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程砚秋老师的开门弟子。梨园界久有“易子而教”的传统,这既是出于对子女的严格要求(习艺艰难,不下苦功不得入门。对自己的子女,有时难以做到严教),也体现了前辈艺术家之间的相互敬重与信任,程师不但以其高超的艺术造诣久享盛名,而且以其高尚的品格为众人所称道。我父亲荀慧生,对程师一向很敬佩,就为我亲自向程师提出了拜师的要求。程师欣然应允,就在一九三二年元旦,举行了拜师仪式。那天到场的来宾有徐凌霄、刘晓桑、金悔庐、陈墨香、曹心泉、王泊生、许志平、邵茗生、马竞安、张体道。诸位来宾纷纷致贺词、送贺联,其中有一首贺联是这样写的“玉润霜青,辉映程门三尺雪;砚池秋水,平添旬令三分香。”
程师原名艳秋,就在收我为徒这天,他宣布改名“砚秋”——“砚田勤耕为秋收”。程师一生除了本身艺术上的超人成就外,还致力于培育后学。对我们这些弟子、学生,在艺术上向来精琢细雕严要求;在为人上更是身体力行为表率,致有今天的“程门砚田秋实累”。
我向程师学的第一出戏是《贺后骂殿》,这既是我向师父——学艺的开始,也是师父教我如何为人的开始。《骂殿》是一出程派基础戏,在吐字、用气、发音、四声上都极讲究。程师在教学中真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一字一板、一腔一调、轻重缓急、抑扬顿挫,讲得细、抠得严,从不马虎从事,给我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使我得益匪浅。程师在教这出戏前——就在那天的拜师会上说的一席话,给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程师当众说:“今天我第一课就教《骂殿》,为什么要教他先学骂人呢?因为我们唱戏的无权无勇,遇见什么不平的事,或是受了委屈,都不敢说话,只好借着唱戏发发牢骚,大概这‘骂’字是不能免的,所以不妨先教他《骂殿》。”当时才十二岁的我,对这些话并不能理解,因为是师父的第一次教诲,于是就带着问号(也可能正因为是带着问号,所以印象更深)把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随着年龄的增长,结合师父的言行,我慢慢地从这席话里悟出了师父的苦心,悟出了艺术与人生的关系,也从中照见了师父刚直的品德。
那时师父已是中国戏曲舞台上声名蜚然的艺术家了,他却经常带着我去大马神庙我师爷爷王瑶卿老先生那里去虚心求教。记得程师在排练《锁麟囊》期间,他在演出之后还总去师爷爷那里研究唱腔,设计身段。一天,程师兴冲冲地来到师爷爷家,一进门就说:“我给您唱一段哭腔,您听听合适吗?”接着马上就聚精会神地唱了起来。师爷爷一听,也高兴了,说:“很好,很恰当,还挺别致,挺新颖的。”程师说:“您知道这是跟谁学的?是跟唐麦娜学的。”原来程师从外国电影《风流寡妇》里唐麦娜的一段唱中受到了启发,把外国花腔女高音的唱法糅合到中国京剧的唱腔中来了。这段唱腔演出以来得到了肯定,一直流传至今。程师的一生正是这样勤于学习,勇于创新,脍炙人口的程派艺术,正是程师勤奋好学博采众长的结晶啊!
程师除了教戏外,还经常给我和其他人讲各种道理。记得他曾说过:我们不是戏子,演戏不是为求饭吃,更不是为了供人开心取乐。当然我们大家都要靠演出来解决吃饭、穿衣问题,却决不能忘记自己对社会的责任,要通过我们的演出,提高人们对生活目的的认识,唤起人们美好的感情。程师确实从不满足于演戏糊口,而是致力于艺术探讨,戏曲改革。所以他除了在国内各大城市演出外,还专程去欧洲考察戏曲音乐。经常的分离,减少了我紧傍程师学习的时间,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爆发后,程师不屈于敌寇之淫威,忍痛脱离了自己心爱的舞台,隐居京郊青龙桥,务农谢客。这使我失去了在艺术上的学习机会,但程师对敌人“宁死枪下,也决不从命”的傲骨丹心,却在人生的道路上,切实地为我树立了榜样。
程师教给我的决不只是几出戏,而是以他堪为师表的一生,为我指出了一条正确的艺术之路,也给我指出了人生之路。
一九八〇年孟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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