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经济穿越剧-风雨之中的中国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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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亥革命中的商人

    张謇是唯一目睹了辛亥革命爆发的当世大企业家,他的内心转折与矛盾,反映了民间财富阶层与革命的复杂关系。

    1911年10月10日深夜,南通的“状元企业家”张謇在汉口登上“襄阳丸”返沪。当时,大生纱厂的湖北分公司刚刚开业,他是来参加开工仪式的。轮船开动时,他站在甲板上,看到长江对岸的武昌城内火光冲天,隐约枪声此起彼伏,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心生不祥之感,嘱咐水手加速离去。

    从留存至今的记录看,他是唯一目睹了辛亥革命爆发的当世大企业家。

    在历史的节点上,日本明治维新的结束与清王朝的覆灭无比偶然地巧合在一起。1911年,是明治44年,60岁的天皇患上了尿毒症,他于第二年的7月去世。而就在明治维新即将结束的时候,中国爆发了辛亥革命。

    清廷的倒塌,在很多中国人的内心,似乎是一个命定迟早会发生的事情,无喜无悲,只有漠然。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天灾人祸,内忧外患,傲慢的王族贵胄们却从来没有给出一丁点处理的智慧,他们看不到时代症结之所在,一切苟延残喘的作为都仅仅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利益与尊严。自10年前李鸿章陨亡后,最后的卫道者也消失了,帝国已经成了世界上一个最抽象、最做作的空壳。当它终于倒塌的时候,无非是一个悠长的噩梦随晨雾一同消失。

    在帝国灭亡的过程中,垄断的官僚资本集团的反动性,主要体现在其利益与广大民间资本集团的冲突。因此,执政的合理性受到质疑,如果在这时又发生其他的社会或政治事故——如外来政权的入侵、严重的自然灾害和经济危机或者如清末的反对异族统治的暴动——那么,就非常容易爆发革命。

    在革命爆发的时候,对清政权已极端失望的企业家集团表现出了顺应时代大势的特征。不过这一点也不奇怪,商人的生存原则就是与强者结盟。

    作为立宪派的民间领袖,张謇此前一直反对革命,他感叹:“断言清廷之无可期望,谋国必出他途以制胜。”但是,他想盖新房子,却也不愿意放火烧掉旧房子。10月12日,他从汉口坐船到安庆,得悉武昌爆发起义后,当即赶到江宁,求见驻防将军铁良,建议他派兵增援湖北。但是,随后的形势发展完全出乎预料,他的两位最亲密的立宪派同党汤寿潜和程德全相继在浙江、江苏宣布独立,张謇在愕然之余,不得不接受现实。他致电袁世凯说:“今则兵祸已开,郡县瓦解。环顾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趋势然也。”很快,他与上海同盟会取得联系,由他的三哥出面迎接革命党前往南通,成立通州军政府,宣布和平光复。张謇的内心转折与矛盾,反映了企业家与革命的复杂关系。

    在武昌,10月的起义期间,城市很快因革命而陷入极度的恐慌。《纽约时报》是第一个报道辛亥革命、并在标题中大胆预言“满清统治恐将结束”的国际媒体,它在10月14日的报道中记录道,“革命军无法有效地维持秩序,汉口、汉阳以及武昌的贸易已经完全陷入停顿。劳工阶层失去生计,并且正试图抢劫。城内五十多万人逃往乡下。让人们更感到危险的是,所有监狱的大门都被打开了,囚犯都获得了释放,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到处游荡”。

    便是在这样的乱景中,武汉的商人们起到了维持稳定的作用,没有史料证明他们曾经直接参与了起义,不过,他们很快积极协助起义军人,维护社会秩序,组织商团,驱赶趁火打劫的暴徒。被起义士兵推选为军政府督军的是湖北新军协统黎元洪,他跟武汉当地的商贾和外国人有很良好的互动,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能说一口结巴的英语。在黎元洪组建的新政权中,武汉商会会长被任命为警察局长,而商会承诺借款20万两白银给起义者。

