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在写小说上,小说成了我穿透现实的唯一武器。写得累极的时候,到滹沱河边散步。秋天河水涨了许多,颜色也变成浑浊的黄色,夹裹着岸边的泥沙,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流向远方。有时,我觉得自己要像这条河,有一去不回头的勇气。有时夜深了,抬起头望见漫天的星星,一个个闪着神秘的光彩,在极遥远的地方召唤着我,对未来信心足了。
有一个星期天,我坐在窗前写小说的时候,村里送信的老孔大声喊:“XX家,有信!”等我从屋子里跑出来时,老孔已经走了,一封信躺在我家门缝里。我用颤抖的手撕开信,看到投稿那家杂志主编给我写的回信,稿子采用了,发在明年的第一期头条,主编还写了编者按。我有一种幸福的痉挛,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拿着它让妈妈看去。
过了不久,汪峰来了。他的脸更黑了,一笑脸上露出些皱纹,只有牙齿还是那么白。
汪峰说他哥哥要结婚了,向我借两千元钱。
我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自从爸爸出院以后,家里一攒点钱就都还债了。
我让汪峰向家境好的同学借一下,汪峰说找过几个同学了,大家都没有钱。
望着汪峰黧黑的面孔上两只像蜡烛一样随时要熄灭的眼睛,我想起爸爸住院时,最艰难的时候,希望把自己变成一张钞票。我答应他想想办法。
问起强强和玲玲的情况,汪峰说强强正在认真备考,玲玲国庆节也没有回来。我心里有一丝凉凉的悲哀浸开,那个举起拳头喊“死汪峰”的玲玲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
第二天,我去姨姨家借了两千元钱,送到新高工商所。走到工商所门口,暑假时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回荡。院子里的花开始凋谢了,那些发黄和发黑的干瘪花瓣垂挂在枯萎的枝头上,蜻蜓和蝴蝶都不见了。墙角菜畦里的蔬菜叶子也干枯了,几只发青的西红柿挂在瘦骨嶙峋的架子上,让人感觉到一股莫名的萧瑟。
汪峰和他老婆都不在家,我想他们是不是都去外边找人帮哥哥借钱了?可是大门又没有锁。穿过玻璃看见桌子上摆着早晨吃剩下的半个馒头和一碗稀饭,馒头的皮有些发干,稀饭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膜。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他们没有回来。我写了一张纸条塞进门缝里,临走的时候,帮他们把大门关上。大门吱扭响了一声,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个东西也响了一下,望着生着铁锈的大门,我想好久没有下雨了。
冬天来了,我蜷缩在滹沱河边的这个小村看书或者写字,晚上九点多钟,村子里就静得听不到人的声音,炉子里的火烧得呼呼的,放在炉盖上的馒头片发出焦糊的香味。
半夜里炉火灭了,听见风掠过树梢和电线稀哩哗啦的声音,呼出来和吸进去的气都冰凉冰凉,望着漫漫长夜,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在床上辗转几个来回,睡着又好像醒着,脑子中满是刚看过的书或写着的东西。
第二天早早起来,拉开窗帘,窗户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花,外面的整个世界好像在雾中一样。生着炉子,整个世界都还黑着。我又开始写东西。
滹沱河结了冰,白茫茫一片。连那条通往河边的土路也冻得发白,踩上去硬邦邦的像踢着石头。白杨树更白了,间隔着几棵树,枝头就有一个喜鹊窝,我常常想喜鹊为什么在这棵树上筑巢,而不去那棵树上呢? 它们应该有选择生活的自由吧?
有一天,汪峰来找我,说在县城北边看上一块地,价钱很便宜,不如一起买下来盖房子,以后工作调入县城就不用发愁房子了,好朋友做邻居,可以互相照应。
说的我心头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怎样能调回县城,而且盖房子得一大笔钱,去哪儿弄钱呢?
汪峰说,盖房子并不需要多少钱,工钱可以先欠着,料钱可以先赊着,而且他可以住在那儿帮着一起看工地。
在汪峰的怂恿下,我答应一起去那块地那儿看看。
那天风很大,我们两个骑着自行车,风把衣服涨起来像背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帐篷,一路逆风,到了县城的时候,又往北走,穿过一个村子,在到达另一个村子之前,到了汪峰说的地方。那块地方离前边的村子有段距离,离县城就更远了,再走一段路才能和后边的村子接住。周围孤零零的只有几块做好的地基,风打着旋把秋收后留在地里的玉米壳子和玉米须吹在那些地基那儿,荒凉的像坟地。
我一下打消了在这儿盖房的念头。汪峰喋喋不休地说着,再过几年,县城就发展到这儿来了,到时就繁华了,地皮也值钱了。我不知道自己几年以后会怎样,觉得未来很遥远。
往回走的时候,风更大了,卷起路上的垃圾袋、卫生纸、树叶子,扑头盖脸向我们打来,滹沱河边的那个小村子成了我非常想马上回去的一个地方,我想坐在那暖暖的炉子后面,手里捧一本自己喜欢的书。
人们预言的世纪末灾难并没有来临,大家还像平常一样不紧不慢过着日子。
新年那天,我忽然非常想去北京看看首都,看看傅红雪,不知道他的裁缝铺子开了没有?到了县城那个小小的候车室,黑压压的人群挤了一屋子,我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看着前面越来越少的人,觉得世纪末一下过去了。
上火车的时候,人挤得像往里插一根针。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很像丽丽,她正好转过脸来,确实是丽丽。她好像也看见了我,飞快地把头转过去。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和对方说话,火车咔嚓咔嚓往北京驶去。
春节过后不久,强强收到了了首都师大政史系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成为我们县有史以来第一个在职乡村教师考上的研究生。在九月份开学以前,他一下成了世界上最轻松的人,经常来找我喝酒。
汪峰终于花了一千二百元,买下了那块地。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和他爸爸、哥哥三个人在挖地基,我们喊“汪峰”,他土拔鼠一样从挖开的地基里钻出来,领着我们看他规划的房子,这儿是客厅,这儿是卧室,这儿是卫生间……汪峰开心地笑着,牙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发着迷人的光。陈妹妹的肚子凸起来了,她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拿着一根胶皮管子饮砖。
汪峰的三间房子盖好之后,自己一天也没有住,就把房子卖掉了,赚了一笔钱。接着在那块地方后面又买了一块地方,盖起房子后又卖了。那几年,汪峰一直在盖房子和卖房子。后来县城扩展得真的和那块地方连住,但汪峰已经买上楼房,住到县城繁华的地段去了。
我买了一台电脑和打印机,每次打好稿子,怕丢了,都去寄挂号,
有一次在县城邮局寄稿子的时候,碰上一位美丽的营业员。她说你的稿子是打印稿,可以寄挂号印刷品,便宜很多。我真的省了十几元钱。可是,我们镇上的邮局不能寄挂刷。为了省钱,也为了看那位美丽的女营业员,我一打好稿子,就骑上摩托车去县城里专门找她寄。路上都是拉煤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长得像蜈蚣一样。每一辆车过来排气筒都冒出热呼呼的黑气,到了县城,脸上和牙上都是黑。我小心翼翼把稿子装好,写好地址,对女营业员说:“挂刷!”她轻轻笑一下,说:“挂刷!”暗号一样。
我想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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