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劫难

    “轰隆隆隆隆！”在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平原郡衙的那棵古槐，一根粗大的侧枝被雷殛，“咔嚓嚓嚓”，震响着砸在地面上。房在摇，地在动，古槐在抖。整个郡衙，整个平原，天昏地暗，万物色变。古槐巨枝断裂处，扯连着长长的一段树皮，巨大的伤口被电火烧得焦黑，冒着腾腾烟气。乍然经受了这场罕有的劫难，古槐浑身仍在震颤，抖动不已，却又遭到大如鹅卵般冰雹的一场疯狂摧残。许多树枝被砸折，有的垂了下来，更多的被砸落在地面上，残枝败叶铺满了郡衙庭院。房上的瓦和屋脊两端的鸱尾，多被砸成碎块，噼噼啪啪地掉了下来。紧接着，大雨倾盆，似痛哭，似怒吼，似呼号，似呐喊……

    面对着断臂古槐，看着它从头至脚遭受劫难后的惨状，颜真卿心跳不止，感到无形的压抑和沉重。他似乎听到了古槐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泣，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不会是刘客奴……？颜真卿的心不禁怦怦直跳，紧紧地缩作一团。不会！不会有什么变故的！刘客奴是诚心归顺朝廷的，不归顺朝廷，他便会变成吕知诲的刀下之鬼。会不会颇儿遇到意外？不会的！贾载是可靠的，刘客奴是不会为难他的！那么，是郭子仪、李光弼将军打了败仗？不会，郭、李二将军东出土门以来，锐不可当，屡战屡胜，敌将史思明军已遭重创，闻风丧胆，绝不会乍然转胜为败的。那么，他们何故突然退回土门？会不会果真潼关失守？或者长安……颜真卿不敢往下想了。

    真是风云变幻，形势急转直下！

    信使回禀说郭、李二将军退回土门之后的第三日一早，便得到了潼关失守的确凿消息。颜真卿发蒙了！一时痛心疾首，几乎跌倒在地，将牙齿咬得咯嘣嘣响，怒气冲冲地责骂奸臣误国，叛国可耻。他向苍天祷告：愿京城长安安稳如山！愿官军剪灭叛贼，早日收复河山！如今，整个河东已没有了朝廷官军，只有各郡为数寥寥的守城士卒，怎能对付装备精良、经过长期训练的叛贼军队？叛贼必然为乍然得到的胜利而更加嚣张、更加肆无忌惮！天哪！这该如何是好啊？难道就这样任叛贼更猖狂地攻州略县、更疯狂地抢掠民财、屠杀百姓吗？难道眼看着让河东土地全部沦入贼手、让河东百姓都变成任叛贼役使的黔首、奴才吗？不能！朝廷于三月间加授我以河北采访使；主持河北抗贼，本是我职责所在，义不容辞！我岂能上负朝廷信赖，下负百姓希望，目睹江山破碎而坐视不理乎？不，不能！我必须再次举起反抗叛军的旗帜！然而，平原郡的一万多人马交给了李光弼将军，且已西入土门；清河、博平军也都返回了本郡。靠着守护平原城的万余人马，怎能与贼二十多万精兵对垒？

    人心浮动，疑惧惶恐，忧心忡忡。许多人暗自担心：会不会是大唐果真气数已尽，到了该改朝换代的乱世？对此，颜真卿心中的回答是：民心仍系于大唐，而不在叛贼。只看看安禄山一伙杀人如麻、抢掠民财的凶恶相，就知道他们只是些蟊贼，是一些野心勃勃的恶魔。他们只是偶然得手，终难取胜；逆天悖理，难逃天诛！疾雷过后是晴天。大唐朝国脉尚旺，人心归附，社稷不会倾覆，国运势将重昌，金瓯必将重圆，华夏终将一统！必会如此，只会如此！

    颜真卿心头风狂雨骤，波涛汹涌，思来想去，认定自己必须与清河、博平，以及其他军力较强的郡再联络，重新拉起义军，在河朔一带再燃抗击叛军的火炬！于是，颜真卿毅然执笔，凛然、愤然、慨然，起草文牒，晓谕河朔诸郡守令以形势：因守将失误，致潼关失守，叛贼得以有机可乘。郭子仪、李光弼二将军虽节节取胜，却不得不西入土门，回兵勤王。在河朔一代官军空虚之际，我颜真卿身为河北采访使，又曾得到诸郡信任，推举为十七郡盟主，今日不得不重执牛耳，主持十七郡军事。万望同其心、鼎其力，和衷共济，联盟抗贼。颜真卿派人将文牒送往清河、博平、济南、景城诸郡，很快得到响应。一支将近一万兵马的义军队伍重建了起来！

