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盛开的晚上-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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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新

    那年8月我被分配到乡下一所初级中学教书。新生报到后,作为班主任的我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我们班竟有两位男同学同名同姓,他们都是14岁,都叫周杰雄。一个班有两个周杰雄,点名没办法点,提问没办法提,作业容易混淆,考试难辨真假。经校长和老师们商量,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那年只招收了这一个新生班),只好建议他们当中的一个改改名字,省得张冠李戴,乱了套数。

    那一天,我把两个周杰雄叫到了办公室,谈了学校的意见。

    我问两个孩子:你们谁愿意把自己的名字改一改?争取自告奋勇。

    个头儿稍大一点的周杰雄很坚定地说:老师,我不改,我的名字是和我哥排着叫的,我哥叫周杰英。我爹说我们弟兄两个加在一起才是英雄,缺了谁都不行。

    我问个头儿稍小一点的周杰雄:你的名字能改吗?你们弟兄也是排着叫的?

    小周杰雄很认真地说:老师,我爹我娘只有我一个孩子,想排也排不上。

    我说:那你就把名字改改吧,英雄不英雄不在一个人的名字,而在他的思想和行动,而在他的品质和事迹!

    小周杰雄低下头说:老师,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回家和我爹商量商量。我爹是给生产队放羊的,我怕他用鞭子抽我。

    星期六下午,小周杰雄请假回家了。星期天下午,小周杰雄又风尘仆仆返回学校。他家离学校50里路,是个偏僻的小村庄。他一到学校就告诉我,为了他的名字,他爹特地跟着来了,住在学校旁边的小客店里。他说他爹非来不行,宁可扔下那群羊不放,宁可耽误自己两天的工分。

    因为晚上还有自习课,晚饭以后我一个人到了那家小客店,见到了小周杰雄的父亲。他是一位很典型的山里人,40岁左右的年纪,个头儿不高,身体精壮,头上罩一块分不清颜色的毛巾,脚上穿一双带着“鼻子”的草鞋。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叼着烟袋抽烟,屋里一股很浓重的辛辣味混合着一股很浓重的羊膻味,我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我自我介绍说,我是周杰雄的班主任老师,姓赵。他立刻很激动地拉住我的手说:哎呀赵老师,你还亲自来看我,你还给我咳嗽了几声。你们当老师和我们放羊一样,领着一群学生往高处走,爬呀爬呀爬呀,辛苦得很。我家的周杰雄听话吗?不听话我用鞭子抽他。

    他的手很粗很硬,像长满了刺,扎得我的手生疼。

    他坐下以后,我向他报告了他儿子周杰雄的基本情况。我说杰雄在学校表现不错,聪明伶俐,活泼热情。在刚刚进行完的入学摸底考试中,杰雄在班里考了第一,只是差点儿把他的成绩记到另一个周杰雄头上,搞错名次。他一听就急了,亮起沙哑的嗓门说:老师,那可不行,谁的就是谁的。那我们就把名字改改吧——不过说实话,我们很不愿意改掉周杰雄的名字。

    他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他儿子的小名叫做淘气,大名原来叫做周淘气。因为淘气,老是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上课听讲心不在课堂上,他少不了用鞭子抽他。后来他们请一位算卦的先生给淘气算了一卦,算卦的先生说叫他淘气他还不淘气呀?你们把名字给他改一改,改成周杰雄,他就会成为了不起的英雄豪杰,懂吗?

    他们茅塞顿开。他们干恩万谢。他们把家里养着的一只羊送给了算卦的先生。他们只有那一只羊。那只羊又肥又大,是他们家最大的一笔财富。

    他说:赵老师,送出家里那只羊,我心里难受了半个月。不过这卦很灵验,我儿子叫了周杰雄,学习好了,考上中学啦。

    我笑着说:大哥,你儿子本来就聪明。加上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学习成绩就好了。你上当啦!孩子还小,以后不能再用鞭子抽他。

    凉风徐徐,油灯摇曳,他的眼里有泪了。是想念那只又肥又大的羊呢,还是心疼儿子那瘦弱的身体挨过他的鞭子呢?

    他擦掉眼里的泪水让我给杰雄另起一个名字。他说他之所以要亲自到学校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给杰雄起个好名字。

    我说:大哥,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没名!我小名叫二黑子,村里人就喊我周二黑子。

    我说:那杰雄就改名叫周亮,亮闪闪的亮。

    他把桌子一拍:好!这名字干脆,响亮,硬气!我黑他亮,我放羊他上学,他肯定比我有出息。思索了片刻他又说,不过这油灯也是亮,萤火虫儿也是亮,星星也是亮,月亮也是亮……

    我说:大哥,那孩子就叫周大亮,他是你心目中的太阳。

    他突然跑出门去,又很快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牵着一只羊。

    他眉飞色舞地说:赵老师,你给我儿子起了一个好名字,这只羊送给你。给了你我一点也不心疼,我家里还有一只。

    我说:大哥,要了你的羊,我不就成了算卦先生?你别把我看低了呀。

    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很投机。我告诉他,等周大亮考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定到他家喝酒去。他很兴奋地说老师咱们拉钩吧,不拉钩怕你不去。

    走出那家小客店的时候,我偷偷地给他结算了住店的账目。我还想给他留下一天的伙食费,服务员说不用,那位牵着羊的客人自己带着菜饼子。那是1962年的秋天,村里人过的还是糠菜半年粮的日子。

    三年后周大亮考上了高中,我也被调到县委机关工作。后来,周大亮考上了大学,我又被调到市里。我退休之后回到了乡下,周大亮突然到家看我,他说老师,我爹流着眼泪告诉我,你们白拉钩了——我们还欠您一顿酒呢。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牵出两只羊来,老师,这是我爹的遗嘱,您不收下,他永远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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