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菅鹏举的头发是油光锃亮的,脚上是穿有袜子的,打车是不用找零的,状态是神经兮兮的。那就是相亲的日子。
当然,对于一见女人就不会讲话的他来说,爱情,是遥不可及的,失败,是在所难免的。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再次跌倒,绝对屡试不爽。
这又将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周末。要去相亲了,三十岁的小光棍菅鹏举一如既往地激动。他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对着镜子反复梳理着脑袋上为数不多的几绺头发,每一根的使用都吹毛求疵,以确保四六分的汉奸头两边不多不少,比例精准、造型独特。接着,他又忍着剧痛挤出了大鼻子上的几个黑头,认认真真地刷了一遍牙,刮了两遍胡子,洗了三遍脸,换上“超人”牌的新内裤和一双白色袜子,穿好西服和牛仔裤,擦亮皮鞋,再花半个小时以红领巾的扎法把领带勉强拴在了脖子上,这才慢吞吞地迈着八字步,人模狗样地出了门。
他一贯慢吞吞,四平八稳是他的性格。就算还差几分钟就迟到,他也快不起来。今天的天气很反常,上午还挺好,下午就开始变态,晴了阴,阴了晴,几朵乌云聚了散,散了聚,像是在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此刻更是诡异,那边太阳还欲拒还迎地挂着,可这边细细碎碎的雨加冰雹却若有若无地飘了起来。菅鹏举有点后悔穿得太少,要知道,他身上的西服还是夏季款的,而现在却已是北方的十月下旬。
唉,没办法,为了爱情!“只要荷尔蒙依旧在飞,就要为爱做好一切准备。”他的精神导师、知己、文化流氓田迹墨曾在诗里这样说。平心而论,田迹墨无病呻吟的诗风已经不太吻合这个时代有病呻吟的节奏,但至少还可以欺骗个别无知少女的感情,激发一下小处男们的亢奋。就是这一句,激发了菅鹏举之前九次相亲的勇气,并在无一例外的失败之后,抚慰了他脆弱不堪的心灵,坚定了他继续“燃烧”的斗志。记得上一次相亲的时候,那女的公然讽刺他长得像《乡村爱情故事》里的刘大脑袋,这种不分场合瞎说实话的异性最讨厌!烦人!缺德!田哥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相,只有印象。”这话真有道理。刘大脑袋怎么了?大屁股粗脖子圆脸,小矮个蒜头鼻腿短,没准就是明年流行款。我还没嫌弃你长得像拿硫酸洗过脸的凤姐呢!以貌取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本啊。哼哼,我承认我很丑,可你也得肯定我大部分时候很温柔。我跟田哥站在一起,谁敢否认我更能带给女人安全感?菅鹏举不停地拿自己开涮,终于又一次用“精神胜利法”成功地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善于自欺欺人,这也是他的性格。
2
雨加冰雹渐成规模,路面很滑。菅鹏举竖起衣领,瑟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躲着坑坑洼洼,紧贴着墙根溜出了胡同。风渐渐大起来,他的“红领巾”迎风招展,像一面冲锋的旗帜。拐个弯就是大街,眼看约会的时间就过了,菅鹏举决定打个出租。他正攥着领带向远处的的士热情挥舞,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辆电动自行车,毫无预兆地撞在了他身上。菅鹏举趔趄了一下,向前迈了一大步,晃了两晃气沉丹田拿桩站稳,刚要回头,忽然被失去平衡的骑车人用力地拽了下胳膊,强弩之末的肥胖身体这回再也把持不住,以一记标准的“狗啃泥”姿势狠狠摔倒,身上又被重重地压了一下。等他明白过来,身上那人已经手脚利落地站起来,在一边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身上的泥污。菅鹏举艰难地匍匐了两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发现左眼的镜片已经裂了,身上一片狼藉:鞋袜早脏了,西服扣子少了一个,胸口还粘上了一片白菜叶。最严重的是裤子,裆部被扯开了一条口子,冷风见缝插针地钻进来,不遗余力地提醒他某个部位的存在。什么出口转内销,还商铺到期才贱卖,事实证明,便宜果然没好货。什么破裤子!菅鹏举肺都快气炸了。他按捺着心中的怒气,无声地瞪着眼前的肇事者。这个人戴着大口罩,穿着厚厚的长身羽绒服,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口罩”扶起倒在一边的自行车,把散落一地的蔬菜捡回来,站定了冷冷地看着菅鹏举。等了半天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大口罩”语气冰冷又略微犹豫地问道:“没咋的吧?”地道的东北口音,听起来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
“没……没咋的……”菅鹏举摸摸屁股,揉揉肚子,都没什么感觉。他有点迷糊,“咋的”是个什么概念?——“我裤子,裤子那个……”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捂着,“裤子坏了。”
“你裤子?我腿都骨折了!”“大口罩”的声音猛地尖厉起来,“你眼睛长肚脐眼上去了?!也不知道看着点!我不爱骂人,要不搁谁都得说你瞎!你说你瞎不瞎?!我是看你年纪不大,不愿意跟你计较。说实在的,我还真不是爱讹人的人,要不我跟你说,就今天这事,咱俩没完!上医院?上医院算轻的,我得拽着你上法院!你看我那车,新买没两天,瞅瞅让你撞的,都啥样了?你看看这些菜,还能吃吗?还怎么吃?现在菜多贵了,你知道不知道?三头大蒜好几块钱。你说你什么玩意!……”“大口罩”脑门上都喊出汗了,越说越起劲,越说嗓门越高,越说越理直气壮,恨不得让全滨海市的人都来看看她遭受的不白之冤,替她伸张正义。
菅鹏举彻底被骂糊涂了。他苦苦思索也没个头绪,自己到底是怎么就“撞”了她的车?物价也不是他给涨起来的啊?他木头似的杵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好在这时候之前招呼的那台出租车过来了。其实司机已经围观半天了,看这一边倒的架吵得实在无聊,于是摇下车窗,冲两位小品演员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道:“哎呀,行啦行啦,都没什么事,就算啦。大冷天的,赶紧回家吧。”
3
飞天广场的大钟洪亮地响了四下,像是给这场小型战争鸣金,又像是提醒菅鹏举:现在比约定时间晚了整整半个小时。菅鹏举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口罩”,满眼的求饶和投降,似乎在问:“我可以离开吗?”“大口罩”总算是发泄够了,又启动了电动车,一副随时重新上路的模样。菅鹏举像是得了皇帝的特赦,一个箭步冲上车,忙不迭地关上车门,几乎是哀求着对司机说:“大哥,快走!”
