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锐意改革旧制的戏曲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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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玉茹

    每当我拿起笔来要写点东西的时候,常常要回想起我童年时代给予我知识和技艺的母校——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我对它十分怀念,我对教导过我的师长们——程砚秋、焦菊隐、金仲荪和其他许多教师们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之情。

    那个时候,要学戏只有进科班,或当“手把徒弟”。女孩子学戏就更困难了,科班是不收女孩子的,只有写给私人拜师,才能学戏。

    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当时被认为是一座“邪门歪道”的学校。那时,唱戏的不供祖师爷,不拜师,不磕头,简直是大逆不道。戏曲学校不仅废除了迷信、残酷的体罚,同时还安排了大量的时间,让同学们学习文化。同学们每天除了毯子功、把子功、喊嗓、调嗓、台步等基本功外,还有四节学戏,排戏课、四节文化课。文化课有语文、古文、历史、地理、美术、算术、音乐、音韵以及英文、法文,后来又加上日文等课程。文化课的课程安排比一般初中的课程都要繁重。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我当时只有八岁,大一点的同学也不过十一二岁),感到很吃力,跟不上。但许多同学对《长恨歌》、《桃花源记》、《孔雀东南飞》等古诗文,还背诵的滚瓜烂熟,朗朗读书声,处处可闻。文化课为我们开阔眼界,增长知识,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有一位女同学白玉薇,不仅能说得一口好英语,还能写很好的英文作业。男同学张金樑能说得一口很不错的日文。费玉策同学在学校时就已经开始写文章,投往报社。能书善画的同学也很不少。由于“七七事变”,学校经费来源有了困难,只得依靠增加学生的演出来贴补收入,文化课也就减少了。如果不是这种状况的话,我相信她会培养出更多的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京剧演员。

    程砚秋先生及其他老一辈的艺术家,深切地感到文化不足的苦恼,从而他们都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着文化。程先生自己就向罗瘿公先生请教读书、写字、绘画,几十年如一日地勤奋地学习着。程先生是戏曲音乐研究院的院长和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校董会成员,并聘请了焦菊隐先生担任戏曲专科学校的校长(后期校长是金仲荪先生)。从一九三〇年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诞生开始,程砚秋先生十分关怀这所新型的培养京剧人才的学校,他经常到学校来给学生们讲课、教戏。他向同学们说:“不是为了混饭吃而唱戏,不是供人取笑而唱戏。唱戏的重要品格,是要教化听戏的。”他努力教育学生,要懂得怎样来对待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以及做一个演员的职责。此外,程先生还约请了对戏曲深有造诣的齐如山、俞振飞、曹心泉诸先生来校讲课,这些都充分体现了程先生对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学生的期望和要求。

    程砚秋先生沉默寡言,性情温和,看起来似乎有些拘谨,但他的内心却有着火一般的热情。他刚直不阿,疾恶如仇,宁折不弯,十分耿直。他对待艺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他也是以这种准则来要求我们的。抗战期间,程先生不甘受日伪鹰犬的屈辱,毅然放弃为之奋斗几十年的京剧事业,隐居京郊,务农为业。这种高尚的情操真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三十年代,尽管京剧十分盛行,已经达到了“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的全盛时期,但从某些人的眼睛里还不时会投来一瞥蔑视的目光,撇着嘴说声“唱戏的”或者“戏子”。在那吃人的社会中,唱戏的是没有社会地位的,艺人是被摧残、被践踏的。程先生对此深恶痛绝,愤懑之极。他幻想着我们这批学生将来能够改变这种状况。在校时,文化课的教师经常鼓励我们,要努力学习文化,毕业时要达到高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即或不能唱戏也还可以投考普通大学。当然我们这批孩子的家庭出身都是比较清苦的(其中小戏迷也不乏其人,我就是其中之一),能有条件上大学也就不来学戏了。但由此也可看出程先生、焦先生、金先生立志改革社会的雄心大志。

    程砚秋先生虽然具有这种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但在黑暗的旧中国,他的理想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学生被讥为“鞠躬学出来的”,是“供孙中山的”,要么就说我们的戏“不通大路”(不够标准)。因为我们不供祖师爷,就不算是梨园子弟,不算唱戏的。其实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师资力量是相当雄厚的,是得到当时许多艺术家和先辈的支持的,就以旦角的老师来说,青衣是律佩芳、吴富琴;花旦是郭际湘(水仙花)、王蕙芳、诸如香;武旦是阎岚秋(九阵风)、张善亭(十阵风)等老教师,校外教师还有王瑶卿、荀慧生、杨小楼、尚和玉、马连良等艺术家们。他们都选择自己拿手的而又对学生大有启蒙的戏来教,如《梅玉配》、《雁门关》、《长坂坡》、《连环套》、《四平山》、《清官册》、《清风亭》等传统剧目。教师中还有其他名家如蔡荣贵、张连福、李洪春、丁永利、郭春山等,就不在此一一列举了。在这些名家的严格训练下,为什么还会产生“不通大路”之讥呢?这正是由于程、焦等先生勇于革新、解放思想,对演出剧目进行去芜存菁所招致的。比如《汾河湾》,柳迎春唤出薛丁山,叫他去汾河湾打雁,母子糊口。按照旧本,薛丁山说:“孩儿不去了。”柳迎春问:“儿为何不去?”丁山说:“昨晚孩儿偶得一梦,甚是不祥,故而不去了。”程砚秋先生则把这句迷信的话删除了,改为“孩儿今日身体不爽,不愿去了”。下面薛仁贵射杀猛虎,误伤薛丁山,按旧本子,这只虎是白虎星下凡,把薛丁山背走学艺去了,程先生也把它去掉了。虽然改动不大,却把一些迷信、荒诞的东西抹掉了,类似这种例子还是很多的。这体现了程先生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和革新,而这在五十年前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在净化舞台方面,程先生也做了一些革新尝试。在后台废除了拜祖师爷、烧香磕头外,学生们不准嬉笑,不准大声喧哗,肃静地候场,犯了规矩要被申斥或挨手板,我因为爱笑场就挨过手板。在舞台上,不准饮场(喝水),不准用跪垫(即使演《玉堂春》,也不用跪垫)。不上检场人,剧中人相互搬椅或闭幕布置舞台。有些戏非上检场人搬道具不可,则让同学们穿上校服,上台搬布景或拉幕。乐队也是在舞台侧,用纱遮住,而且一定穿校服,以保持舞台上的严肃性。

