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兰花-傍晚敲门的女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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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我是一个怪人,我说我不是。我是一个通情达理、有感情、有良心、有理智、有自知之明、有志气也有自尊心的人。但,这也抵挡不住别人的愚弄和欺骗。

    唉,谁让我是一个女人呢?

    我的心完全向你敞开了。

    你的心向我敞开了多少呢?

    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我苦命的孩子吧,不要欺骗我。如果我们之间是一场梦,那请你早些叫醒我,不要让我睡得太沉太沉……

    我疑心我们是一场梦。

    我预感我们是一场梦。

    是梦总要醒;醒来方知梦。

    我不愿意醒,我害怕醒。

    你说吧,你说,我只想听你说:——我们不是梦!

    不知是第几遍读这封信了。每读一遍,我都不由得被欧阳云的一片痴情所感动。对照信中欧阳云的一言一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欧阳云真的爱上了王少怀。

    她在回答我的提问时所说的“他突然向我表示他爱我,使我动了感情”完全是实话。

    欧阳云真爱王少怀,但一个寡妇的敏感和多疑,又使她不能完全相信王少怀,小心地从王少怀的一言一行中去分析他,解剖他,提醒他,甚至乞求他。这些更说明,她对王少怀的爱已经到了如痴如呆的地步。

    而王少怀呢?

    通过王少怀与欧阳云交往两个月之后的这封信,可以分析出,王少怀并没有像欧阳云爱他那样去爱欧阳云——

    欧阳云有事想跟他商量,可他“总有借口”不见欧阳云。

    连“下班后的时间也舍不得给一点”欧阳云。

    并且,还因为欧阳云爱他爱得发痴,说欧阳云“是一个怪人”。

    这也难怪,王少怀毕竟有妻室儿女嘛!他与欧阳云的来往,只能是鬼鬼祟祟的。

    就算如此,也不足以解释欧阳云非要杀掉王少怀不可啊!

    王少怀之死,对我来说是一个不解之谜。

    但我相信,谜底就在欧阳云的心里!

    怎样才能获得这个谜底呢?

    狡猾的秃耳朵狐狸呀,你使一切都成为谜。所以,更引得猎手们争先恐后、千方百计地寻找你!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自己在森林里,顶着漫天风雪,拼命地追赶那只秃耳朵狐狸。

    它的耳朵为什么秃了一只,谁也说不清。有人讲是被枪打的,有人讲是被豹子咬的。总之,当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就秃着一只耳朵。尽管它生着一身夺目的好皮子,可还是落了这么个不怎么漂亮的名字。

    在我插队落户的村子后面的那一大片无际的原始森林里,有着数不清的动物。但除了有一天晚上,一只孤狼窜进村子里叼了一只小哑巴猪以外,还没有其他动物像这只秃耳朵狐狸一样,总来光顾我们这个本来就很贫穷的村子。

    夏天,它叼走村里的鸭。

    冬天,又叼走村里的鸡。

    甚至,连挂在屋檐下仅有的一点鱼干、肉干都不放过。

    我知道,它这样做是为了生存。

    可我们伤身费神地省出自己的口粮养鸭喂鸡,也是为了生存呀!

    所以,村子里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相约着要除掉这只秃耳朵。

    上了年岁的老乡劝我们不要打它,说这是一只狐仙,谁打了它,灾难就会降在他一家人的头上。

    这样,居然有几个本村的小伙子怯阵了。我想,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家人吧。

    于是,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我们守夜,蹲坑,钻林越箐,下夹布套,摆饵设围,风里来雨里去,整宿整宿地熬着不睡,一个心思要打着它。

    在走兽里,狐狸生性多疑狡诈。过冰河的时候,明明冰层很厚,它也要走一步,低头听听冰,再走一步,再低头听听冰,生怕冰塌了把它掉进去。为了捕捉行动敏捷的野兔充饥,狐狸就利用野兔胆小好奇的心理,装得若无其事地自己追逐自己的尾巴,跳跳蹦蹦的,像穿插在魔术表演中的小丑,直到把免费观看滑稽表演的野兔看得发呆发傻,它再以闪电战术突然猛扑过去。当狐狸身上长了虱子,痒得它难受时,它就衔着一根枯树枝慢慢地走进河里,那些躲在皮毛里的虱子随狐狸的身子不断进水而纷纷钻出来,寻找干燥的地方爬。最后,当狐狸全身都没入水中时,虱子就都集中在那根枯树枝上,狐狸大功告成,丢下枯树枝跳上岸……

