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我一眼看到家门口那根平躺着的弯枣树,想到了一个人。
我问:“杜老大呢?”
好像没有一个人听见。
又问:“杜老大呢?”
这一下,好几个人都听到了。杜老大?他们用手一指:在北坡里呢!他们说的北坡,就是村子北面的地块。我也想到地里走一走。我整一年没见杜老大了,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走到村口又折回来了。我觉得这样甩着两只手像是一个急着赶路的人,说不定我还真的在不觉中又走远了。我才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回来,还往哪里去呢?我把父亲的粪箕子背上了。粪箕子里还放了一把小铁铲儿,见到猪粪、牛粪就用它一扒拉。有了这套东西就好了,怎么转悠也转不出一个村庄的地界。走了几步还是觉得不对劲儿。我有好多年没有背粪箕子了。我经常背着它满村子转是十来岁的时候,大人逼着,他们说一泡粪就是一个馍。在村庄里,粪箕子是属于小孩和老人的。杜老大这会儿说不定就背着这东西。他比我父亲还要大好几岁。我背着这个东西跟他见面,就是没大没小了。我丢下粪箕子,拎了一把铁锨。铁锨的把儿很长,我拿在手里像一个壮士操着一把兵器。我带上它也是用得着的,碰到田鼠洞我可以挖几下子,看看它这个冬天储存了多少大豆或者花生。遇到一道沟壕,铁锨一支我就跃过去了。
冬天的北坡里一眼能看几里远。这儿哪里有一个背粪箕子的人呢?杜老大家里这些年一直养着几只山羊,他是不是赶着羊躲到最北面的乌龙港的坎子里去了呢?我到那里找一找。
乌龙港里,一个人影都没有。乌龙港已经干了。乌龙港是淮河北侧的一条支流,过去南北迁徙的大雁经常在这里歇脚。我们在里面洗澡,有时能踩到几斤重的王八……田螺、河蚌一摸就是一筐。没有人吃它,都给产崽的母猪下奶。可是,现在乌龙港已经干了。当年的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我到哪里去找它们呢?
杜老大会不会赶着羊像当年这港里的一条鱼游窜到了那里呢?等到了那地方,我也没有看见杜老大的影子。又找到那个土窝子,窝子里也没有。我也想在这个地方待一会儿。蜷躺在里面,暖和得很。这个窝子是好几年前一棵老楝树被一场大风刮倒后留下的,杜老大放羊就在这里头待过。
我放心地躺下了。蜷着身子,像村庄上的一只大黑狗。我睡着了。冷风跳到坑里把我吹醒的时候,昏黄的太阳就要落地了。明天的这个时刻,除夕的爆竹也该响成一片了。
我赶紧爬起来,扛着铁锨往回走。杜老大哪在北坡里呀?那些人一起耍了我。杜老大这会儿可能就坐在那根弯枣树上,在跟我家里人说着那句话:“七十岁够了,再活就惹人嫌了。”
我回到家门口,那根弯枣树上并没有人。我弯下身子把它摸了一遍,这上面好些日子没有人坐了。
父亲从院子里出来了。我问:“大,杜老大呢?”
父亲用手指了一下,说:“在……在……北坡里呢。”
我说:“大,你……”
父亲说:“你没看见北坡里有个还没长草的小土包吗?”
我问父亲:“杜老大得的是啥病?”
父亲说:“不知道。他头天晚上吃了三大碗豆面条,第二天叫他,就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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