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巴黎歌剧院刚辞职卸任的两位经理——狄比尔和博里尼为自己举行饯别晚会。六个已跳完一段“波里尔特”芭蕾舞的女演员本应准备再次登场,却突然一起拥入了女主角萨尔丽的化妆室。她们动作急促、神色惶恐,十分做作的叫声里充满了恐惧。萨尔丽的化妆室虽装饰典雅,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一些必备的家什——一面活动穿衣镜、一个沙发、一个梳妆台及几个衣橱外,墙上还挂了一些意大利名舞蹈家的画像及几幅版画。另外,则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一些纪念品——她经历过普勒提街旧剧院的那段辉煌岁月。而在舞团其他女演员的眼里,萨尔丽的化妆室简直是天堂。因为她们只能几个人同住一间房,每天都穷极无聊地度日,不是唱歌玩乐,就是拌嘴瞎闹,再不就是打骂服装师和化妆师。黑簏子酒、啤酒,甚至朗姆酒喝个没完没了,直到就寝钟响才肯罢休。
萨尔丽原本希望安安静静地复习待会儿的饯别致辞,现在却被身后这群吵吵闹闹的女孩弄得心烦意乱。她回过头来看着她们,担心起这场纷闹的原因来。突然,小杰西声音颤抖地吐出了令人窒息的四个字:“真的是鬼!”说完,她便迅速地锁上了门。她是个大眼睛、高鼻梁、面色微红、皮肤雪白的姑娘。
萨尔丽本是个生性多疑的姑娘,一听小杰西说有鬼,不禁打了个寒战骂道:“小捣蛋!”她迷信各种鬼怪谣传,对剧院幽灵更是笃信三分,这会儿当然迫不及待地要追问详情。
“你亲眼看到的吗?”她问小杰西。
“没错,千真万确!”小姑娘声音发抖地回答道。话音未落,她的两腿一软便瘫倒在椅子上。
吉里太太的小女儿也在旁边,她长着乌黑的眼睛和头发,皮肤是茶褐色的,个子又瘦又小。这时,她插嘴说:“如果他真是鬼,可够丑的!”“对啊!对啊!简直丑极了!”女演员们一阵附和。接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个不休。总之,她们所见的鬼是个全身黑衣的男子,不时出现在走廊里,随即又消失不见,就像是从墙上飘进隐出似的,来无影去无踪。
“反正,”其中一个较冷静的女孩说,“你在哪儿都能撞见他。”此话不假。数月以来,这个所谓的黑衣鬼恍若幽灵一般在剧院上下出没。他从不开口说话,当然也无人敢与他对话。他忽隐忽现,不留一丝痕迹,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消失的。他来去如风,听不见他的半点儿声响,真是神出鬼没。一开始,人们还半开玩笑地嘲笑他穿得人模人样,像个装殓工,渐渐地,他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剧院。所有人都声称自己曾遇见过这个怪物,甚至有人还说自己中了他的魔法,而起初那些嘲笑得最厉害的人此时也不再心安理得了。虽说黑衣鬼有意不现身,他的出现却牵涉到一些或滑稽可笑或令人悲痛的事情。这真的只是一次令人伤心的意外吗?是谁捉弄了那个女演员?粉扑真的丢了吗?而肇事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要谈的剧院幽灵!
然而,到底有谁亲眼见到幽灵了呢?在剧院里,穿黑礼服的男士比比皆是,而幽灵与他们的最大区别则是裹在黑衣里面的是一具骷髅——至少,女演员们是这样说的。当然,他还顶着一颗骷髅头。
这不是在说笑吧?其实,这番模样是根据剧院机械组负责人约瑟夫·布盖的描述加工而成的——他亲眼见过黑衣鬼。那天,他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栏杆处遇上了鬼。虽不能说是鼻子撞上了鼻子——因为那个鬼根本就没有鼻子——但就在刹那,鬼迅速地消失了。
这一面尽管只有短短几秒钟,却给约瑟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后,他逢人便把这段奇遇拿出来讲一通:“那个鬼特别瘦,简直枯瘦如柴,一身黑衣显得空空荡荡、晃晃悠悠的。深陷的双眼看不出有没有眼球,反倒像骷髅头上的两个黑洞。贴着骨头的脸皮则像紧绷绷的鼓皮,不是惨白,而是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蜡黄。他的鼻子凹陷得近乎没有,而少了鼻子的脸看上去就更吓人了。前额上垂着三四结棕色的头发,耳后则是浓密如野兽的毛发。”当时,约瑟夫很想跟踪那个鬼,可惜他转眼就消失了,就像会施法术一样。
在大家眼里,这个机械组长一直是个严肃正直、中规中矩又缺乏想象力的老实人。
听他的所言,大家既觉得津津有味,又觉得胆战心凉。奇怪的是,陆陆续续很多人都说有与约瑟夫相同的经历。
也有较为冷静理智的人认为,约瑟夫的奇遇一定是他的手下人在捣鬼,故意捉弄他。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令人费解的怪事迫使最不信邪的人也开始意念动摇了。