    至于狐狸为躲避天敌、生儿育女而使出的浑身解数,更是听了让人不敢相信。

    狐狸的多疑狡诈,说穿了不过是对自然界里生存斗争的适应。它是食肉兽中的弱者,时常要提防强者对它的危害;同时,它又要捕食那些比它更弱者以充饥。于是,它的多疑狡诈、足智多谋就应运而生了。

    而我们要打的这只秃耳朵,更精灵得出类拔萃。凭着它惊人的胆量和出奇的智慧,一次又一次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脱逃。甚至,它趁我负责守夜时打盹的空当,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我们用来当诱饵的小鸡。

    终于,大家都熬得皮包骨头、两眼深陷,失去了战胜秃耳朵的信心。

    只有我一个人还不死心,非要打住它不可。

    有一天,正是个风雪的黄昏。当我听到鸡圈里传来鸡叫之后,立刻追了出来。

    又是它!

    它咬死了我的最后一只鸡!

    我马上回屋里取了长筒猎枪和铁扣夹子,认着它的脚印,顶着风雪追上去。

    风刮得我迈不开步,雪打得我睁不开眼。

    我咬紧了牙关,心想,也许这风雪的黄昏,正是我与秃耳朵决一死战的时刻!

    我决心在黑夜来到之前,无论如何要结果了它!

    可是,当我在林子里认着它的脚印追着追着,眼前突然出现了自己的脚印时,我才发现,秃耳朵带着我在林子里整整绕了一个大圆圈。

    而且,它的脚印就此失踪了!

    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只剩下我自己的一行脚印,歪歪扭扭地伸向迷茫的尽头。

    唉?秃耳朵哪儿去了?

    我再一细瞅,在我先前踩下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脚印上,又落下一层薄雪。就在薄雪上,依稀可以辨出秃耳朵新踩的蹄印。

    啊,我吃了一惊——

    本来是它在前,我在后,我寻着它的脚印在追它。可它带着我绕了一圈之后,竟反过来踩着我的脚印,跟在我的身后。这下,倒成了我在前,它在后啦!

    它要跟我继续在林子里兜圈子,就这么一圈又一圈地兜下去,一直兜到天黑,兜到我什么也看不见为止。甚至,它还想亲眼看着我如何累倒在雪地里冻僵!

    我气得两眼发红!

    同时,又为秃耳朵出奇的智慧,深感折服。

    我是退却呢?

    还是继续兜下去?

    直到睁眼醒来,我仿佛仍沉浸在梦里。

    小凤今天来得特别早。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把记录纸铺好了。

    “梁预审,您说,欧阳云那天下班后,真的去紫竹院公园了吗?”

    “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我反过来问。

    “我……嗯,说她没去,我没理由;可说她一下了班,就跑到丁字街把王少怀杀了,我又觉得……觉得理由不足。”

    我笑了:

    “怎么,昨晚上没睡好吧?我当书记员的时候,也像你一样,脑子里整天就是‘为什么’,‘怎么能’……咱们还是跟欧阳云要答案吧!”

    欧阳云被带进来了。

    看得出,她一宿没睡好,眼皮有些肿,眼角布满血丝。夜里,她哭过。

    欧阳云坐下后,我问:

    “昨晚上你想了很多,是吗?”

    “我没犯罪,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看她理直气壮,来得很冲。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想,欧阳云在经过一晚上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周密细致的思考,在认真回忆、推敲了我的每一个提问和她自己的每一个回答之后,她又重新为自己制订了一整套防御计划。她是有准备上阵的,因此理直气壮,信心十足。

    在这种时候,我只有拿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能打败她的自信。

    “你有什么委屈,可以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六月十六日那天下班后,你是到紫竹院公园去了吗?”

    “是。”

    “你平时有一个人遛公园的习惯吗?”

    “有时候有。”

    “你最近去过紫竹院公园吗?”

    “没有。”

    “也没路过?”

    “坐车路过了。”

    “那里在办什么展销会?”

    “……好像是夏季生活用品展销会。”

    “你知道展销会是什么时候开幕的?”

    欧阳云简直被问蒙了。这是提的什么问题呀?