    然而，就靠着这一万兵马，加上平原军，合起来不过两万，能够抵挡得住安禄山的二十多万大军吗？眼下，募兵困难，粮秣、兵械更困难，就得靠、只能靠着这两万兵马，不但要把守好城池，防备有人通敌，还要切断叛贼南北通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相信苍天、百姓会保佑我、帮助我的！

    消息传来：唐玄宗入蜀，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在到达灵武三天之后，登基称帝，是为肃宗；尊其父皇李隆基为太上皇，改元至德。颜真卿即起草了贺表，表明自己忠于大唐、忠于社稷、忠于皇上、报效国家的耿耿赤心，并奏明河北情状，用蜡丸密封好，先后派判官李铣、马步军将领张云子绕开叛军，暗自奔赴灵武行在88呈送。

    刚刚登基的唐肃宗李亨，看到颜真卿的贺表，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和激动。原以为随着郭子仪、李光弼二将军回师勤王，黄河以东已经尽落贼手，没有想到还有颜真卿这样的中流砥柱、社稷之臣仍屹然坚守，更没有想到颜真卿居然仍忠心耿耿，不屈不挠，联络十七郡盟友，与敌周旋，捍卫着大唐的破碎江山。肃宗李亨愁眉为之一展，匡复社稷之望顿添，即于蜡丸内复以敕书，授颜真卿为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河北招讨、采访、处置使，散官加银青光禄大夫，依前仍驻守平原郡。

    颜真卿看到李铣、张云子从灵武带回的敕书，惊喜莫名，感激涕零。遂派人将敕书誊抄多份，分送河北、河南、江淮诸郡。各郡看到敕书，得知大唐并没有灭亡，其秉义尽忠、报效国家的信念坚定了下来，与朝廷重新建立了敕命和奉诏的上下通达联系，且因有了颜真卿的引领和统率，顿觉愁云消散，脊梁直挺了许多。

    访求李萼

    然而，颜真卿作为河北军事行政长官，遇到了新的困难：兴兵半年之多，军用已竭。军无粮草，便将人心摇动；人心摇动，怎么能保卫城池、抵御叛军？怎么能打击暗通叛贼的奸细？怎么能切断叛贼通道，给敌以重创，乃至歼灭之呢？

    时在八月，仍赤日喷火。颜真卿挥汗如雨，心头如烈火炙烤，又似压着千钧巨石，沉重无比，使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几番招集同僚，夜以继日地商议、谋划，谁也拿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穿过书房的窗户，蓦地，颜真卿的目光触及了后衙大院中那棵遭受了雷电劫难的古槐。炎炎赤日下，古槐仍自傲然挺立，那么凝重，那么深沉。那被雷电殛折了的侧枝断茬，不避烈日，不自遮掩，直戳戳地向天下表示着自己的愤怒和抗议。它，不屈服，不低头，目光似乎总是遥指着远处。远处！哦，远处！颜真卿怦然心动，忽地想起了李萼。那个倜傥风流的年轻人，心怀天下，聪明多谋，胸怀韬略，脑瓜子里装满了非凡的智慧和谋略。棠邑、魏郡之捷，如果没有他，不但不会发生，也是不会那么轻易夺得的。他不愧是个奇才、非凡之才！对于面前的军用困难，他是不会想不出办法解决的，不会！