剧院的前任经理蒲德罗·贾拉尔先生亲口讲述了下面的这则故事:“有个消防队长,英勇无比,天不怕地不怕,更别说怕火!一天,这位队长到剧院地下室做例行的防火设施检查。据说,这次他走得比平常要深入一些。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出现在舞台上,瞳孔凸出,神情惶恐,全身颤抖地昏迷在小杰西母亲的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在地下室里看见了一颗火焰人头,以和他同等的高度不断向他靠近,人头下竟没有身体!在此,我必须重申这位消防队长可是一点都不怕火的——他的名字叫帕潘。”
于是,剧院上下再度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
首先,这颗火焰人头竟与约瑟夫·布盖的描述迥然不同!女演员们向消防队长和机械组长两人反复询问加核对,终于得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幽灵神通广大,能随心所欲地变换自己的面容。如此一来,更加深了大家的恐惧感。想想看,连最英勇的消防队长都会被吓晕,这些跳芭蕾舞的年轻女孩若真遇见了鬼,还不知会怎样。经过剧院阴暗的走廊时,几个黑乎乎的墙洞都能把她们吓得撒腿就跑。
帕潘事件的第二天,萨尔丽便带着全体女演员及那帮穿紧身衣的小学员,以保护这座受魔法诅咒的剧院为由,在剧院工作人员出入口的大厅的桌上搁置了一块马蹄铁。任何非观众身份的人在进剧院之前,都必须摸它一下,否则就别想迈入剧院半步。因为不这样做,那股已经控制了从地窖到阁楼的整座建筑的魔力绝不会轻饶了他。
这块马蹄铁和整个故事一样有凭有据。哎!绝对不是我凭空捏造的。直至今日,只要从工作人员出入口走进剧院,依然能看见它还放在大厅的桌上。
由此不难体会出,今夜,这群女孩拥进萨尔丽的房间时,心里是何种感受。
“真的是鬼!”难怪小杰西会这样叫。
这一次,女孩们恐惧到了极点。萨尔丽的化妆室里是一片骇人的沉寂,只有她们的阵阵呼吸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回荡。突然,小杰西极度恐慌地退到房内最远的角落,颤抖着声音说:“你们听!”然而,门外却无半点脚步声,只有一阵轻轻的摩擦声,好像薄丝拂过门板一样;接着又是一片死寂。萨尔丽力图要表现得比同伴们更勇敢些,她走到门口,声音微弱地问道:
“谁呀?”——但是没有回应。
萨尔丽顿时感觉到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一举一动上,只得硬撑着放大声音问道:“门外到底有人没有?”“这还用问吗?肯定有人!”皮肤黑黑的小梅格·吉里紧紧地抓住萨尔丽的薄纱裙,不停地说,“上帝啊,您千万别开门!千万别开门!”萨尔丽有一把从不离身的匕首,此刻,凭它壮胆,萨尔丽转动了门锁。女孩们则全部退到最靠里的角落。小梅格不住地叹息:“妈呀!妈呀!”萨尔丽再次鼓足勇气,探头出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独独那盏蝶形煤灯透过玻璃灯罩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原本阴森的走廊显得更加恐怖。她猛地撞上门,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人啊!”她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可是,我们刚才明明看见的呀!”小杰西一边辩解,一边战战兢兢地回到萨尔丽旁边的座位上,“他一定是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反正我绝不回去换衣服了。我们现在应该先一起下楼去休息室参加饯别酒会,然后再一起上来。”说着,她便用手虔诚地摸了摸身上戴着的驱邪避恶的珊瑚角。
萨尔丽则偷偷地用涂着玫瑰色指甲的右手拇指,在左手无名指戴着的木戒上画了个圣安德烈式的十字架。
这时,萨尔丽对小演员们说:“孩子们,你们要镇静一点!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真的见过鬼呢?”“不会的!我们亲眼看见的!”大家异口同声地应道,“他那张死人脸、还有穿的衣服跟约瑟夫说的一模一样!”“加布列也看见了!”小杰西说,“就在昨天……昨天下午,大白天的……”“加布列?合唱团长吗?”“是啊!怎么!您不知道这件事吗?”“他大白天里也穿着那套衣服吗?”“你说谁?加布列吗?”“当然不是,你说的是那个鬼吧?”“没错,就是他穿着那身黑衣!”小杰西肯定地回答道,“这是加布列亲口告诉我的。正是因为那身黑衣,他才认出那个鬼来。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待在经理办公室,突然间,门被打开了,那个波斯人走了进来。你们都知道波斯人的眼睛会通灵。”
