的酒气,说,我们这些人,图个啥啊!只要还把我们当人!
我哪里招架得住,三瓶酒很快见底。我赶忙劝,不喝啦!不喝啦!
他们哪里听我劝?大头说,在里面,想喝都喝不了。冯老三说,这是我们出来的第一场酒,得痛快地喝!很快,喊起拳,说起婆娘,谈起儿子女儿和老娘。这些,我都了如指掌。很快,冯老三放声痛哭,哭他的婆娘改嫁到什么地方,信也不留,还带走了孩子。刘老七也哭,哭他的老娘,到死,还念着在里面的自己,连眼睛也不闭。这些,我知道。
我也很有酒意,说,不能再喝了,再喝,真的回不去了。
他们继续让服务员上酒。说,曾管教喝水!
我怎能用水对付他们?
大头抓住我,说,曾管教,真没想到你会来!
我不高兴了,说,怎么,我老曾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大头说,真的?
我说,还有假?
大头说,曾管教,当初,你说,出来了,我们就是兄弟?还算不算数?
我哈哈大笑,说,难道我们现在还不是兄弟?一把抓住他们。十来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不知道桌子底下堆了多少酒瓶子,连先前我带的他们不让开的两瓶泸州老窖也喝掉了。饭店早过了关门时间,都有些东倒西歪了。我高喊服务员结账。我有准备,出来时,特意背着老婆取了一笔钱。
他们死死地抓住我。大头说,曾管教,我们是不是兄弟?
我说,是啊!
他们一边掏钱买单一边说,曾管教,在里面,你请我们,出来了,我们请你!
大头拍着我的肩,说,曾管教,放心,这钱,干净!
我真想好好拥抱一下他们,可惜我踩滑了台阶。他们全把手伸向我,我们抱成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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