    但是，颜真卿知道，李萼是因不满于棠邑、魏郡之捷的功劳记取和褒奖，而愤然归隐的。颜真卿原想向贺兰进明让点儿功劳，让他摆脱皇上“封刀”儆戒的困窘和惶惧，没有想到，贺兰进明居然几乎把全部功劳尽归于自己，朝廷赏赐、拔擢的基本上都是他和他的麾下将吏，平原军唯李择交、范东馥微进官级，而清河、博平军有功将士，包括运筹帷幄的李萼，无一人得到些许褒奖。无功者有奖、有拔擢，有功者却得不到褒奖，谁能心中平静呢？这也许是我颜真卿的处事粗疏、错失所致，我只顾笼络贺兰进明同心御敌，没有想到竟会酿出这样的过失、这样的憾恨！悔之晚矣，补救无方啊！自己的失误结出了这样的苦果，李萼会不计前嫌，出山见我吗？无论如何，我得找到他，请他忘怀那段记忆，帮我解救眼下的燃眉之急。想来，他是忧国忧民之士，心胸不会那么狭窄，必是有大襟怀、大器量的，一定是会来的！会的！

    于是，颜真卿以河北招讨采访使的名义，命人四处张贴文牒，访求李萼。文牒述说昔日叛贼将进兵清河之时，官吏、百姓惴惴不安，李萼带领兵士加固城墙，疏浚城池，锻造兵甲，借兵平原，于棠邑、魏郡大败叛军，使百姓得以安居的功劳，声明当予奖掖，并有要事与之商讨。希望知道李萼行踪者禀告官衙；如李萼本人得知，请径赴平原郡衙。

    李萼自棠邑、魏郡之捷后，眼见颜真卿让功于贺兰进明——或者功劳为贺兰进明所窃取，而颜真卿不予介怀，有失于公平、公正，打心里气愤，心灰意冷，不辞而去，隐身民间。李萼虽然隐居，却仍暗窥贼势，仍关心着颜真卿的一举一动。他为潼关之败而忧愤不已，对颜真卿以子为质、坚定刘客奴“反正”之心的忠义举动敬佩不已，连声赞叹；又为颜真卿眼下锐意抗贼而身处窘境不胜担忧。看到文牒，李萼思前想后，觉得颜真卿之让功，实为着眼大局，以抗贼为重，厚于人而薄于己，而未能顾及公平、公正，情有可原。于是，尽释前嫌，欣然出山，亲赴平原郡官衙，拜见颜真卿。

    见到李萼，颜真卿喜出望外，高兴莫名，盛情相待，诚恳地请李萼不把往事得失放在心上，为收复河山、百姓安居而竭精尽智。李萼坦诚以对，表示愿竭尽绵薄。于是，颜真卿告以军用匮乏的状况，请其谋划筹措之策。二人通宵达旦地反复商议，李萼出以买断景城盐业，以销售利润充实军用之计。颜真卿深自赞同。付之施行，果然奏效。颜真卿以公钱买断景城盐业，派遣官员设场晒盐，由各郡负责销售。盐业的盈利，使军用有了来源，并逐渐充裕了起来。

    熬过了盛夏的酷热，后衙大院中的古槐在早秋的清风中飒飒作响，好像在赞许着颜真卿的知人和得人，赞许着李萼的睿智和韬略。

    千钧一发

    早在潼关失守之前，朝廷就收到了颜真卿奏报刘客奴意欲归顺的表章。唐玄宗李隆基喜不自禁，以为应了自己早就说过的话：叛贼不得人心，早晚会众叛亲离。刘客奴的归顺便是先兆，证明着自己的“圣明”。杨国忠自然少不了在拍马屁、颂扬皇上一番之后，炫耀自己的镇静自若、不以叛贼为虑，说自己从来就以为安禄山之流是些蝇营狗苟的乌合之众，必会分崩离析，必有人以其首级献于阙下的。唐玄宗下诏对刘客奴重加褒奖、重予赏赐，要使贼营中的大小将领都感受到归顺朝廷的好处和利益，感受到“反正”投诚的光明前程。他还认为客奴的名字不很好，为之赐名正臣，希望他做归正之臣，正义、正气之臣，可谓用心良苦。这与其说是为刘客奴赐名，不如说是希望贼营中的将领、官吏都去逆归正，正大光明地做大唐之臣。而关于为刘正臣封官一事，则待他捣了贼的老窝范阳后从高授封。

