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统照-关于老师王统照先生琐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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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家乡[1]

    我在青岛山东大学读书时,王统照先生是我的老师,除了课堂上听他讲课以外,课外的接触很少。不过,在我记忆的星空中,王先生确是一颗闪闪的明星。

    1949年9月,我考进了山东大学文学院,考学时没选定专业志愿,入学后才分系。我读中学时本没有搞文学的志趣,一位同乡说服我选定了中文系,理由之一就是中文系主任王统照早在“五四”时期就是著名作家,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后来又写过《山雨》。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王统照先生是在中文系的迎新会上,他穿着一身当时最流行的蓝色干部服,身材不高,略瘦,行动敏捷,经常发出开朗的大笑,不笑的时候又显示一种正在思考什么的神情。那天,他是迎新会的主持人,讲话的内容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不断地站起,坐下,上去(指主席台),下来,嘻嘻哈哈地或一本正经地点着名字,请这一位讲话,请那一位出节目,被他点到的有老师,也有学生,无不欣然响应。丁山先生(甲骨文专家)发言时间最长,他讲到天上的扫帚星和人间祸福的关系,又讲到他跟鲁迅先生上学时的情况,他说:“我对鲁迅先生说过,你的《阿Q正传》写得不错,但还不够味,我不想搞创作,如果想写小说的话,一定比你写得更深刻……”他的话逗得全场活跃,王先生笑得前仰后合,我深深地为这种同事之间、师生之间和谐亲切的气氛所陶醉了。从此我打定主意在中文系读下去,不再申请转系了(那时申请转系甚至转院都不难)。

    一个月之后,到了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纪念日,全校师生集合在校园中的台阶式露天会场举行纪念大会,主要报告(大概是校长华岗同志作的)之后,王统照先生庄重地走到扩音器前。我们以为他要发表讲话,不料他站着一言不发,二三分钟后才掏出几页纸来,还是一言不发,继而掏出手帕擦起了眼泪。这时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不由得低下头去。一阵抑扬顿挫、声泪俱下的声音使我抬起头来,王先生开始朗诵他献给鲁迅的一首悼诗。他不讲究朗诵艺术,讲地方方言,有些诗句也听不清楚,但是我觉得整个心灵都受到了感染。这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诗朗诵,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诗朗诵。第二天,王先生这首悼诗在《青岛日报》上发表了,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越读我的心震颤得越厉害,仿佛受到了一种强力的冲击。

    第一个学期,王统照先生给我们讲授中国新文学史,这门课既没有课本,又没有讲义。王统照先生身为系主任,还有许多社会活动,但丝毫不误教学。他给高年级讲授小说写作,又给我们新生讲授中国新文学史。他每次讲课虽然都拿着几张纸片,但也不大看,讲起来真是漫无边际,随兴所至。他从火烧赵家楼说到北京的建筑、街道,说到当时大学生的生活,又说到《新青年》的影响和自己参与编辑书刊的艰辛;他从冰心的《繁星》《春水》说到冰心的丰采,说到童心、母亲,又说到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华的情景;他从胡适的《尝试集》说到胡适的婚姻,说到留学生,又说到自己在国外的感受和出国背景;他从乡土小说说到各地风土习俗之不同,说到北京大鼓与山东大鼓的比较,又说到近几十年来妇女服饰的演变……听了几周课之后,课代表征求意见,大家普遍反映“缺乏条理”但又感到很有意思,受益匪浅。

    我记得有一次他的讲课效果特别好,那是讲到左联时期的文学,话题转上了鲁迅先生,可是关于鲁迅的作品讲得很少,而是根据他与鲁迅先生的接触和交往,绘声绘色地介绍了鲁迅的音容笑貌,性格习惯,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课堂上不时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后来讲到鲁迅如何带着重病仍操劳不息,鲁迅的逝世在国内外引起的强烈反响,以及他自己如何为鲁迅先生扶灵送葬的情景。这时,王先生泪光莹莹,声音哽咽,多次停下来强抑悲痛,同学们的眼圈也都红红的。