    在东南沿海,国内最重要的两大商业城市上海和广州的独立起到了显赫的示范效应,把清政府推进了绝望的深渊,对立宪失去信心的商人群体是幕后的重要推动者之一。

    1910年入秋以来,李平书、虞洽卿等商人就一直在暗地组织“革命军饷征募队”,为陈其美积极募集钱饷。1911年10月,武昌首义消息传来,李、虞与陈天天在同盟会办的《民立报》报馆秘密开会商讨,10月24日,陈其美、宋教仁、蔡元培等同盟会人召开会议,议决以“联络商团、沟通士绅”为上海起义的工作重点,利用《民立报》宣传革命胜利消息,激励民气。11月3日,陈其美率同盟会会员火烧上海道,攻占城门,上海随即宣布光复,陈其美出任沪军都督。在他的军政府中,企业家的比例惊人地高,中国通商银行总董、轮船招商局和江南铁路局董事李平书担任了民政总长,信成商业储蓄银行大股东沈缦云是财政部长,信成银行董事、大达内河轮船公司总董王一亭是交通部长,老买办朱葆三、郁屏瀚和大粮商顾馨一都担任了重要的职务。

    其中,虞洽卿是极其活跃的一个。上海光复后,一直参与其事的他自告奋勇,孤身冒险前往苏州策反江苏巡抚程德全,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程宣布起义,苏州和平光复。苏州在太平天国期间,数次爆发惨烈的攻伐激战,千年锦绣古城累毁战火,工商根基几乎动摇。此次幸赖虞氏斡旋,竟得保全。因襄助有功,他被任命为上海都督府的顾问官和闸北民政长,还当过江南制造局代理局长。

    广州发生的景象也十分类似,两广总督张鸣歧宣称在内战中保持中立,他还想仿效十年前的“东南互保”,在旁观中选择立场。他下令集中兵力加强广州防务,严禁报纸登载有关革命的新闻。10月29日,由粤商自治会会长陈惠普发起,广州七十二行商总商会等商人组织参与,共百余人在爱育善堂集会,认为“现专制政府万不可恃”,决定“应即承认共和政府”,他们随即派人向总督府和革命党人两方面表达商人承认共和制度的意思。11月8日,革命军向广州步步推进,张鸣歧弃城出逃,次日,商绅各界代表在咨议局集会,正式宣告“欢迎民党组织共和政府及临时机关”,“宣布共和独立,电告各省及全国”。

    1912年1月1日,从美国归来的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2月12日,6岁的小皇帝溥仪发布《退位诏书》,清王朝历时228年覆亡,而诏书的起草人正是目睹了武昌暴动的“状元企业家”张謇。

    商之大者范旭东

    “中国如果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决产不出新的生命来。”

    ——范旭东

    有一年去塘沽——也就是发生了大爆炸的天津港,当地人带我去看大沽口炮台,1858年,英法联军就是从这里撕开了帝国的北方口子,华夏历史从此改写。眺望海滩,我随口一问,能去一下范旭东的故居吗?随行数君,愕然相望,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真的不该忘记范旭东。

    中国人一度被蔑称为“食土民族”,改变了这个状况的那个企业家,便是范旭东。

    范先生出生于1883年10月24日,辞世于1945年10月4日,屈指算来,今天是他去世70周年的日子,让我用这篇文章纪念他。

    一

    1914年冬天,31岁的湖南青年范旭东独自一人到了天津塘沽。这里的海滩边盐蛇遍地,如冰雪一般,无边无际。他目睹此景,显得有点激动。日后他对伙伴说,“一个化学家,看到这样丰富的资源,如果还没有雄心,未免太没有志气了”。

    这是一个外表温和而内心倔强的南方人,他兄长范源濂曾任袁世凯政府的教育总长,世家渊源原本可走辽阔的仕途或成为一个轻松的官商,他却甘心以一个科学家的身份投身于艰辛的民族工业。早年,他被家人送到日本读书,一个日本校长对他说:“俟君学成,中国早亡矣。”此言,刺激了他的一生。

    从京都帝国大学理学院应用化学系毕业后,他随即回国,立志于复兴中国的盐业。自秦汉以来,中央政府就对盐、铁实行专营,中国人虽然守着丰富的海洋资源,食用的盐却仍是土法制作的粗盐,效率低,纯度低,并且含有很多有害物质。当时,西方发达国家已明确规定,氯化钠含量不足85%的盐不许用来做饲料;而在中国许多地方仍用氯化钠含量不足50%的盐供人食用。因此,有西方人讥笑中国是“食土民族”。实际上,制作精盐并不难,成本也不高,只是中国当时缺少化工人才,无人涉足。精盐市场,长期被英商和日商垄断。

