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又担心自己受不了一下子从极端忙碌到轻松悠闲的转变,会感到无所适从。他考虑了很久,也在关注在故乡发生的事情,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1893年,阿尔弗雷德听说瑞典的一家钢铁厂打算出售,这是一个好机会。既可以回老家去安安稳稳地休养,又可以随意打理一下工厂的生产,不至于太无聊。于是,他亲自回到瑞典去参加谈判,买下了大部分股份。
他悠哉游哉地慢慢计划,投资把这家钢铁厂翻修了一遍,聘请了几位专家来进行研发。他不急于马上见到成效,只是为了让自己有点事做。
他也购置了新房子,跟照料工厂一样,这座房子也被慢工出细活地好好打磨了一番,他把装修工作交给工程师去做,也不催促他们快点完工。
出于对他健康的考虑,医生建议他平时在瑞典居住,但到了寒冷的冬天,北欧的天气实在不适合老年人,他应该回到圣雷莫去疗养。阿尔弗雷德接受了医生的建议,以后的几年里,他每年冬天都要去圣雷莫住一阵子,享受那里迷人的地中海风情。那里离巴黎也不算远,他也时常去巴黎看看有名的医生,找些老朋友相聚。
他一向是一个慷慨的人,到了老年更是如此。早在巴黎的时候,他的厨娘说要辞职去结婚。他善意地询问她想要什么结婚礼物,这位机灵的法国姑娘大胆地提出,想要“诺贝尔先生本人一天所挣的钱”。诺贝尔一开始大吃一惊,为这个要求感到既为难又有趣,在对这个脑子里从来没有装过的问题进行了几天计算之后,他说:“答应过的事情就得照办。”于是他给了她4万法郎的礼金。这可是一笔巨款,光靠这笔钱的利息,她就能够过上一辈子小康生活了。
从诺贝尔多年来亲手记账的私人开支账簿上,可以看出他的谨慎细心。无论花销大小,他都一丝不苟地记上。像某些非常富有的人那样,他对别人很大方,而自己的日常开支却很节省,下面是他在巴黎时记载的私人账簿上的一页,从中可以看出这种开支项目的奇妙混合情况:
用途金额(法郎)
为窟神(索菲亚的假名)买帽子300。00
为自己买手套3。75
一匹新马8,000。00
为R夫人买花40。00
上衣(赏给一个帮忙的人)0。25
给路德维希汇款2,300,000。00
给奥古斯特(诺贝尔的仆人)52。00
为窟神买酒600。00
如今,他对别人更慷慨了。虽然自从开办硝化甘油生产工厂以来,自己手头有了钱就常常花大笔的钱来资助别人,毫不吝惜,也没有积攒钱财的习惯,但即使如此自己目前的财富也是大得惊人。他预感到自己行将离开人世,这样一大笔钱该如何处置,是时候好好地考虑一下了。自己终身未婚,更没有孩子,这一大笔钱他想拿来设立一项基金,用来表彰和赞助那些在社会各个领域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物。但具体如何操作,他还没想好。
他对别人总是很慷慨,总是想着人类社会的和平与发展。然而对自己,他却从不宽容。他对自己要求很高,而且从未认为自己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甚至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记录下自己的生平。早在1887年,路德维希就要求他写一份详细的自传,以便收入到当时正在编写的家史里去。然而阿尔弗雷德却答复道:
写自传对我来说是件相当难办的事,除非把它写得像警察局的罪犯登记卡那样。依我看,那种写法是很动人的。例如写成:
阿尔弗雷德·诺贝尔这个可怜的家伙,应该在他呱呱坠地的时候,就让慈悲的医生把他闷死。
最大的优点:保持他的指甲干净,对任何人都从不构成负担。
最大的缺点:没有家庭,缺乏欢乐精神和良好胃口。
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不要被活埋。
最大的罪恶:不崇拜财神。
生平重要事件:无。
这些不够呢,还是多了呢?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什么东西能够适合“重要事件”这个标题呢?在我们这个被称为银河的小小星系中,就有着几百亿颗恒星存在,而这尚且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它们知道整个宇宙范围的话,它们将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羞耻。……只有演员和杀人犯,特别是那些在战场上或屋子里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的杀人犯,他们的自传才会吸引公众的好奇心。
这里还要顺便提一下,阿尔弗雷德为什么说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愿望是“不要被活埋”呢?原来由于长期从事繁忙的硝化甘油的研究工作,他患有心脏病。这常常使他感到憋闷,甚至有心肌梗塞和脑溢血的征兆。也是在巴黎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突发心绞痛,全身动弹不得,心脏像被针扎一样剧烈地刺痛。他连按铃呼唤仆人的动作都做不了,更不用说起身出去呼救了。这让他十分恐惧,对于死亡之后的种种情形的猜测不断在脑海里浮现。仆人们明天早上会不会在床上发现一具冰冷的尸体?会不会把我装在漆黑的棺材里埋掉?他全身直冒冷汗。过了好几个小时,心绞痛才慢慢缓解,他终于能活动手脚了。但从此这种窒息的感觉让他患上了轻微的幽闭恐惧症,比以前更加喜欢空气流通和宽敞的屋子,非常讲究个人卫生;讨厌拥挤和狭窄的房间。他尤其惧怕自己出现假死的情况而被活埋,因此经常在信里谈到这一点,甚至在遗嘱里还提到它,并且还做了详细的指示,告诉仆人如何请医生仔细地检查自己是否真的断了气:“我辞世以后,要切开我的静脉,并请高明的医生确诊我已死亡,然后把我的尸体火化。”以防止他最害怕的那种情况出现。更为奇特的是,阿尔弗雷德的父亲伊曼纽尔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心。难道这种幽闭恐惧症也会遗传?
