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里,锔匠,也被称做补锅的。
似乎,锔匠只会补锅。
每次,我们这里的乡下逢集,清江浦的锔匠就来了。
推着一个小独轮车,左边,是一个小的煤炭炉子。右边,是一些很零碎的工具:一个笨重的铁撑子,一个长长的羊角锤,还有一只掏空的牛角。
在一个不很热闹的地方放下车,锔匠取下铁撑子,前前后后地看一会儿,这才打开来撑在地上。
这才向人家借一把铁锹,在脖子上拴了那只空的牛角,到附近的沟沟坎坎寻一种油泥——是一种发红的黏土。这种黏土,只能现用现挖,一点不能马虎。挖到了,先弄掉外面包着的一层沙,端详它颜色的红润程度(太艳,则说明尚未长熟;太暗,则说明它已经熟透,不堪使用了),辨别它的纯度,揣摩它的黏性。
拳头那样大的一坨油泥,没有一个时辰的工夫,锔匠是搞不妥的。
油泥有了,还要掺上糯米汁和猪肝合捣成胎泥。
装到空的牛角里。
这时,徒弟早已生好了炉子,面前的铁撑子上,也摞了好几口锅。
锔匠规规矩矩地坐到一个马扎上,看徒弟将那些锅漏水的地方用羊角锤敲出一个个圆,他自己则根据这些圆的大小,在炉子上设计出对应的锔钉。
胎泥,是夹在一副锔钉中间的。
这个锔匠在方圆数十里很有名气,据说他补的锅很耐烧,有的锅被主家铲得像一层薄纸,他补的锔钉还是好好的。就是存心磨掉锔钉,中间的那层胎泥,也绝不会掉的,它,已经和锅铁连成一体。
都知道锔匠是清江浦人,也有人去过那里,却从没有人在哪条街巷里见过他。
问锔匠,锔匠就笑,清江浦那么大个地面,你们,都到得了?
想想也是,清江浦那么大,一个小小的锔匠铺,谁会在意呀?
锔匠佝偻着身子,不说具体的地点。
我那铺子,虽小,却很热闹。
也有人去补锅?
没有,来的人,都补些茶壶呀玉器呀什么的。
都是古董呀,补好一件,就够我们师徒俩吃半年的。
徒弟只是笑。这是个好徒弟,锔匠说什么,他都笑。
也许是因为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这和锔匠手艺的好坏没有关系,只要你留心看看,现在很多传统的手工艺都在渐渐消失)。也许是因为锔匠的身体越来越差,锔匠到我们这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来的只是他的徒弟,做锔匠的同时,还顺带做点别的生意。
后来,竟把他的本行忘了,开始卖塑料制品了。
不来就不来吧。
有一回,来了个穿长衫的老人。
是我们镇上的丁三太爷。这年头,只有他还穿这样的长衫了。
丁三太爷拿来一只紫砂壶。
是丁三太爷的宝贝,丁三太爷的那双手,长年累月地捧着那壶摩挲,那壶早已温润细腻的了。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那壶,现在却坏了。
是不小心摔坏的。
丁三太爷笑笑,能修得好?
锔匠的徒弟搔搔头,说那玩意儿我好长时间没操持了——干脆,你再买一个得了。
丁三太爷摇摇头,跟了我这么些年了,舍不得呀。
修好了,您能给多少钱呀?
你说吧。
那……我试试。
锔匠的徒弟知道,凭他的手艺,要修好那壶,得一个月。
锔匠的徒弟关上门,在家待了整整一个月。
在集上见了丁三太爷,锔匠的徒弟捧出了那只补好的壶。
一个往外掏钱,一个往外递壶。
叭,那壶在水泥地面上碎了。
这回,可是碎得够彻底了。
帮着再补一补吧!
锔匠的徒弟解开盛壶的尼龙袋子看看,一片片,碎得像指甲盖儿,哪里还补得起来呀!
补不起来,那也得补。
丁三太爷阴着个驴脸,走了。
这个丁三太爷,儿子可是我们镇的镇长呀。
惹得起?
锔匠的家,其实在清江浦的一条后巷里,整天照不到一丝儿太阳。
哪里有锔匠当初说的那样辉煌啊?
锔匠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被,露出黑黑的棉花。
放那儿吧。
锔匠眼皮也没抬一下。
师傅……人家,要得很急。
走吧。
一个月……可以吗?
锔匠不再搭话,锔匠的徒弟就知道,他真的是该走了。
一个月后,锔匠的徒弟硬着个头皮去取那壶,刚走进巷口,就看见丁三太爷也走了进来。
锔匠开了门,两个老人,在有些寒意的秋风中,很别扭地以古礼相待。
锔匠的徒弟贴着门缝朝里觑,就看见两个老人相向坐着。
桌子的中间,摆着那个补好的紫砂壶。
一个个火柴头大小的黄铜锔钉,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壶身上,泛着淡淡的光。
一下子,锔匠的徒弟就跪了进来。
往后,锔匠的徒弟照样到我们的镇子上来卖塑料制品。
锔匠的徒弟在他的摊子上摆着一个字牌:承接各种锔匠活。
虽然很少有人瞧那块牌子,但锔匠摆得规规矩矩。
那时候,锔匠已经作古。
人们恭恭敬敬地称锔匠的徒弟为锔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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