    1915年,范旭东在天津创办久大精盐公司,股本5万元。他在塘沽的渔村开始研制精盐,很快令纯度达到90%以上,久大以海滩晒盐加工卤水,用钢板制平底锅升温蒸发结晶,生产出中国本国制造的第一批精盐,它品质洁净、均匀、卫生,品种主要有粒盐、粉盐和砖盐等,传统制盐方法生产出来的粗盐根本不能与之相比。范旭东亲笔设计了一个五角形的商标,起名“海王星”。

    二

    久大精盐很快遭到国内外盐商的围剿,日商在报纸上散布“海王星”有毒的谣言,英国驻华公使甚至企图用军舰封锁天津港,阻止运盐船出港。国内的盐商更是群起攻伐,数百年间,全国的食盐产销历来由官商合伙垄断,江淮大盐商们左右着盐的价格,他们形成了一个庞大而错综的利益集团,无论是外国还是中国政府都不敢轻言改革。范旭东一出,显然将颠倒现状。久大精盐在很长时间内无法销到长江以南,范旭东甚至还被军阀绑架,靠他的总长哥哥四处斡旋才被放了回来。1917年,久大精盐销出1万担,1923年增加到4万多担,1936年达到顶峰,约50万担。

    在精盐上取得突破后,范旭东马上又转战制碱业。

    当时国人最常见的装束是粗布长袍,色彩单调,并且不耐磨。印染的布料是一种奢侈品,因为印染需要用碱,而碱十分昂贵。在制碱业,以氯化钠与石灰石为原料的“苏尔维法”是最先进的技术,西方国家在这方面已经形成专利垄断,对外绝不公开。当时在中国垄断纯碱市场的是英国卜内门公司。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远洋运输困难。英商乘机将纯碱价钱抬高七八倍,甚至捂住不卖,使许多民族布业工厂陷于停顿。范旭东曾到卜内门的英国本部参观,英国人嘲弄地说,你们看不懂制碱工艺,还是看看锅炉房就好了。

    范旭东决意雪耻制碱,一群跟他意气相投的青年科学家围拢在了他的周围,其中有苏州东吴大学化学硕士陈调甫、上海大效机器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王小徐、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电气化学专业毕业生李烛尘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侯德榜,这是企业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科学家团队,李烛尘日后出任共和国的食品工业部部长,侯德榜因独创的“侯氏制碱法”而闻名世界。

    这是一群真正为中国而付出了一切的年轻人,有一年,陈调甫的爱妻潘瑛如去世,当时正值永利财务最紧张的时刻,痛不欲生的陈调甫在讣告中写明:“拒收挽联、挽幛等物,如送奠仪,只收现金。”葬礼之后,陈调甫将所受礼金全部交给了范旭东。

    三

    1918年,永利制碱公司在塘沽成立。陈调甫和王小徐在范旭东的家中建起了一座3米高的石灰窑,制成一套制碱设备,进行了3个多月的试验之后,打通了工艺流程,制出9公斤合格的纯碱。

    永利经历的磨难更甚于久大,其前后竟长达八年之久。在工厂的筹备中,垄断制碱技术的几大国际公司严格保密,几乎无法采购到成套的机器设备,一切都需重新设计、钻研自制。

    1924年8月,永利投入200万元,才终于产出了第一批成批量的碱制品,可是,令人失望的是,生产出来的仍是红黑相间的劣质碱。消息传出,英资公司发出一阵嘲笑之声。此时,4台船式煅烧炉全部烧坏,无法再用,全厂一度被迫停产,苦候数年的股东们已是失去了耐心,惟有范旭东仍然咬牙坚持。

    一年多后的1926年6月29日,永利终于生产出纯净洁白的合格碱,全厂欢腾。范旭东眼噙热泪,对身旁的陈调甫说:“这些年,我的衣服都嫌大了。老陈,你也可以多活几年了。”范旭东给产品取名永利纯碱,以区别于“洋碱”,8月,在美国费城举行的万国博览会上,永利纯碱荣膺大会金质奖章,专家的评语是:“这是中国工业进步的象征”。

    从1927年到1937年,永利的纯碱年产量翻了3番多,“红三角”牌纯碱远销日本、印度、东南亚一带。在天津,永利碱厂、南开大学和《大公报》被合称为“天津三宝”,分别代表了那一时代工业、大学和新闻业的最高水准。永利碱厂的主体厂房南北高楼耸入云天,碳化厂房高32米,共有8层,蒸吸厂房高47米,达11层,不但是华北第一高楼,更是塘沽乃至整个天津的标志性建筑。范旭东的科学救国之心十分挚热,他曾在一次演讲中说:“中国如果没有一班人,肯沉下心来:不趁热,不惮烦,不为当世功名富贵所惑,至心皈命为中国创造新的学术技艺,中国决产不出新的生命来。”