    刘客奴接到唐玄宗的圣旨和赏赐，在高兴中也有几分不满意。高兴的是得到了皇上的赐名和十分丰厚的赏赐，不满意的是竟没有为他封官，只给了空头许愿。但是，转念一想，大唐皇上毕竟许了愿，给了我盼头，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是不会说了话不算数的。于是，他心头的气儿也便顺了许多。再说，刘客奴——正臣想，等我收了范阳，哼哼，恐怕也由不得大唐皇上不给我节度使，或中书令、同平章事什么官儿当当的！这么想着，刘正臣犒赏三军，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三天，便率领全部人马大模大样地进军范阳。他先前曾派出暗探进入范阳，打探得安禄山已将精兵全部带往河南、山西，准备着西入潼关，范阳最多不过两万老弱残兵，自以为真乃天赐我以良机，使我唾手而可得。也许由于打探的消息不实，也许由于他沸沸扬扬地张扬太过，也许吕知诲窥测到了他的动向，向安禄山通报了消息，反正史思明早就注意到他的举动，在章丘89暗设了伏兵。刘正臣却一无所知，只顾带着妻妾、子女，得意洋洋地进军，在毫无防备中遭到史思明伏兵的阻击。只觉敌军从天而降，刘正臣的将士一个个乱了心神，未及招架，即全军溃散，三成——约七千人死于敌人的刀枪之下，三成舍命而逃，还有三成缴械投降。刘正臣丢盔弃甲，撇下老婆孩子，只身而逃。

    颜真卿得到刘正臣败北的消息，头上像被猛击了一闷棍，眼前发黑，冒着金星，趔趔趄趄地几乎摔倒。他一直寄希望于刘正臣，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如此！这也怪他太不了解这个刘正臣的行事、太相信了刘正臣的话，苦果子只能自己吃！

    颇儿，我的颇儿！你在哪里呢？你……颜真卿夫人韦氏失声地哭喊着，昏倒了过去……

    真是祸不单行！医生刚刚救醒了夫人韦氏，又有噩耗传来：史思明受安禄山之命突袭刘正臣并大获全胜之后，急攻河北诸郡，信都、易州连连陷落。史思明连连得手，又发兵围困了河间。河间一旦陷落，清河、平原危在旦夕。

    失魂丧胆中的“燕”帝安禄山及其左右群臣，为未曾料到的天上掉馅饼似的节节胜利，欣喜若狂。

    谋臣严庄于是进谏：臣以为，如今，黄河东岸已没有了可以与我大燕军对垒之敌了。我大燕军当一鼓作气，荡平与我作对者。眼下黄河东岸与我大燕朝作对者，无过于颜真卿。杀我段子光者，此人也；收留杀我父的蟊贼李铣者，此人也；暗自同颜杲卿出谋划策，破我土门、杀我守将者，此人也；结盟十七郡与我对峙者，此人也；与敌清河军、博平军于棠邑、魏郡屠戮我万名将士者，此人也；暗结叛将刘客奴，妄图取我范阳者，亦此人也。此人实乃我大燕在黄河东岸之心腹巨患、祸害之根。一日不除，大燕朝将一日不得安宁。臣以为，当趁我军所向披靡之际，在收取河间、饶阳、景城等郡之后，发兵平原，擒拿颜真卿！

    安禄山顾视谋臣高尚，高尚拊掌称是，道：进击平原，取颜真卿之头，原是我大燕皇上早就下了决心，且下了圣旨的。只是由于未及发兵，出乎意料地获得潼关大捷，为了防备唐军东来夺回潼关，暂将进击平原的计划搁置了下来。如今，该动真的了！

    安禄山连连点头赞同：如今，我大燕军已处于破竹之势，颜真卿的死期到了！不进击平原，更待何时！即传旨，令史思明部将康没野波将军发兵平原，擒拿颜真卿，以剜心刮骨，雪朕之恨！

    时值秋十月，天阴沉沉的不见太阳，西北风不时席卷而来，疯狂地呼啸着，张牙舞爪地摇撼着、撕扯着，袭击着树木、房屋和大地。黄土、沙尘和经不起这般摧残的老枝黄叶，听天由命地在空中旋转着，飘飞着，不知会身坠何处；树木的身躯在剧烈地俯仰着，压倒了，又坚强地昂起了头；房屋在微微地抖动着，顽强地抵抗着狂风的肆虐；大地岿然不动，然而也难抵御飘落下来的黄尘和枯枝败叶、破絮污物对自己的欺凌、羞辱和污损。