阿尔弗雷德打小思想就十分敏感,具有细腻深沉的情感。这使得他在成年之后虽然不得不为了生计和毕生的科学理想而投入到滚滚红尘当中去,做一名科学家和商人,但从骨子里来说他一直是一位诗人。只有诗人才有那样的孤单、忧郁和不为世人所理解的深沉想法。
如今,他终于可以稍微清闲一点了,而且晚年的心境也促使他回归到自己的诗人本质上去。他要好好地回顾自己的一生,仔细地思考长期以来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人该如何面对这个社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心灵?
一方面,他觉得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不值一提。正如他在上面写给路德维希的信中所说,就连太阳和其他无数巨大的恒星,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也会因渺小而自惭形秽,更何况生活在附属于太阳的一颗蓝色行星上的微不足道的灵长类动物呢?因此,他坚持拒绝别人为他画像,有杂志社和出版社请求刊登他的照片,也被婉拒。他认为,最好不要留下什么个人的肖像供人景仰,那些都是可笑的个人崇拜。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想让画家把我那一大把美丽的、有趣的、像猪鬃一样的大胡子描画下来,把我这一点也不美观的尊容留给后人。”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人的心灵,人的精神力量是宇宙间最伟大的力量,起码在他的经验看来是如此。雪莱的诗曾经在他心里引起了多大的震撼啊!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人的心灵能比外貌和世界上其他美丽的事物更美丽一万倍。从那以后,阿尔弗雷德就爱上了文学,并且自己尝试着写诗。我们在第一章中读到的关于自己童年回忆的诗歌就是其中的优秀之作。根据1890年左右他留下的手稿统计,他一共创作有十几首长诗、两三部小说和一部剧本。这些作品在他逝世以后大多数都不见踪迹,大概已经被他临终前烧掉了。
从现有的一些记录看,他的长诗主要题材有:对人生的苦难和死亡的思考,如《陷入死亡》、《疾病与治疗》、《这个谜团》等等;对亲情的歌颂和对爱情的渴望,如《三姊妹》、《她》、《假如我曾经有过恋爱》等等。还有一些纯粹形而上的哲学思考,如《精神抚育》、《信与不信》等等。风格大都沉郁顿挫,充满了思辨和抒情色彩。
他的小说大都没有写完,其中一部写于1895年的《专利细菌》是讽刺英国法律的。因为他的无烟火药专利权被侵犯,他起诉到法院却被判败诉。他对此痛恨不已,讽刺专利法案名为保护专利,却根本起不到应有的作用,造成的实际效果是对寄生虫和剽窃者的保护,是对发明家的剥削。因此他把专利法案比喻成寄居在发明家身上的细菌。
剧本《复仇女神》也是在1895年写成,看来阿尔弗雷德在19世纪90年代确实过了几年悠闲自在的日子。他可以抛却世俗,专心地在幻想和理想的海洋里遨游。这个剧本取材于他最喜欢的雪莱创作的悲剧诗《钦契》,这是一个意大利的悲剧历史故事,讲述的是一个荒淫无耻的父亲,在家庭里作威作福了几十年,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他的邪恶发展到最后,以至于强行与女儿发生乱伦关系。女儿不堪其辱,与母亲和兄长一起愤而反抗,将父亲杀死。然而在天主教的教义下,弑父是最大的罪行,虽然罗马城里的人们纷纷为他们鸣不平,罗马教皇还是下令将他们处死。这是一个反抗封建父权和宗教专制的故事,阿尔弗雷德借剧中主人公之口说道:“我有权杀死我的父亲,我犯的罪比他轻,而国家却宣判我死刑。如果国家罔顾道义上的公平,那么受压迫的人将会创造自己的法律。”
他把剧本送给一位瑞典女作家鉴赏,女作家善意地表示,可以替他把剧本修改一下。然而敏感的他拒绝任何改动。他说:
我要说的是,在文学方面,我不想与任何人合作。我希望依靠自己的翅膀任意翱翔,而不愿借助别人的力量。一个作者不应该允许别人对自己的作品改动一个字,但应当永远欢迎别人的批评,而且批评得越多越好。……我将把这部小剧本送到克里斯蒂安尼亚(今挪威首都奥斯陆)制成胶版印刷。
从上面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阿尔弗雷德的文学主张是,文学是最纯粹、最私人的精神产物,精妙也好,拙劣也罢,它只可能是个人独立的创造,不能像流水线生产工业产品一样来个“集体合作、社会分工”。一部作品就像一件艺术品——更确切地说,就是一件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代表着它独一无二的存在。因此,作者不应该允许别人对自己的作品改动一个字。这是一种非常唯美的、理想化的文艺主张。相形之下,我们当今社会流行的某些“快餐文化”,把文学当做一种简单机械劳动,把作家降格为“写手”,把创作降格为“码字”,甚至每一部“热门小说”的背后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创作集体乃至“炒作”团队,是多么的不同!我们不能简单地评价这两种文艺主张的优劣,毕竟它们是属于两个不同时代的,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思想形态也完全不同。