    从1930年起,他就想建设中国的硫酸产业,他向南京实业部提出报告,希望财政拨出2000万,600万办碱厂、800万办硝酸厂、600万办硫酸厂。然而,政府给出的批复公文却句句空话,无一实事,让他的指望完全落空。后来三年,他奔波于各家银行之间,竭力融资促进这个项目,终于在1933年获准成立南京铔厂,设计能力为年产硫酸铵5万吨。

    1937年2月5日,南京铔厂正式投产,生产出了第一批国产的硫酸铵。硫酸铵可以生产硝酸,制造炸药。当时国事已剑拔弩张,消息发布,国人为之一振。范旭东在日记中写道:“列强争雄之合成氨高压工业,在中华于焉实现矣。我国先有纯碱、烧碱,这只能说有了一翼;现在又有合成氨、硫酸、硝酸,才算有了另一翼。有了两翼,我国化学工业就可以展翅腾飞了。”

    四

    就当范旭东雄心万丈的时刻,中日战争爆发。

    卢沟桥事变前夕,日本军舰已经开入塘沽港,范旭东恐有大变,当即组织人员拆迁设备,退出工厂。工程师们将留在厂内的图纸有的烧毁,有的秘密保存,以为日后重建做技术准备。工人们拆散了石灰窑顶部的分石转盘及遥控仪表、当时代表最新技术水平的蒸馏塔温度传感器以及碳化塔的部分管线。拆下来的仪器和图纸分批乘船南下,经香港转道武汉和长沙,之后又陆续转移进川,成为大后方重建的重要财富。

    战争爆发后,范旭东的工厂全部沦入敌手。1937年秋,日本军部华北开发公司授意其下属的兴中公司夺取永利碱厂。由于永利碱厂在国际上负有盛名,日本人希望通过合法手续,“名正言顺”地得到产权。兴中公司代表刀根曾几次“拜访”留守的李烛尘,大谈“日中亲善”,企图与永利合作。李烛尘置若罔闻。刀根又请三菱公司出面商谈,提出由三菱以民间财团的名义提供技术和资金支持,由两家合办永利。李烛尘以公司章程明文规定“必须是华籍人士才能入股”为理由拒绝。

    日方还不善罢甘休,又几次找到范旭东,要求把永利碱厂买下来。范答:“厂子我不卖,你要能拿走,就拿走好了。”日本军部终于失去耐心。1937年12月9日,刀根拿着预先拟好的将碱厂交给兴中公司接办的协定文本,逼迫李烛尘在文本上签字。李烛尘忍无可忍,一改往日斯文儒雅风范,怒斥:“世界上哪有强盗抢了东西还要物主签字的道理!你们做强盗也太无勇气了。”第二天,日军下令强行接管永利碱厂。刀根及日本兴中公司的人员进入厂内。范旭东在塘沽的产业就此全部落于日本人之手。

    南京铔厂同样没能逃脱被夺厄运。这个刚刚建成的工厂已经达到国际水准,能够生产制作武器所需的化工产品,日军逼近南京时,有意将这个亚洲第一流的大厂完整保存下来,他们通过各种不同渠道,逼范旭东就范,只要他愿意合作,就可保证工厂的安全。范断然拒绝,答复说:“宁举丧,不受奠仪”。

    五

    南京战事打响后,范旭东下令将凡是带得走的机器材料、图样、模型都抢运西迁,搬不走的设备也要将仪表拆走,哪怕是搬不走的主要设备或埋起来,或尽可能拆下扔进长江,以免为强寇所用。8月21日、9月7日、10月21日,日机三次轰炸南京铔厂,厂区共中87弹,狼藉一片。

    与范旭东一起把工厂苦心建起的科学家侯德榜痛不欲生,他每天在被毁的车间里转悠,摸摸这,摸摸那,像疯了似的,人人知他心碎,莫敢劝。直到南京沦陷的前夕,侯德榜才最后一个登上撤离的最后一班船,随同者后来回忆,那天下雨,侯痴痴眺望工厂,全身尽湿,竟浑然不觉。