    大燕军骁将尹子奇围攻河间四十余日不能下，安禄山命令元帅史思明重兵增援，合力强攻。颜真卿听到消息，断然决定：派义军将军和琳率领平原义兵一万二千人驰援。当时，颜真卿麾下万余义军担负着扼守黄河渡口、断贼南北通路的重任，只能增兵而不能削减；所派出的驰援河间的一万二千人，几乎是他麾下可供调遣兵士的全部，只留了不过两三百老弱残兵，守护着平原城池。不料和琳率领这一万二千义兵，行距河间二十余里之处，忽遇一阵狂烈北风，飞沙走石，尘灰弥空，天昏地暗，白昼若夜。义军人人睁眼难开，呼吸艰难，听不到鼓角之声，看不见导引的旗帜，懵懵懂懂地遭到史思明军的乘机疯狂截击。在天降灾祸中，义兵道路不熟，方向莫辨，未战几合，军阵大乱，大半死于敌兵刀枪之下，逃命生还的只是很少数。

    平原义军此败，使整个河朔一带已经没有了史思明的对手。史思明更加骄纵，更加疯狂地向河间发起猛攻。长期坚守的将士闻听消息，士气顿挫，在贼兵气焰汹汹的围攻下，河间城很快便陷落了，守将李奂被生俘。史思明乘胜继续围攻其他各郡，在不到一百天的日子里，又连续攻陷了饶阳、景城、乐安等郡，河北一带仅有平原、博平、清河三郡仍自固守。

    十月二十二日，有消息传来，史思明的骁将康没野波率领两万人马向平原急扑过来。平原城内，人心惶乱，纷纷出逃。颜真卿的心里如山呼，如海啸，如烈火熊熊燃烧，如狂涛汹涌激荡，如疾雷炸裂般震动着周身上下，如闪电飞掣般撕裂着五脏六腑。怎么办？手中的军队没有了，生死与共的将军没有了，能靠着两三百名老弱残兵守住平原城吗？能动员全城百姓守城血战吗？年轻人大都从了军，或已跟着李光弼将军渡河西去，或已血染沙场，为国捐躯；留在城里的，不是老弱病残，便是妇女儿童，且不说他们没有受过训练，连刀枪怎么拿也不知道，怎么能上阵作战呢？只怕有的妇女一见敌军来了，便会吓晕了头。一旦城破，我颜真卿一死何惜，可怜无辜百姓，将不是死于叛贼屠刀之下，便是遭贼蹂躏，我颜真卿居心怎安？岂不成为千古罪人，遗臭万年吗？！民为天下至贵，不能，不能拿他们的生命做儿戏！但是，出路何在呢？天哪！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给我明指呢？

    颜真卿的头脑像是要炸裂，忽然蹦出了一个字：逃！让百姓先逃！如置城内百姓于不顾而独自逃走，仁何在？义何在？不仁不义，生不如死！颜真卿在心里忽地又自我发问：没有皇上圣旨，弃城而逃，岂非不忠乎？一会儿又自我回答：我颜真卿是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来不及奏知朝廷的情况下，为着平原满城百姓的身家性命而弃城出逃的，并非不忠！退一步说，只要满城百姓能平安出城，他日即使朝廷以败军、弃城问罪，我颜真卿舍一人之命，而保全满城百姓生命，虽死无憾！

    如此自问自答，颜真卿心里有了主意，急忙召诸判官、功曹商议。在书房里火急、焦躁地等候了许久，稀稀拉拉地来了张澹、穆宁等几个人，经查问，有几位已悄然出逃。颜真卿感叹人心溃散，已无法收拢，向来者说明了平原面对的危机和自己的出逃决定：先安排城内百姓退出平原城，或向东去海边，或向南去荆襄，各听其便；官仓粮食、金银，或用车拉，或用马驮，全部坚壁密藏；还得有人准备马匹，喂饱草料，鞴好鞍鞯。做好这一切，然后，各自带上些衣物、干粮——一定不能多——轻装骑马渡河。新帝肃宗已移驾凤翔，我们取路淮南，前往行在。

    颜真卿又神情庄重地说：“叛军之势如此猖獗，如果不顾性命与之拼杀，势必为之擒拿，实为贼求之不得，将大快于贼心。那将有辱国家、有辱朝廷使命啊！现在，我们弃城而逃，奔往凤翔行在，实出于对社稷之忠、对庶民之爱，却无可奈何而为之；一切罪责，我颜真卿一人承担！若朝廷惩罚我的败军之罪，以警示天下，那么，大唐的纲纪可以振作，我又有何憾恨呢？如果朝廷还让我做官，担负责任，观察我以后的作为，那么，大唐的千秋大业将旺盛而不朽矣！”