    为了培养学生学到更多的知识和技巧,学音乐的同学,除了向汪子良老先生等学京剧音乐外,还请了一位郝先生教同学拉小提琴和学习民族器乐。演出中有时还让同学在换戏的间隔中演奏几支广东音乐的曲子,俾使学生能有舞台实践的机会,这在当时还很受观众的欢迎呢!赓金群同学(现在中国京剧院司鼓),不但擅长打鼓,还能指挥洋乐队。李金泉同学不仅擅长演老旦,还是一位很有才能的唱腔设计者。这当然是他们自己刻苦钻研的成果,但与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学习时受到多方面的培养也是有关系的。

    打破门户之见,全面吸收。在我们学校,曾有“无旦不学程”的美谈,就是说,只要是旦角,都是学程派的。确实,从思想到艺术,我们戏校同学受程先生的影响是很大的。程先生在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为我们说戏、排戏。比如《武家坡》的跑坡、进窑,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们示范。有一些戏,如《碧玉簪》、《鸳鸯冢》、《玉狮坠》等,更是他亲自指点。程先生每周在中和园演两场戏,总是留出三个固定包厢,一个是程先生的母亲和程夫人果素瑛的座位,另外两个包厢留给戏校同学。那时我们真是看了不少程先生的冷门戏(有些戏后来就不再演了),如与程继先先生合演的《贩马记》,和俞振飞先生合演的《琴挑》,以及《穆天王》、《醉酒》、《探母》等戏。我在入校前学过几出老生戏,原想继续学老生,但戏校规定男演男,女演女(只有武旦例外,因怕女同学体力不能胜任),所以入校后,我就改学了青衣。金仲荪校长看我眼睛大,又叫我学闺门旦、花旦、刀马旦。为了使我全面发展,学校还安排我每周看荀慧生先生和于连泉(筱翠花)老师的演出。所以在校时,我除了演程先生的戏外,花旦、刀马旦的戏我都演。比如《十三妹》是王瑶卿先生给说的,我又参照了荀慧生先生的演出方法来演。《霸王别姬》、《廉锦枫》、《太真外传》,我就照梅派路子演。所以戏校毕业的同学,戏路都比较宽广,不拘一格,取各家之长,全面发展。程砚秋先生决不以“无旦不学程”为满足,他的目的是要培养出一批一专多能,全面发展,有文化的京剧事业的新一代。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继承了科班教学的优良传统,但在教学方法和学文化方面又有新的突破,这在中国戏曲史上是找不到先例的。

    程砚秋先生不大喜欢女孩子唱戏,除了社会因素以外,他总觉得女孩子一结婚就没有事业心了。因此他常对女同学说:“你们一定要刻苦地学,要把唱戏当作一辈子的事去干。”他对女同学的基本功,要求也是相当严格的,毯子功、耗顶都和男同学差不多。尤其是蹻功,他自己并不提倡绑蹻,但为了练好基本功和脚下的功夫,我们(学花旦的)从上午起床后就绑上蹻打把子、跑圆场、站砖,甚至吃早餐、上课都绑着蹻,午休时才准卸蹻(现在当然废除了踩蹻;但我自己在这门功上是深得益处的)。武旦就更艰苦了,我记得宋德珠同学,绑着蹻练毯子功翻跟头,一下子摔晕过去了,送到医务室,医生让他休息了一会,仍继续练。宋德珠同学在基本功方面下的功夫最深,所以后来他在舞台上的纯熟技巧,不亚于前辈的九阵风、十阵风,而且在武旦行中,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

    继承和创新并举。在程砚秋先生的艺术思想指导之下,学生们的传统戏学的既多又扎实。同时他还请戏曲音乐研究院的翁偶虹、陈墨香先生为戏校搞些创作和移植地方戏曲的剧目,让学生们排演,如《孔雀东南飞》、《美人鱼》、《三妇艳》、《周仁献嫂》、《蝴蝶盃》等。还特为李和曾同学请来高庆奎先生,把高派的《哭秦庭》、《逍遥津》等剧目继承下来。

    程砚秋先生为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花了不少心血。“七七事变”之后,学校经费发生了困难,程先生想方设法为戏校搞经费。校址原在崇文门外木厂胡同,因付不起房租,程先生把自己在沙滩椅子胡同的一所房子让给学校用。虽然克服了一些困难,最后还是维持不下去了,终于在一九四〇年底玉字班同学毕业时,学校宣告解散。

    一九三〇年—一九四〇年年底,在短短的十年中间,戏校培养出了德、和、金、玉、永五班,共二百多名学生。至今在全国各地,都还有许多戏校同学活跃在舞台之上。有的人为培养下一代在辛勤地劳动着,像白玉薇同学,在台湾培养了一批很有成就的京剧演员。也有人改了行,在其他战线上工作。

    十年时间,在人类历史上不过是短暂的一瞬,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这十年中培养京剧人才的功绩却是不可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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