    日军进城后,三井公司将南京铔厂据为己有。1942年,日人又将该厂的设备拆运到日本,安装在九州大牟田东洋高压株式会社横须工厂,为日军生产炸药。

    天津和南京的工厂落入敌手后,范旭东和同事们把部分设备搬迁到了四川。1938年9月18日,也就是“九一八”纪念日当天,新的久大盐厂在自贡宣告成立。次年,永利和黄海也在五通桥重新建成。为纪念塘沽本部,范旭东将五通桥改名为“新塘沽”。70年后的今天,五通桥山崖的陡壁上还刻着“新塘沽”三个大字。在重庆久大、永利联合办事处的墙上,挂着一张塘沽碱厂的照片,范旭东亲自在上面写了“燕云在望,以志不忘”八个字。他常常在照片前伫立,并对同事说:“我们一定要打回去的。”

    然而,范旭东的事业终于没有重现战前的面貌,他的盐碱公司受到诸多的困难和阻扰,一直没有真正打开局面。

    范旭东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因突发急病在重庆去世,时间是1945年10月4日,终年只有61岁。在逝前,昏迷中的他用手拼命向空中抓去,嘴中大喊:“铁链——”,其临终遗言是,“齐心合德,努力前进”。

    六

    范旭东的多年同事侯德榜回忆:“先生当公司总经理三十余年,出门不置汽车,家居不营大厦,一生全部精神,集中于事业,其艰苦卓绝,稍知范先生为人者,胥能道之。”

    据他的儿子范果恒回忆,即使在生意顺利的天津时期,家里的生活也还是比较拘谨的。那时候家里日常食用的大米都是从老家湖南乡下运来,因为这样比在北京、天津购粮要便宜一些。重庆时期,范旭东的收入经常不够养家,就靠妻子的一些陪嫁首饰帮补家计。范旭东逝后,重庆二十多个团体组织追悼会,国共两党领袖都送了挽联,毛泽东写的是“工业先导,功在中华”,蒋介石写的是“力行致用”。

    范旭毕生拼斗于中国化工业的振兴,生为此虑,死不瞑目,实在是中国企业史上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以书生意气投身商业,日思夜想,全为报国,数十年间惨淡经营,无中有生,独力催孕出中国的化工产业。在他的周围环绕着侯德榜、陈调甫、李烛尘、孙学悟等诸多科技精英,他们或出身欧美名校,或就职跨国大公司,原本都有优厚舒适的事业生活,全是被范旭东的精诚感动,毅然追随他四海漂泊,在残败苦寒中尝尽百难,后来的三十年里,这些人一直是国家化工业的领导者。

    “商之大者,为国为民”,说的正是像他这样的人。

    读毕此文,请大家从此记住他。

    从“愤青”到企业家

    他们拒绝偏激,专业理性,以量化管理的手段和极大的耐心改造身边的人和事,他们对这个国家充满了热忱和忠贞,有着东方式的、未必切合实际的济世情结。

    卢作孚(1893-1952)是民国一代的船王,他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关于“炸弹”和“微生物”的比喻。

    他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标准版的愤青,崇尚革命,时刻准备做一颗唤醒民众的“炸弹”,而成为企业家后,却心境大改,愿意像“微生物”那样,以更为建设性的方式来实现改善社会的理想。他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他的这段话,道尽了在中国当一个企业家的全部意义。

    卢作孚出生贫寒,他的父亲是一个麻布小贩。这个人有着典型的川人长相,面庞削瘦,个子很小,看上去显得十分文弱,做起事来却干劲十足。他少年时是一个“爱国愤青”,18岁就加入了同盟会,能把孙中山的《建国大纲》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他只有小学学历,却当过算术老师、国文教员、《川报》主笔和总编。

    快到30岁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乱世之中,靠一支笔不但救不了国家,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被虚耗。他曾去南通拜访张謇,目睹“状元企业家”的发达实业及南通面貌的更新,一时颇受鼓励,终于下定了投身实业的决心。1926年10月,他筹集5万元创办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购船一艘,来往于重庆到他家乡合川县的航运生意。

    卢作孚是文人出身,却有惊人的商业天才。当时长江航线上的民营船运业非常落后,航期不固定,往往客满才发,客运与货运也混搅在一起,脏乱不已,客户服务更是谈不上。民生在制度设计上有许多创新,比如定期航行,新辟航线,以客运为主,避开以货运为主和船舶拥挤的航线,再就是稳定运价,建立信誉。卢作孚为公司设计了很多基本管理规则,分工明确,责任到位,从一开始就俨然是一个现代的航运企业。到1931年前后,民生船只数达到12艘,总吨位扩张到1500吨,员工人数500多人,已成长江上游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

