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鸭先知。岸上的春天,定是猫先知道的,和暖想。猫第一次叫春的时候和暖在心里笑话猫:真不知羞,几天的猫娃,就知道叫春了!
猫是秋天赭石从江北外婆家抱来的,抱来时猫刚满月,赭石说猫是老二。猫妈头胎生,生了仨。“头虎二豹三猫四鼠”,这猫英武呢,就叫豹子吧!和暖就“豹子豹子”地唤猫,猫抬起黑亮的脑袋,盯住和暖的眼睛,赞叹一般地叫:“妙(喵)!”相见欢。猫与和暖似乎都很满意对方。
现在,这个家的成员有:赭石,和暖,一只叫豹子的猫和叫大白、白、三白的三只鸭子。
转年的春天,赭石沿着门前那条弯弯的、开满黄的油菜花紫的苜蓿花的花间小径走了。和暖看扛着行囊的赭石走在花径上,心里忽然涌上难以言说的惆怅。她知道赭石要走到汉江边,过江,再等一趟长途车载了他到火车站,再坐上火车,到那个叫康城的地方,去那里的一个建筑队当工人。
赭石只让和暖送他到家门口。赭石说,这样我就能记住你站在咱家门口等我的样子了。两人对话,赭石的声音总是软软的柔柔的。赭石的话和暖总是爱听的,这也是她在一大堆求婚的男人中挑中了赭石的理由吧。
“咱们的好日子刚开始,晚一年再出去,行不?”和暖问赭石。
“迟早要出去的。年轻人都出去了。”赭石说。
“趁现在还没孩儿,攒点钱,等咱有了孩儿,我就不出去了。”赭石又说。
和暖想也对。蓝水河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把孩子托给老人看管,而她和赭石的父母都不在世上了。
和暖出神的工夫就看见赭石的身子在一个转弯处一晃,不见了。和暖一阵心跳,一阵心慌,然后脑子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和暖又在柑子树下站了吃完一碗饭的工夫,知道站在那里再也看不见赭石了,就退回到院子里。和暖要给自己找点活儿干,来止住突然多出来的这片空虚,使这空虚不再延展,毕竟她的空虚是有甜美的企盼来填补的,毕竟她和赭石共撑的这些日子是她想要的好日子呢。
大白二白三白在傍晚自觉归来,今天它们似乎也知道男主人外出不在家,格外听话,没让女主人费一星唾沫就乖乖进了鸭棚。猫更是乖觉,猫在夜里该熄灯的时候跳上床尾,猫看了看和暖的脸色,见女主人没有呵斥自己的意思,就心安理得地把身子安置在那里了。和暖在夜里醒来,听着猫细细的呼吸声,感觉着脚底被猫身压着的分量,和暖会故意蹬一下腿,把猫蹬醒。偶尔月光入窗的夜晚,和暖看见月光在猫的黑毛衣上照出一片粼粼波光,禁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真是只俊猫啊。
现在,赭石走时开花的油菜和苜蓿都结了饱满的籽,被和暖收获归仓了。在小鸟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唤声里,后坡的小麦也晒到院场上了。忙着收获的和暖除了干活,喂饱自己和猫鸭,就是把充满疲惫的身子再歇息过来,而一旦身体像吸足了水分的植物那样饱满舒展的时候,和暖会那么深那么狠地想念赭石。
日子如庄稼地,种下什么,随后是穿越季节的等待和盼望——等待生长,盼望收获。当风把后坡上的槲树叶吹红的时候,赭石还没有回来。和暖知道自己还要再等一个季节,赭石回来会是临近年关。一年回来一次,蓝水河外出的人总这样,就像候鸟。只不过,鸟归来是在晚秋,人归来是冬天过年的时候。
和暖在冬至那天开始给赭石做鞋,和暖以往没有做鞋的经验,她和赭石的鞋都是赶集时在蓝水镇上的商店买来的。
但是这个冬天,和暖那么渴望给赭石做一双鞋,她依赭石的一双旧鞋剪出鞋样,她要全部手工做一双布鞋给赭石。和暖坐在炕上给赭石纳鞋,把她的想念密密缝进针脚。她算好了,无论多精细的手工,中间有多少耽搁,鞋都会在腊月赶在赭石归来前做好。她要让带着自己手上温度的柔软的布鞋去体贴赭石那双攀高走低的脚。
一天早上醒来,和暖发现下雪了。下雪在蓝水河的冬天很罕见,但是接下来雪天天下,一下就是很多天。这真是稀罕!和暖最初看见雪的欢喜慢慢变成了担忧,她担心大雪会阻隔赭石归来。那些天和暖天天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得知康城也在下雪,和暖就忧愁就睡不着觉。康城的天气时好时坏,和暖的心情也时好时坏。尤其是做梦梦见赭石被堵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和暖就会从梦中惊醒。醒了,就想赭石在外奔波,吃了很多的苦,自己没法分担,就自责,就落泪。
这个夜晚,和暖再次从梦中惊醒。伸腿蹬床尾,发现猫不在。猫去哪里了呢?和暖从枕上抬头,同时隐约听见院墙上有响动,心下一惊,正疑虑间,就听见一声急促的猫叫,叫声惊得和暖在枕头上哆嗦了一下。猫分明是在叫春了。和先一次比,猫的叫声简直算嚎。
和暖慢慢推开木格方窗,想要唤猫回来。刚把一扇窗推开,猫冲着身后的灯光更大地嚎了一声。没等和暖喊出声,一道黑亮的光一闪,猫跳上了’墙。猫在墙头稍作停留,随即翻身到墙那边去了。
和暖呆了一呆,就看清了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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