    这番话，落地铿然有声。其置个人生死安危于不顾，唯以国家兴亡、百姓祸福为念的心肝肺腑，朗然可见。众人听了，无不激动不已。各自遵令而行，或规劝、说服百姓，扶老携幼，关门上锁，出城各奔东西；或安排埋藏粮食财物、准备马匹。颜真卿不断向走出家门的百姓抱拳施礼，诚恳地自责，怪自己无能，守不住平原，让百姓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吃苦受罪，罪责深重啊！他向众人保证，官军一定会收复平原，剪灭叛贼的！大家一定会平安回家的！看着人流出了四城大门，心里得到了一丝慰藉。

    这时，一军吏飞马来报：西北方向的叛军，离城最多不过三十里了！

    众官员已聚集在郡衙大门口，得知军吏所报消息，催颜真卿快走！

    走！颜真卿答应着。

    然而，夫人韦氏却神情呆滞，手里抓着儿子的一件马甲，连声呼喊着“颇儿！颇儿！”不愿走出屋门半步。尽管颜真卿急三火四地吆喝着快走，她仍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啜泣着，抹着眼泪，说要走你们走，我要留下来等我的颇儿，没有一丝走的意思。

    众人风急火燎地干着急没有办法。倒是颜真卿急中生智，编了一句谎话，说颜颇已经到了凤翔行在——新皇帝那儿，我们这就是去那儿。韦氏信以为真——丈夫是从来不说假话的，这才被搀扶着出了屋门。

    走在大院里，颜真卿一抬头，只见乱云飞渡中，那棵古槐岿然不动，阴沉着脸，一副傲然不屈的样子，像是为他们的惊慌而气恼、愤恨，顿时镇静了许多。颜真卿扶夫人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一挥手，三百余骑迈开了四蹄，向南城门奔去。

    刚出南城门，只见西北方远远地腾起了一片烟尘，影影绰绰，像是一队骑兵疾驰而来。

    不好，叛兵！快逃！——不知谁叫喊着。

    颜真卿回头望去，果见一队叛兵追了上来，急忙用双镫磕了一下马腹，一面大声呼喊：快！快逃！

    虎口脱险

    追来的是史思明的部将康没野波。这位勇猛善战的番将，跟随史思明立下了累累战功，史思明转达大燕皇上旨意，把攻取平原、捉拿颜真卿的差事交给了他，并许下攻取平原、捉拿到颜真卿后，自己将向大燕皇帝保荐他官升三级，部下兵士人人有赏。

    康没野波心里却直打咯噔。要是攻取别的城池、捉拿别的赃官，他会诚心诚意，绝无二话，但这次却是攻打平原、捉拿颜真卿啊！对于颜真卿，他的手下弟兄们无不又恨又怕又崇敬。恨的是，颜真卿对我们大燕朝，对我们大燕朝的皇帝，对我们大燕朝的官兵刻骨仇恨；怕的是，颜真卿虽非武将，并无多少惊人的武艺，但他的部将个个骁勇，打起仗来如霹雳压顶，令人不寒而栗，至今想起那场棠邑、魏郡之役来，犹自心惊胆寒；崇敬的是，颜真卿不愧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位像他的字——清臣那样清廉、清明、清正的响当当清官，一位爱民如子、深得人心的好官！河朔一带，甚至整个儿大唐朝，多少郡守、官员，有几个像他那样赤胆忠心、铁骨铮铮的？有几个像他那样不顾个人的身家性命，甚至舍上独生子当人质，保卫大唐江山的？大唐朝如果都是他这样的好官，我们还造什么反？还为什么把头颅别在裤腰带上造反？即使有人造了反，弟兄们能跟着他不顾生死地冲锋陷阵吗？

    说实在话，康没野波虽然跟着安禄山、史思明出生入死，东荡西杀，安禄山、史思明也十分看重他，没有少给他恩惠，使他这个牧羊儿成了威风凛凛地率领万余兵马的将军，但他心目中却并不崇敬他们的为人。他也像弟兄们暗自议论的那样，认为安禄山、史思明十足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是贪得无厌的阴谋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之所以跟着他们造反，是因为他痛恨大唐朝皇帝的昏庸，特别是痛恨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他们互相勾结，蒙上瞒下，横行霸道，兼并民田，敲剥百姓，欺凌良善，吸食民脂民膏。他不能容忍、不能忍受这一切！