    在民生事业规模初具之后,他便仿效张謇在重庆北碚尝试社会试验。北碚是重庆附近的一个地区,山岭重叠,交通困难,此间地处四县之交,兵匪横行,无人管束,城区肮脏混乱。卢作孚就在这么一个地方实践他的理想。从1927年起的三年里,他建起了中学、工厂、医院、科学院、公园和植物园,倡导文明、整洁和健康的生活,他没有像张謇那样投入巨额资金改善北碚的硬件设施,却把大量人力、物力投注于人的教育。在所有的新设机构里,他聘请的都是二十多岁的文化青年,试图以清新的朝气一寸一寸地改变沉淀千年的陋习。

    他的工作竟然得到了让人惊奇的成效,到20世纪30年代初期,北碚已成为四川境内最先进的地区,著名记者杜重远曾到北碚访问,他在重庆时,触目所及的是衣冠不整的军人、乌烟瘴气的鸦片馆和妓院以及委靡的民众,但一到距离重庆市区仅仅几十公里外的北碚,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杜赞叹说,“昔称野蛮之地,今变文化之乡”。北碚大名从此传闻天下,成了继南通之后的另一个“全国模范之地”。

    卢作孚的思想中有十分朴素的社会主义气质,在《建设中国的困难以及必循的道路》一文中,他曾经很详尽地写道,“我们的预备是每个人可以依赖着事业工作到老,不至于有职业的恐慌;如其老到不能工作了,则退休后有养老金;任何时候死亡有抚恤金。公司要决定住宅区域,无论无家庭的、有家庭的职工,都可以居住。里面要有美丽的花园,简单而艺术的家具,有小学校,有医院,有运动场,有电影院和戏院,有图书馆和博物馆,有极周到的消费品的供给,有极良好的公共秩序和公共习惯。”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确实也是这么实践的。

    卢作孚是民国一代的船王,但却保持着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他曾在民生公司的会议上描述自己的作息时间:“我从早上七点半迈进公司的大门,一直要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够回家。”身为企业总经理,他的夫人、孩子坐民生轮船,一样按职工家属买半票的规定买船票,和其他乘客一样排队等候上船,规矩地坐在舱里。有时被船员认出,请他们到经理室去坐,他妻子坚持不肯。民生公司为职工在重庆修建了一个“民生村”宿舍,全部是平房,一家人住一套。但是,卢作孚本人却没有搬进去住,他的家租住红岩村2号,那是一栋一楼一底的房子,住了四家人,厕所在房子外面的菜地里。

    美国《亚洲和美国》杂志描述过他的家居环境:“在他的新船的头等舱里,他不惜从霍菲尔德进口刀叉餐具,从柏林进口陶瓷,从布拉格进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餐桌上却只放着几只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这些船上的三等舱中也有瓷浴盆、电器设备和带垫子的沙发椅,但成为强烈对照的是,他那被称为家的六间改修过的农民小屋中,围着破旧桌子的却是一些跛脚的旧式木椅。”这段文字,如金如玉,百年不朽,照出了一个中国企业家的锐度和高远境界。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南下进攻上海、南京,国民政府决定内迁至重庆。这时候,局势十分危急,自晚清以来,中国工业大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长江中下游流域,抓紧时间西迁企业,关乎国运商脉。

    1938年10月,武汉失守,长江中游航线全部被切断,入川门户宜昌成了下一个被攻击的战略目标。当时堆积在宜昌码头的商用和军用器材超过12万吨,此外还有油料1万吨,各类公物6万吨,等待入川的政府官员、技术工人、大学师生和难民在3万以上,不夸张地说,这里几乎集中了中国兵器工业、各类机器工业和轻工业的生命,是国家仅存的一口元气。

    这时候,日军飞机天天轰炸宜昌,随时有可能被攻陷,更可怕的是,距离长江上游的枯水期也只剩下一个月左右。情况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西运的重担猛地压到了长江中上游最重要的航运企业民生公司的肩上。个头瘦弱的四川企业家卢作孚来到了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当时,民生公司可用的轮船24只,按平时的运输能力,40天大约只能运1.4万吨,要将十多万吨物资在一个多月内全部运往重庆,几乎没有可能。卢作孚召集人员通宵开会,他们参考以往枯水期分段航行的经验,决定采取分三段运输的办法,按照40天时间,设计出严密的运输计划,对船只航行时间、物资装卸也做出最合理、最紧凑的安排,将运输能力发挥到极限。

