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独自坐在村头那湾浅浅的溪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你时常这样。这令孩子们很担心。先是老三知道了信息，随即老大喊老二，老二传老幺，他们携妻带子齐齐地回来了。你很高兴，那晚喝了很多的酒。你说，这辈子你知足了。比起你的那些兄弟，你是掉进福窝里了。说着说着，你流泪了。
孩子们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以为你病得不轻，几个兄妹待在老屋里说了半宿，决定带你进城看病。你不想去。可孩子们这次很坚决。他们说了，有病看病，没病也求个放心。你还是去了。作为父亲，你不忍心拂了孩子们的好意。
医院大楼里的来苏味，让你感觉很不舒服。你还是喜欢在村子里住着。一树桃花，几杆青竹，跟进跟出的黑狗，以及隐在绿树丛中的老屋，让你觉得实在和快乐。好在孩子们一直陪着，你平静地做完所有的检验项目。
等了两天，检查结果才全部出来，你一切正常。你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这么些年，除了腿脚不如以前灵便，你自己感冒都很少得。你进城来，无非是为让孩子们放心。
现在一切都很好，孩子们也放心了。他们留你在城里多住些日子，你却急着回去。你说，眼看清明节就要到了，再留下来就赶不及了。
其实，离清明节还有好几天。那些事情，花个一两天是完全能够做好的。至少，孩子们是这么认为的！
你不这么看。往年，有老伴儿帮你。你根本不用插手。她是个善良能干的女人。她懂你的心思！
以往清明，你只需预备好几张白纸。要扎几束白花，要裁几套衣服，你只要给老伴儿讲一下，她就能帮你做好。老伴儿有双巧手。她把你买回的纸放在桌上，用手抹平，不用尺量，手来回比画，随后就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快，一套衣帽鞋袜就成型了。你在一旁打下手，只需用糨糊把边缘糊好就成。
老伴儿一直没闲着，她把边角余料收起来，做成白花。清明节一到，你们俩人带着孩子去上坟祭祖。先人坟冢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你把糖果等祭品摆上，倒一小杯白酒，点上三炷香，化过几把纸钱，响过一挂鞭炮，拜上三拜就算礼成了。你也会在坟头压上几张纸钱，覆上一把泥土。孩子们在你身后，鼓着腮帮子吹蒲公英玩。
然而，在小溪边，这种情况就不同了。
那是不同于祭祖的祭拜。孩子肃立一旁，老伴帮你把小白花挂在树上。你没有摆供品，只是一个劲地往溪水里倒酒，直到酒瓶空了。你说，你想念他们。起初，孩子们不明就里。后来，你把那些事情说了出来——那是让你刻骨铭心的一场海战。一说起来，你就难以打住。这个故事，说了多年。孩子们说，你那样子，像评书人说起三国周郎，像祥林嫂讲起阿毛。
你没责怪他们。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能要求他们跟你一样呢！
年前，老伴儿走了，所有的事情都留给了你。你想，这个清明，你也要给老伴儿烧烧纸，难得她那么懂你。——你的命是那些战友给的，我们要像供奉先人一样记住他们。老伴儿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这一点，孩子们是无法做到的。
不过，孩子们也很懂事，他们执意要送你回去。你不肯。都是有工作的人，不能老耽搁。你告诉他们，说你一个人能成。在走之前，你去了一趟裁缝铺。
你回来了。过那条小溪，你就到家了。你坐下来歇息。溪边草丛里或红或黄的野花开遍了，一盏一盏如歌般灿烂！
以前，你常一个人在溪边待。你也不多想，就喜欢看那溪水从你面前流过，流向远方……
今天，你不想在溪边久坐——你有事情要做。你朝着绿荫深处喊，阿黑。一团黑影从绿树丛里冲出来，涉水而来，很快就到了你的跟前。是你的阿黑！它冲你摇动毛茸茸的大尾巴。你们像久别的朋友一样，你轻拍它的头，它轻蹭你的腿，很是亲切。
你带着阿黑从浅水里走回去，那水浊了一股，不过很快又变清澈了，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见，软泥上还有硬壳的甲虫在爬动，闪闪地亮。
你不想去惊动它们。这样的美丽和安宁令人向往。当年，你们忍受着眩晕，冒着炮弹的攻击，所求的就是这种幸福和安宁。只是那时，这种简单的幸福，也很少降临。
那时候，敌方疯狂地发射炮弹。战士们想在被窝里眯上一会儿，或者安静地回想无所事事的童年也是不可能的。一艘船中弹侧翻，你就在那船上。
等你醒来，面前是一个雪白的世界。刺鼻的来苏味让你感觉很不舒服。后来你才听说，为救你这个最年轻的海军战士，很多战友魂归大海。
随后，你要求再上前线，只是你的腿很不听使唤。部队首长说，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你回了家乡，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平淡。雷打不动的，是小溪边的祭奠。这一次也不例外。你买了白纸，折了白花。你还准备做几身衣服。你照着裁缝画的样子，用废纸一遍一遍地试，终于还是赶在清明前做成了。
清明一早，你就起来了。如今老伴儿走了，儿女不在身旁，你得一个人去上坟，去小溪边祭拜。你想好了，让阿黑陪着你去，这样也不孤单。正想着，屋外响起阿黑汪汪的叫声，出门一看，老大老二老三老幺齐齐地站在你面前！他们说，爹，今天放假，我们陪着你。
你的泪泛滥如村头的那湾溪水，耳畔满是孩子们强有力的“一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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