    她那火冒冒的眼神开始平缓下去。她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夏季生活用品展销会是六月十七日开幕的。为了布置展销会,六月十五日和十六日两天,紫竹院公园没有开放。”

    欧阳云紧咬着牙关,不开腔。

    “怎么?你没听明白?”我有意问,“要不要再听听公园管理处的录音?”

    我从抽屉里取出微型录音机,放在案子上。

    又是这可怕的录音机!

    欧阳云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编织了一夜的计划,被捅开了一个不小的洞!

    欧阳云两眼直盯住录音机。她害怕它,害怕它发出的声音!

    “我……我听明白了……”

    “你听明白什么了?”

    “……”

    “六月十六日下班后,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

    “你以为那天你没看见别人,别人也没看见你吗?”

    “……”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想,从你来到这里,你讲了多少假话?有些我给你挑明了,有些我还在等你的觉悟。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不会无中生有,你也不要躲躲闪闪。那天下午,你几点钟到的哪儿,几点钟上楼,几点钟敲的门,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欧阳云,是你自己讲呢?还是要我们揭穿你?啊?”

    “……不是我要去的,是他约我去的!”

    她终于吐口了!

    “谁约你去的?”

    “王少怀!”

    “他约你去哪儿?”

    “去他家……”

    “那是他家吗?”

    “……不是,是他父亲家……”

    “他怎么约你的?”

    “他说:‘五点半到五点四十分到丁字街。’”

    “就这么说的?”

    “嗯。”

    “没说丁字街几号?也没说怎么走?”

    “……”

    欧阳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在选择什么呢?

    “到底说了没有?”

    “说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在丁字街一单元10号,下车后往南走一点就是。’”

    我突然问:

    “你去过几次?”

    欧阳云听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使她害怕的问题,不由得身子在板凳上扭了一下。

    她没有回答。

    “你去过几次?”

    “……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吗?”

    “嗯。”

    欲速不达,我并不急于追问。且重新起个话头跟她兜圈子: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王少怀出了事的?”

    “第二天听说的。”

    “听谁说的?”

    “第二天听陈大夫说的。”

    “陈大夫怎么说?”

    “她说:‘三楼出事了。’”

    我故意点破她:

    “你不是听单位传达才知道的吗?”

    “我……我听了单位传达,可我也听陈大夫说了。”

    “你知道是谁杀的?”

    “不知道。”

    “王少怀是坐车上、下班吗?”

    “不,是骑车。”

    “那天你是几点钟到丁字街10号的?”

    “五点四十多分到的。”

    “是王少怀先到的,还是你先到的?”

    “他先到的。”

    “你怎么知道他先到的?”

    “他骑车比坐车快……”

    “你就去过这一次,怎么会知道骑车比坐车快?”

    欧阳云立刻改口:

    “嗯……我到的时候,看见他的车停在一楼楼道里。所以我得出骑车比坐车快的结论。”

    眼看着要问到上楼入室后的关键问题了。我想,欧阳云对这一关键问题,一定是编了又编,堵了又堵的。

    怎样才能打破她的防御体系,使问题一下子揭出呢?

    我想起欧阳云给王少怀的信里说过,她有几件具体的事要跟王少怀商量。我立刻有了主意。我突然问:

    “那天到底是他约的你,还是你约的他?”

    “是他约的我!”

    我紧盯住欧阳云:

    “你不是有几件具体的事情想跟王少怀商量一下吗?”

    欧阳云支吾了:

    “我是有事情……可那天,的确是他约的我……”

    “这么说,他跟你也有事情要说?”

    “……”欧阳云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我立即提高了嗓门:

    “那你们见面后,是谁先说的?”

    不料,欧阳云却回答:

    “我没见到他!”

    在要害问题上欧阳云要编造谎话,这我早有准备。但她说出“我没见到他!”的确出我预料。

    “你没见到他?”

    “没见到!”

    我一追问,欧阳云反而提高了嗓门,口气也强硬起来。

    这就怪了!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阵发热!

    “你没上楼?”

    “上了。”

    “你没敲门?”

    “敲了。”

    “那为什么没见到他?”

    “他没开门。”

    “你不是见到他的车了吗?”

    “见到了。”

    “他是不是已经从公司回到丁字街10号了?”

    “应该是。”

    “是不是他约的你?”

    “是。”

    “那他为什么不开门?”