    长江三峡,急流险滩,只能白天航行,夜间装卸可以充分争取时间,航运人员尽量不空耗一天、一点钟,甚至一分钟。搬运装卸工最多时有2000多人,那些日子里,卢作孚日夜守在他的指挥中心,所有电文都经他亲手审阅、批示。他对全部运输情况、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深夜时分,亲到码头检查装卸情况,为工人、船员解决遇到的困难。他鼓励部下说:“这一年我们没有做生意,我们上前线去了,我们在前线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

    整个宜昌大撤退,民生公司的船只担负了90%以上的运输量,民生的经营损失在400万元以上。在指挥运输的一个多月里,日夜不眠的卢作孚眼凹如洞,形同槁木,他对公司职工说:“我们要以事业报效国家,我们要以身尽瘁事业。我们虽然不能到前方去执干戈以卫社稷,拿起武器打敌人,当就本身职责,要努力去做一员战士,以增强抗战力量。”据经济部调查,这次抢运进来的兵工厂和民营企业机器设备,每月可造手榴弹30万枚,迫击炮弹7万枚,飞机炸弹6千枚,十字镐20多万把。

    此次宜昌抢运的物资、人员,相当于民生公司1936年的总运量。在预定的40天内,他们奇迹般地运完了全部人员,运走了三分之二的机器物资。

    后来史家将卢作孚组织的这次“宜昌大撤退”称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民国作家徐盈在《中华民国实业人物志》中评价:“中国的敦刻尔克的撤退的紧张程度与英国在敦克尔克的撤退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们比他们还要艰苦些。”卢作孚也自认:“我们比敦刻尔克还要艰巨得多。”他的勇敢得到了军人们的尊重,冯玉祥将军在写给卢作孚的一份信中称赞他是“最爱国的,也是最有作为的人”,冯写道:“贵公司人材之多,事业之大,有功于抗战,均为其他公司所少有,敬佩万分。”

    抗战八年,民生船只运送出川的军队共计270.5万人,武器弹药等30多万吨。卢作孚不顾危险,常常亲临现场。1938年以来,民生有9只轮船被炸沉、6只被炸坏,包括最大的“民元轮”。

    卢作孚是在1952年自杀的。在1950年冬至1951年的镇反中,民生公司的很多重要职员都被认定为特务,或被枪决,或被扣押。1952年2月8日,民生公司开“五反”动员大会,会场上有标语:“欢迎卢总经理老实交待!”公股代表张祥麟首先在会上做检查:与卢作孚一道赴北京出差时,曾和卢作孚一起去吃饭、洗澡、看戏等;卢作孚的通信员关怀则跳上台去,揭发张祥麟在北京接受卢作孚请吃饭、请看戏是受了“糖衣炮弹”的袭击,是受了资本家的拉拢腐蚀。

    关怀是一个孤儿,当上卢作孚的通信员后,住进卢家,卢作孚教他做人识字,视同义子,他的揭发让人瞠目结舌。当晚,卢作孚饮药自尽。他留给妻子的遗书只有几个字:“把家具还给民生公司,好好跟孩子们过。”

    卢作孚殒后葬于北碚,墓在一高地,可俯瞰嘉陵江,旁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写作《跌荡一百年》时,我曾两赴此地,查阅资料。他的冥日是过几天的2月8日,正好是今年的春节。

    民国一代的企业家,从张謇到范旭东,再到卢作孚,是一条让人仰止的“道统血脉”。他们拒绝偏激,专业理性,以量化管理的手段和极大的耐心改造身边的人和事,他们对这个国家充满了热忱和忠贞,有着东方式的、未必切合实际的济世情结。这一“血脉”曾经被残忍地绞断过,如今记录他们的事迹,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更是为了传续。

    百年中国最著名的“社会企业家”是谁?