“对!对!”众人齐声应着,脑海里都浮现出波斯人的模样。有人还打了个嘲讽命运之神的手势——伸长食指和小指,中指及无名指屈向掌心与拇指扣合。
“加布列非常迷信,”小杰西继续说道,“不过他待人一向客气。当他看见波斯人时,正悠然自得地把玩着口袋里的钥匙。但就在门被完全打开的那一刹那,他一下子瘫倒在橱柜铁锁旁的沙发上。他伸手想抓铁锁,没想到唰的一声,衣服被钩破了一角。他嗖地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一头撞上挂衣架,头肿了个大包,痛得他连退好几步,又撞上了钢琴。他正想扶着钢琴站稳,怎知霉运当头,琴盖砰地落下,差点儿没压断他的十根手指。他又跳又叫地逃出办公室,惊魂未定,下楼梯时又一不小心跌了个跟斗,滚了下来。就在这时,我和妈妈碰巧经过,赶快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伤得很重,满脸是血,我们都吓呆了。不一会儿,他面带笑容地大声喊道:‘感谢上帝!我总算没事了!’我们连忙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当波斯人打开门的一刹那,他看见了约瑟夫所说的那个顶着骷髅头的鬼,就站在波斯人的后面。”小杰西越讲越快,好像鬼就在后面追一样。故事一讲完,全场唏嘘之声四起。萨尔丽始终不安地咬着手指。这时,小吉里开口打破了沉寂:“约瑟夫最好闭嘴,不要四处乱讲。”这个黑女孩小声地说道。
“为什么要他闭嘴呢?”有人问。
“我妈妈这样说的。”梅格·吉里一面将嗓门压到最低,一面环顾四周,仿佛非常害怕被门外的什么人听见。
“你妈妈为什么这样说呢?”“嘘!小声点!妈妈说那鬼不喜欢别人烦他。”“她怎么知道的呢?”“因为……因为……没什么……”而这一故作保留的表述更激发了大家的好奇心。于是,她们紧紧围住梅格,肩并着肩,满怀恐惧地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她把事情解释清楚。她们从相互的恐惧中体味到一种激烈的快感,不知所措。
“我发过誓,绝对不说的。”梅格的声音依然非常小。
大家却不肯放过她,一起承诺会坚守秘密。最后,梅格实在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欲望,双眼死盯着门,开始讲了:“就是……就是因为那个包厢……”
“哪个包厢?”“鬼的包厢!”“鬼怎么会有包厢呢?”一想到鬼居然有自己的包厢,女孩们受惊过度,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长吁短叹起来:“哦!上帝!继续讲,继续讲……”“小声点!”梅格责备了一句,接着又讲,“就是第五号贵宾席,你们知道的,二楼左边的贵宾席。”“这不可能!”
“是真的……我妈妈就是那个包厢的领席员……不过,你们发誓绝不说出去,好吗?”“当然啦!你快说吧!”“那间包厢,除了鬼以外,已有一个多月无人问津了。剧院已下令不得再将它向外出租……”“那鬼真的来过包厢吗?”“当然。”“这么说,包厢里真的有人?”“不是的!鬼确实来过,但没有人!”女孩们面面相觑。其实,她们的意思是,如果鬼真的到包厢看戏,那么大家应该能看见他那身黑衣以及那颗骷髅头。
接着梅格却解释说:“我们确实是看不见鬼的!他根本不是穿着黑衣,有颗骷髅头。大家所说的骷髅头、火焰头全是胡说八道!他什么都没有……当他来到包厢时,我们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妈妈从来没见过他,只听见过他的声音。她最清楚不过了,因为每次都是她把节目单递给鬼的!”
萨尔丽觉得这番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便打断了梅格,说道:“小梅格,你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然而小姑娘却委屈地哭了起来。“我本来就不该说这些的。要是被妈妈知道了,我可怎么办呢?你们看着好了,约瑟夫这样多管闲事,早晚会自讨苦吃的……妈妈昨晚还说呢!”
这时,只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喊道:“塞西尔!塞西尔!你在哪儿?”“是我妈妈的声音!”小杰西说,“不知道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塞西尔·杰西的母亲是个高大而丰满的中年妇女。此刻,她打开门进来,立刻全身哆嗦着倒在一张椅子里,满脸涨得通红,眼神迷乱而忧伤:“太不幸了!太不幸了!”她自言自语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约瑟夫·布盖他……”“他怎么了?”“他死了!”房间里的每个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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