    但是，康没野波对颜真卿这样的官吏却并没有仇恨，不但没有仇恨，还深深地敬佩他、爱戴他。他虽然没有见过颜真卿，却从百姓口中听到过颜真卿的许多故事：

    有人说，颜真卿被贬平原前，在朝廷任监察御史，曾经出使河西陇右。当时，五原有一桩牵涉五条人命的大冤案，因贪官受贿，久久判不下来，百姓无不愤愤不平，鼻子冒火，连老天爷也气得三个月不下雨。颜真卿到了，一身清风正气，站在公堂上，便判了个一清二楚。老天爷当即下了透墒大雨，百姓无不振臂欢呼，称那场雨为“御史雨”、“清官雨”、“颜公雨”。

    还有个故事，说是有一位气焰赫赫的朝廷金吾大将军，仗着自己是皇上的亲族，大肆侵吞民田，接受贿赂，并暗通北番将领，引其在边境抢掠，供他坐地分赃。大唐朝廷之内，官员们道路以目，却没有人敢于参奏。宰相张九龄私下婉言规劝，反遭其在朝堂上恶言诋谤。颜真卿愤而写就奏章，向皇上参了一本。皇上虽知所奏属实，但碍于亲情，不予处置。颜真卿抬着棺木，再次上殿奏本，据理力争，皇上终于不得不把那贼官降三级，从京城长安远远地贬往边关。

    ……

    康没野波深信这些传说的真实，深自慨叹像颜真卿这样的好官实在太少了！要是从大唐朝廷到各郡县，天下官员大都是这样的好官，他无论如何是不愿意跟着安禄山造反的。当元帅史思明将攻取平原的差事交给他的时候，他内心七上八下的不知该怎么好。他怎么能忍心去攻取颜真卿这样的好官所管辖的郡城呢？他怎么忍心同颜真卿这样的好官交手呢？然而，军令如山倒，对于大燕皇帝的圣旨、顶头大元帅史思明亲自发布的军令，他不能不服从、不接受。在带领自己的万余人马开赴平原途中，他在心里暗自默默思索，平原的军队已经为数不多，颜真卿肯定是抵挡不住的。如果部下伤害了颜真卿，那对他的良心是多么大的伤害呀！不，他无论如何不能伤害了颜真卿这位令他敬仰已久的爱民如子、清正廉明、执法如山的好官！

    于是，康没野波严令部下：颜真卿乃大唐河北一带诸郡的盟主，是大燕皇帝和大元帅史思明希望生拿的大唐官员，尔等只可活捉，不可稍有伤害；如有伤害，定以军法论处！但又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人生拿了颜真卿，他该如何是好？劝他投降吗？他肯定是不会的。将他押送给大元帅史思明吗？那不是将他送往死路上去吗？康没野波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无论如何，他不愿做那种违背良心的事，不愿让这样德高望重的好官落下那样的可悲下场！他必须设法暗中保护他，使他能从这场血腥的战争中逃出去！然而，怎样暗中保护他呢？弄不好，有人向史思明告了密……康没野波不由又倒抽一口冷气。他知道，史思明对暗中通敌的弟兄，可是极其狠毒、极其残忍的！听说，他曾活剥了三名弟兄的皮——实实在在，一点儿不假！如果……康没野波不敢往下想。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让颜真卿死于战场，更不愿颜真卿被活捉。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浑浑噩噩、心意瞀乱地听任胯下的骏马驮着自己奔驰着。

    禀将军，平原城就要到了！康没野波抬起头来，只见身旁副将指着前方。

    哦！康没野波勒住马头，向前望去。不远处，平原城分明可见，城头上不见旗号，不见荷枪执戟的士卒，想是都逃走了。康没野波心中窃喜，逃了好！但他又担心颜真卿没有逃远，万一……康没野波心中一回旋，拿出一副镇静自若、胸有成竹的大将风度斥责副将：慌张什么？小心埋伏！稳住马头，缓步前进，探清虚实！