后者是现代化社会的产物,它带给了人们海量的文学作品,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业余生活,满足了大众的精神娱乐需要。但同时也降低了文学作品的艺术性、思想性和独创性,把文学变成了流水生产的、仅仅能满足日常消遣需求的东西。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只要能够满足现代人的需要,这种物质化和快餐化的文学其实无可厚非。只是,“须知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我们或许还可以从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今天看来颇为古怪的文学主张中体会到另一种境界的美妙。
阿尔弗雷德的这部剧本用胶版印刷了50册,还没来得及重印,他就去世了。这一珍贵的版本至今只保留了3册。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有趣之处:我们一方面满足于成批生产的精神食粮,恰如满足于成批生产的可口可乐和方便面;另一方面,我们又把早期遗留下来的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捧上了天,不惜花大价钱去收藏,借以证明自己的“品位”。其实,要是阿尔弗雷德再世,他可能会捧腹大笑:其实我的剧本并不怎么样,毕竟我不是一位专业的剧作家。真正值得珍视的,是每个人都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精神世界。与其为了收藏我的剧作“孤本”而沾沾自喜,倒不如花点时间观照自己的心灵。
阿尔弗雷德早期也写过一些诗歌,正如上面介绍的,大多是关于命运和爱情的。他在诗歌里表现出了雪莱一般的激情和勇气,对于一切束缚人的东西,他都予以怀疑,甚至包括在欧洲大陆无所不在的宗教气氛。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思想底蕴,阿尔弗雷德才终其一生探索不已。
1893年,乌普萨拉大学授予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名誉哲学博士学位。如果我们还记得的话,这所大学正是他的先祖奥洛夫·卢德伯克担任过校长的高等学府。阿尔弗雷德继承了先祖作为优秀科学家的基因,也最终在乌普萨拉大学获得了终身荣誉。在他向乌普萨拉大学提交的自传中,他这样写道:
受衔人1833年10月21日出生,他通过家庭教育获得知识,没有进过任何中等学校。他专心从事应用化学的实践,发明了众所周知的黄色炸药和被称为“巴里斯特”的无烟炸药。1884年,他成为瑞典皇家科学院成员和英国伦敦皇家学会会员。他还是巴黎工程师学会会员。1880年,他获得北极星勋章。他是法国外国军团荣誉官员。唯一发表的著述是一篇英文写作的论文,获得银质奖章。
这是一份中规中矩的个人简介,也是阿尔弗雷德难得一见的详细标明自己所获得荣誉的清单。因为正如他不愿意画肖像一样,对于荣誉和虚名他也非常厌恶。他曾经多次调侃和讽刺世人对荣誉的重视,还坚决反对不切实际的纪念活动。就拿上面提到的北极星勋章来说,为了对先祖执掌过的古老学府表示尊重,他一本正经地提到了这枚勋章,然而私下里,他却开玩笑说,之所以获得这枚勋章,完全是因为他住在巴黎的时候,家里的厨师手艺高明,应邀前来吃饭的法国高官们十分满意。
1896年8月,罗伯特去世了。大哥的离去让阿尔弗雷德深感悲痛。他同时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常:兄弟三个当中,要数自己最体弱多病。然而有谁会知道,父母都去世了,两位兄长也去世了,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悲凉和极度的孤独笼罩着他。这种阴郁绝望的情绪明显地影响了他本来就患有严重心脏病的身体,4个月后,1896年12月10日,阿尔弗雷德倒在了意大利圣雷莫自己的书房里,仆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了。匆匆赶到的医生诊断为脑溢血,他的大脑已经部分失去了功能。这位伟人曾经会5国外语,然而现在却只会用母语瑞典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单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懂瑞典语,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地看着最后一丝生命的光芒消失在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因此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临终遗言是什么,就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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