    “我不知道。我还奇怪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听她如此强硬,我顿时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我提醒自己冷静下来,把放在案上的录音机收回抽屉,借这个动作来缓和自己的急躁。

    我看看欧阳云。

    欧阳云已经明显地从崩溃中恢复了正常。显然,她也察觉到我的急躁,并且,抓住我的急躁,用比我的提问更简练的语言和更快的速度,一句紧跟一句地回答我;而我呢,居然在仓促之间被动地顺应了她的供述速度,来不及打断她笼而统之的答话,直至没了词!

    如果说,在审讯开始的第一个回合里,我以出其不意的证据,攻下了欧阳云,使她承认了她去过丁字街;那么,在紧跟着而来的第二个回合里,我承认没有取胜。

    一比一,我们交了个平手。

    此刻,欧阳云感到得意了吗?

    起码,她是大大地喘了口气。她在暗暗地积蓄力量,积极组织防线,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我这样分析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在第三个回合里,我怎样才能战胜她呢?

    我决定减缓速度,深追细问。特别注意抓住关键的情节,让欧阳云详细讲述,从中找出我所需要的信息。

    “那天晚上你是几点钟回到家的?”

    “我说过了,快十点了。”

    “那你是几点钟敲的门?”

    “我一到丁字街,就上去敲门了。”

    “到底是几点敲的?”

    “不到六点吧。可能是五点五十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表了。”

    “你当时戴着表吗?”

    “戴着。”

    “是什么牌的?”

    “宝石花牌的。”

    我突然问:

    “七点钟的时候,你在哪儿?”

    “七点钟?”

    “对,七点钟!从你上楼敲门后,又过了一个小时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在敲门。”

    “嗯?”

    “我在敲门。”

    “从六点钟敲到七点钟?”

    “不,七点钟是我第二次敲门。”

    “你一共敲了几次?”

    “两次。”

    “第一次是几点?”

    “一到了就敲了,顶多是六点。”

    “接着讲!”

    “我敲了几下,没人开门。我心想,他会不会临时有事出去了?我就到路口那边去等……”

    “在哪儿等?”

    “就在丁字街南口的路边上等……”

    “接着讲!”

    “我等了一个小时,没等着。我又上楼,又敲门。还是没人开。我又下楼,又到路口去等。一边等,一边朝楼门口看。等到快八点了,也没瞧见他。我就乘车回家了……”

    “你没再上楼去敲门吗?”

    “没有。”

    “从六点等到七点,没见到人,你就上去敲门了;为什么从七点等到八点了,你同样没见到人,就不上楼去敲门呢?”

    “因为我一直在看,一直没看见他进楼,还上去敲什么?”

    “从六点等到七点的时候,你看见他进楼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上去敲门呢?”

    “我怕看漏了。”

    “那等到八点钟的时候,你就不怕看漏了?”

    “我觉得没看漏,他没进楼。”

    “你到底敲了几次?”

    “两次!两次!”欧阳云终于被我问烦了,她叫起来,“我敲不敲门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你非要让我说敲门和他的死有关系,我说不出来!我没犯罪,我说的都是实话!”

    作为被审问者,她的这种对预审员缺乏最起码的尊重的态度,应该立即受到谴责。

    可我并没在意。

    我知道,激愤将使我再次丧失控制而产生急躁情绪。

    我以冷静的、但又不容抵赖的口吻说:

    “从昨天到今天,你所说的都是实话吗?”

    “……”欧阳云被掐到软处,立刻软下来,“开始,我有顾虑,我怕说不清楚,反而给自己找事。我有孩子,我出了事,孩子怎么办?就算我以前说的都不是实话,可我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你应该说实话,为你,也为你的高原!”

    “……我上楼以后,的确没有见到王少怀。我敲了两次门,也没人开门。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为我着想,为我的孩子着想。可我没见到他,怎么能说见到了呢?昨天我说去紫竹院公园,那是瞎话。可我不说瞎话不行啊!我那天去过,他那天就死了,可我真的没见到他,说了谁信呢?我只好说瞎话。我这个人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要我做了,我就敢承担。我……我早就活够啦,只是我的高原还没成人,孩子可怜啊!”

    说着,欧阳云哭了。大声地哭了。

    “黄河的水再浑,打到瓢里也能清。你应该相信政府,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知道的事情,你应该毫无保留地全都说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协助政府,最后分清是水还是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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