    有一天,一位同学从一本回忆鲁迅的书上,发现有些内容与王先生所述不同,请教他是怎么回事。王先生一丝不苟地加以考证辨析,证明了彼之证误,己之可靠,说得那同学口服心服。由此我们更体会到,王先生讲课虽然海阔天空,随兴所至,但绝非信口开河,而是言必有据。所以王先生的每次讲课我都认真作了笔记,并且保存了若干年。

    1950年3月王统照先生调离山东大学,就任山东省文教厅副厅长。行前他聘来了文学评论家吕荧先生,并推荐吕先生继任中文系主任。在“送王迎吕”的全系师生大会上,他以一贯的似乎过分郑重认真的态度,以忽而高亢忽而低沉的声调,不拿讲稿字斟句酌地说明他为什么要推荐吕荧担任系主任,最后还对中文系的师生提出了几点希望。先生的话讲得实在中肯,令人心服。以后,每当我听到那些貌似热情洋溢,实则空洞浮泛的讲话或报告,就想起了王统照先生的这次离职讲话。

    1954年春天,我在省会济南的一个工农速成中学教书,有一次我荣幸地出席了有关文艺工作的一个会议(可能是山东省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在会上见到了王统照先生。他比以前更瘦了,似乎也更矮了;且不断地咳嗽,只是步履仍像从前那样的矫健。我忽然意识到先生已经是老人了,不禁一阵凄然。

    1957年初夏,听说王统照先生住进了医院,我打算约几位老同志去看望他。可是尚未如愿,就开始了反右派斗争,我被打入了“另册”,当然羞于拜见师长了。这期间听到有关先生的一个传闻:他的一个本家某某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一天去医院看望他,他没有接待。几天后,这位本家随同几位亲友同去医院探望,王先生对别的亲友非常亲热,而对这位被打成右派的本家却相当冷淡。这使我很自然的联想到,如果我去探望老师,老师又会怎么样呢?我终于没有勇气去探望自己的老师。

    1958年5月,我被通知给予“劳动教养”处分。临走前,我把所有的书籍、笔记委托一位同事保管,其中就有王统照先生讲授中国新文学史的笔记。1961年冬天我从劳动教养所出来时,那位同事已经调离,我那些书籍、笔记也已荡然无存了。1982年,田仲济教授主编《王统照文集》,听说我有这么一本笔记,高兴异常,但得知这本笔记已经丢失,无比惋惜。他让我打听其他同学是否还有保存下来的听课笔记,至今仍无所获。

    上大学期间,我只读过王统照先生的《山雨》,近年来,通读了由田先生编纂的《王统照文集》,才知道他在文学创作和翻译上具有如此多方面的才能,在学术上具有如此精深的造诣。他早期所写的短篇小说《微笑》深深打动了我,说的是一个女犯在狱中受了基督教的感化,改恶从善了,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恬静安详的微笑。她的微笑使一个偷盗的男犯受到了感化,以后成了一个真正的劳动者。我知道这故事是他想象出来的,可是多么美好纯真的心灵才能想象和编写出这样好的故事来啊!读后我沉浸在无可名状的意境中。我想找出《微笑》的作者和病中拒见那位本家的老人之间的内在联系,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那就是童心。《童心》,这是王先生第一部诗集的名字,也可以以此来概括王先生一生中一以贯之的基本精神。

    三年前,在关于王统照先生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我遇到了传闻中的曾受王先生冷漠的那位本家,这时,他和我都早已从“另册”中解放出来。他深情地谈到了对王统照先生的不少回忆,但对传闻中的那件事我没有问他,而且也根本没有想到要问。

    当我写这篇纪念文章的时候,我心中满溢着对我的老师王统照先生的敬爱之情。我爱《微笑》的作者王先生,虽然这小说过于幻美;我爱声泪俱下地为纪念鲁迅朗读悼诗的王先生,虽然先生朗读诗的艺术水平并不高;我更爱为人正直、坦诚,为党的文艺事业辛勤耕耘、鞠躬尽瘁的王先生。可惜他的人生道路终结得太早了!

    1989年10月于山东师范大学

    注释

    [1]作者曾任山东师范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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