    不多时，探子回报，城内空空，不见人影。康没野波率领人马来到平原城下，果见城门大开，渺无人迹。“空城计！”他挥手让人马停止前进，却又命令副将带着几名士卒亲自入城打探。

    副将回来报告说，城内军队和百姓都已走空，家家户户的大门都上了锁，只见到几位问东说西、耳聋眼花的垂暮老人。

    这时，有士卒报告，南城门外有一队人马驰出。

    康没野波问有多少人马，回答说，二三百骑。

    康没野波于是命令前面的二百人马跟着他追，其余人马进城安营。一个“追”字刚出口，康没野波立即后悔了：万一其中有颜真卿……但是，那“追”字便是军令；军令既出，驷马难追，犹如飞箭出弦，排山倒海，岂可收回？他只能率领他的人马追去。

    马蹄嗒嗒，“追呀，追呀”的呼喊声凌空腾起。康没野波心中直如巨浪般翻滚，嘀咕着万一真的是颜真卿……

    眨眼间，距离前面逃跑着的人马已不过一箭之遥。副将呼喊着：看，他们逃不动了！加鞭！加鞭！快！

    康没野波的心怦怦怦地狂跳了起来。看样子，只需吃两个馒头的工夫，便可追上前面那一队人马。要是其中真有颜真卿，要是真的抓住了颜真卿……

    前面逃的正是颜真卿一行人马。夫人韦氏的马夹在马群中奔跑着，渐渐地支持不住，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浑身瘫软得没有了抓鞍鞒的力量，几次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幸亏颜真卿眼疾手快，及时搀扶，勒马与夫人并辔同行，才没有发生意外。韦氏喘息着，劝丈夫不要管自己，说管了她会拖累他、拖累大家！颜真卿一边催马，一边鼓励夫人咬住牙，鼓足劲，挺住，一定要挺住。

    不知谁惊呼：敌兵快追上来了！

    颜真卿猛一回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如飞蝗一般驰来的敌兵，心中暗道：哎呀，不好！

    穆宁急得满头大汗，大叫一声：大人！却见颜真卿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劲儿，用两只手使劲儿一提，将夫人从她的马上抱到了自己的坐骑背上，从身后紧紧搂住，一个字也没有出口，便双脚一磕马腹，疾驰起来。

    然而，敌兵追赶甚急，眼看距离不过一箭之遥。颜真卿猛地发现左侧是一片小树林，急中生智，勒住马头，呼喊一声：“下马！”自己先跳下马来。

    众人都迷惑不解，惶惑地、莫名其妙地回头望着颜真卿。颜真卿命令大家都下马，就地歇息。

    众人不得不遵令而行，却不无疑惑。康没野波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要追赶上前面那一队人马，正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该怎么办，忽地看见前面那些人马一齐停住了脚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大声命令：且住！下马打尖！康没野波威严而机智地说，前面必有伏兵，那一支人马必是诱兵，引我们进入圈套。他不慌不忙地翻身下马，看见众将士都遵令下了马，才派出两名心腹小卒，前去打探是否有重兵埋伏。嘱咐他们不必着急，小心前行，以防陷入敌手。

    颜真卿看见背后的追兵驻足下马，却急令众人立即上马，不顾一切地向前挥鞭飞奔。马蹄嗒嗒，飞如流星。

    行不多久，奔腾咆哮的黄河却挡住了去路。不见船夫，两条大船横在面前。

    上船！一声命令，众人都上了船。却巧，有几个士卒会划船。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他们，听他们的号令，将船划离了岸边，冲向了河心，颠簸着，到达了对岸。

    康没野波派出的小卒许久才返回报告：南去直到黄河岸边，未发现伏兵。

    这就好！他们跑不了，追！康没野波一面下令，一面在心里暗道：颜真卿啊颜真卿，我康没野波只能如此，现在就看你的运气了！

    二百人又一齐上马，向南追去，眨眼间到了黄河岸边。康没野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窃喜那一队人马已经到了对岸，正在下船。

    康没野波呵呵哈哈地大笑了起来：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平原，虽没有捉住颜真卿，但在元帅的功劳簿上也少不了记上大功。颜真卿诡计多端，真真假假地与我们周旋，我们平平安安地到达了黄河岸边，功不可没！众弟兄，返回平原，喝庆功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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