“去哪儿?”
“凯伦咖啡,我的爱情呀!”
司机没听明白:“什么?”此时此刻,菅鹏举依然牢记着他的爱情,他的使命,他绝不是个因小失大的人。不过,对个傻大黑粗的爷们儿使用“爱情”这种高尚字眼显得有点滑稽,他忙改口:“我还得去相亲呢,大哥,迟到了!麻烦你快点。”司机轻轻“哦”了一声,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吼了起来:“看清楚,老娘是女的!真瞎啊你!”
临下车,怒气难平的“女李逵”还在喋喋不休,接过菅鹏举多给的5块钱,这才大病初愈似的感叹:“这小伙心还是挺善的,就是太毛愣了。心还是挺善的,挺善的,挺善的……哎,等等,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鸿达广告公司的老板呀?”她为菅鹏举的懦弱下了“善良”的定义,真是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啊!
更年期提前的中年女人真是猛!菅鹏举连吓带冻,哆嗦了一路。直到进了凯伦,还是惊魂未定。今天兆头很不好,种种际遇都有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味道。他一边用袖子擦眼镜片上的水雾,一边眯着小眼,在一片迷茫中寻找着他的爱情。
“先生几位?”
“两位。”
“有预订吗?”
“嗯……好像是6号。”
“这边请。”
人家已经等在那里了。菅鹏举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本想先解释一下迟到的理由,可刚弯下腰,却先声夺人地打了个喷嚏,并准确地击中目标。“阿嚏!”这绝对是几次相亲以来最直接的一次问候语。菅鹏举忙抄起桌上的纸巾想帮对方擦一擦,又怕唐突了佳人,只好缩回手,就势擤了把鼻涕,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好,背着双手,端正身姿,像逃课被老师抓住的小学生,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沉寂了一会,对面终于忍不住说道:“给我呀!纸巾!”
“对……对不起。”菅鹏举赶忙递过去,“我迟到了。对……对不起,我好像还感冒了……”
“呃……没事,没事。你……怎么穿这么点衣服,冷吧?”
菅鹏举立刻就不冷了。他在那一瞬间忽然就明白了一个特别抽象的词:如坐春风。这声音,这语气,以及其中透出的关切,真是醉人心脾。他这才敢抬起头,戴好高度近视镜,满怀感激地看了看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哦,My Lady Gaga!绝对是个美女!她有他最喜欢的披肩长发、白皙面颊、含情双眸、挺拔鼻梁、樱桃小口,还有单纯温暖的羞涩和笑意。一身红色的欧式风衣就像团炙热的火焰,把这档次一般的西餐厅映衬得蓬荜生辉。对美女——事实上是对任何女人——毫无免疫力的菅鹏举马上旧病复发,再一次重演历次相亲中的悲剧:浑身上下瘫软如泥,语言系统严重崩溃。他又“你”……“我”地支吾了半天,满脸通红,抓耳挠腮,憋得快脑血栓了,才终于说出来:“冷?是有点。裤子不坏的话,本来是不那么冷的……事情很复杂,我撞了一辆自行车,但其实不是我撞的,真不是我撞的……你信不信?”
美女强作淡定。她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第一次约会就迟到这么久的相亲对象,基本上不用看人就可以直接PASS了。可这个人实在太特别了——不怕没特长,就怕没特点。事实上,从菅鹏举走进屋子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变成了凯伦咖啡全体客人的焦点。这样一个着装怪异、衣衫不整、满身污渍的“武当派”弟子,在西餐厅里并不多见。她向上天祈祷了无数次:“可千万别是他呀!”却还是眼见着他朝自己走来了。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出于对介绍人的尊重,还是得走一遍流程。于是她看着这个神经错乱、不知所云的“怪物”假装宽容地笑笑,直入主题地说:“我叫才才。人才的才。”
菅鹏举这才回到正常思维的轨道上来,磕磕巴巴地说:“我叫菅鹏举。鹏举,岳飞。岳飞知道吧?嗯,对对。菅,是草菅人命的那个菅。这个姓很特别的,百家姓里都不知道有没有呢?呵呵呵呵呵呵……草菅人命的那个‘菅’,知道吧?嗯,对对,可不是强奸的‘奸’。”
听完菅鹏举的一番话,才才一口温热的咖啡全喷到了姓草菅人命那个“菅”的人的脸上。菅鹏举真想给自己俩嘴巴。他一边擦着脸,一边自责不已:狗尾续貂!为什么一跟女人独处,就立刻大脑短路呢?才才一个劲地道歉,他也一个劲地道歉。俩人互相“对不起”了好一会儿,菅鹏举慌乱之中又碰倒了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一股暖流单刀直入地钻进了菅鹏举新换的内裤。他后知后觉地想,这个牌子的内裤也许更适合穿在外面……
正在气氛不太和谐,场面比较尴尬的时候,田迹墨那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的电话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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