    相对于“商业企业家”,“社会企业家”是那些为理想驱动、有创造力的个体,他们质疑现状、开拓新机遇、拒绝放弃,最后要重建一个更好的世界。

    晏阳初是四川省巴中市人,早年在成都的美国教会中学读书,23岁时以第一名成绩考入香港圣保罗大学(香港大学的前身),按当时规定,他如加入英国国籍,就可获1600元奖学金,晏婉拒,理由是“这对中国人说来,代价太高了”。三年后的1916年,晏阳初赴美国耶鲁大学深造,攻读政治学与经济学,后又入普林斯顿大学,获硕士学位。

    就是这位喝了一肚子洋墨水的中国青年,却在后来的70多年里把全部生命都献给了贫穷而苦难的祖国同胞。1920年,晏阳初归国,开始投身于最艰难、最漫长而难出成效的平民教育。他以长沙、烟台、嘉兴三地为试点,发起了“除文盲,做新民”的识字运动。1923年秋,他在古都北平发起成立“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简称“平教总会”),任总干事。

    1929年,晏阳初带领数十位大学教授、博士举家迁往贫困地区河北定县的翟城村,开始了日后非常出名的“定县实验”。当时的一家报纸称: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历史上最宏大的一次知识分子迁往乡村的运动。清朝时的科举出身者、大学院长以及许多留洋的博、硕士们不畏艰苦,纷纷离开城里的职位和舒适的家,来到偏僻农村,寻找中国人民古老落后生活方式的复兴途径。

    在定县,晏阳初等人摸索出一套以教育、生计、卫生、自治为主题的四步方案,提出了治“愚、贫、弱、私”的农村改革理论。晏身住农家,衣着粗布,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农民扫盲,他还亲自担当村保健员,为农民治疗沙眼和皮肤病,布种牛痘及猩红热预防针。他很深情写道:“中国的农民负担向来最重,生活却最苦:流汗生产是农民,流血抗战是农民,缴租纳粮的还是农民,有什么‘征’,有什么‘派’也都加诸农民,一切的一切都由农民负担!但是他们的汗有流完的一天,他们的血有流尽的一日。到了有一天他们负担不了而倒下来的时候,试问:还有什么国家?还有什么民族?所以,今天更迫切的需要培养民力、充实民力的乡村建设工作。”

    晏阳初在定县扎根十年,兴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堪称平民教育与社会改造壮举的大实验。平教总会在这里组织扫盲、改良农作物与畜牧品种、兴建剧场与广播电台、兴办产销合作社和实验银行,还创办《农民报》、组织同学会与“公民服务团”。

    晏阳初的试验,鼓励了一代知识分子,受其启迪,北大教授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县也展开了平教试验。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平教总会已发展为中国规模最大、最具影响力的NGO组织(非政府组织),全国近百个市县有它的分会。1945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在巴黎举行首次会议,平教总会的骨干瞿世英是中国代表之一。该组织在发展中国家推行基本教育的计划,明显地受到了晏阳初的启发,晏本人则受邀担任特别顾问。1948年,美国国会在通过“援华法案”时特列“晏阳初条款”,指定以经援经费的十分之一,作平教总会的农村复兴活动之用。

    1950年,晏阳初移居美国,继续在亚洲和南美洲地区推广平民教育,他先后协助菲律宾、泰国、危地马拉、哥伦比亚、加纳等国建立了乡村改造促进会。60年代,他在菲律宾创办国际乡村改造学院,着重向来自第三世界50多个国家的学员推广定县经验,促进大规模的群众教育运动。学员把晏的思想同当地文化特点结合起来,回国从事乡村建设运动,收到了良好效果。1989年,美国总统布什在给晏阳初的生日贺辞中说:“通过寻求给予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以帮助,而不是施舍,您重申了人的尊严与价值。”

    晏阳初在世之时,从来没有被称为“企业家”。不过,进入21世纪之后,有学者将他这一类的社会活动者定义为“社会企业家”。戴维·伯恩斯坦在《如何改变世界》一书中提出了这个新概念,他认为,相对于“商业企业家”,“社会企业家”是那些为理想驱动、有创造力的个体,他们质疑现状、开拓新机遇、拒绝放弃,最后要重建一个更好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既有远大理想又有经营管理干才的晏阳初无疑是“社会企业家”的典范。

    晏阳初以百龄善终,应验了“仁者寿”的格言。晚年,他的传记作者吴相湘问他,“长者今已有志竟成,但六十多年中是否也有失败的地方?”晏沉吟良久,答,“失则有之,败则未也。”

    晏阳初是虔诚的基督徒,他的回答其实应和了《圣经·雅歌》中的这句话:“爱如死之坚强,沉默里有超越一切的持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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