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怎么办呢？他一次次问自己，依然没有特别稳妥的答案，愁绪便像雾一样层层包裹了他，使他每日都习惯使然地坐在土冈上，忧郁地吹他的口琴。

    这是下乡插队的第四个年头，知青队友走了大半，可他却像一块巨石，似乎要卧在茂儿岭村了。母亲斑驳的白发，青梅竹马的惠莲成为他挥之不去的牵挂。

    每走一个知青队友，他都会郁闷地喝上几杯酒，眼前的现实他不是看不明白，有回城的指标，多半由有点实权的人分配了。到知青点，名额已经所剩无几，僧多粥少，他又能奈何什么呢？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伏尔加河在奔流》……他吹了一曲又一曲。

    其实，他也有过扎根黑土地的打算，但见自己的队友做了上门女婿，却当不了一家之主，他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习惯了大上海的喧哗，习惯了小巷里鸡毛蒜皮的生活，也就是说，与其说他离不开母亲，不如说他离不开从小一起长大的惠莲。他难忘与她的月下谈心，难忘她湿漉漉的吻。

    他也不是没努力过，曾给大队部的主管领导送过山鸡人参什么的，但领导只是许诺，却不见兑现。每次扛木材，他总是奋勇当先，汗水常早早就湿了衣衫。一次在挑木过程中，他不小心从一个高坎上摔了下来，腰部受了重伤，可他只躺了几天，就毅然决然地又回到大家中间。尽管阴雨天时腰部会隐隐作痛，可他一直忍着，为的就是博得领导的开恩。可领导只停留在口头表扬上，私下里并不见有何动静。于是，上海老家的来信，就成为他排遣不掉的愁绪，使他愈加思念起亲人来。

    于是每次上山伐树，他都会不由自主地走神。休工时，他就坐在山林的一边，满腹心事地吹口琴。有几次，甚至吟起“苦琴一曲情悠长，游子落泪思还乡”的诗句来。歇罢吹罢，他还会情不自禁地叹口气，然后无精打采地继续干活儿。

    那天队里放映电影，他从银幕上看到年轻的瓦西里为了能与心上人在一起，不惜在一次与敌军对战时，躲开队友，偷偷用手枪朝自己的大腿射击，从而又住进了战地医院，与心上人会合，获得了甜美的爱情果实。

    自此，他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眼前不断地闪现瓦西里朝自己开枪的画面。也连续几天，他有意无意地接近缺少一只胳膊的村民老张，发现他并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便下意识地叹气。他常常想起背靠小巷的墙壁，给心上人吹口琴的情形，日益的思念便化成一行行眼泪。

    那天，他来到连队的铡草机旁，主动帮助战友干活儿。就在他往铡草机里续草时，不知何故，机器塞住了。于是，想都没想，他就把手伸进机器里往下摁草，可偏偏这节骨眼上，机器突然转了起来，一下把他的手给绞住了。

    旁边的知青战友惊叫出声，一脚踢掉皮带。大家将他的手从机器中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只手和手臂已经只连着皮了，血流如注。

    大家把他的手腕紧紧捆住，在上面捂了一只厚手套，立刻把他扶上拖拉机，拉到营部卫生所。医生为他包扎处理，并连夜将他送到哈尔滨治疗。在这过程中，他一声没吭。

    自此，他失去了右手，也因此很快拿到了一个回城指标。填表格时，他本就笨拙的左手是颤抖的，眼泪是控制不住的，及至离开队部，坐上火车，他还不相信终于可以回家了。

    黯淡的月色中，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哭泣着抱住了躺在床上吃药的母亲。一旁的惠莲也下意识地收住了手里的碗。

    那天晚上，口琴声便响彻在小巷里。只是没人注意到，他是左手执琴，而他身边的姑娘则一直倚着他哭个不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