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宗李亨回归长安,入主大明宫。颜真卿伴驾君侧,直言敢谏,对军国大事,无不尽言。肃宗大赦天下,大封功臣,奖掖群臣,与他无所相关。当时,颜真卿官居宪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其二兄允南官司封郎中,弟允臧官殿中御史,兄弟三人同在台省,颜氏一家虽无褒奖,却也荣耀至极。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荣高而辱,乐极而悲。回到长安仅仅一个多月,忽有宰相参奏颜真卿“事乖执法,情未灭私”——执法不正,掺杂私情。十一月末,圣旨降临,颜真卿出贬冯翊97,为太守,充本郡防御使。
含元殿内,跪在肃宗面前的颜真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痴呆呆地注视着站在肃宗身旁的总管太监鱼朝恩,希望从他那儿得到证实。鱼朝恩却硬邦邦、冷冰冰地喊道:“还不谢恩!”
“谢主隆恩!”颜真卿深深地连叩了三个头,站起身退出殿外。他的心中如一池铅水般沉甸甸地翻滚着,涌动着,不平,失意,苦涩,怅惘,痛苦,气馁……诸般心绪,似沉重旋转的涡流一般,绕来绕去地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隆冬寒天,滴水成冰,凛冽的西北风穿透衣袍,直砭肌骨。颜真卿走出大明宫,耳边仍响着天子的圣旨之声。冷风迎面呛来,不禁打了个冷战,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双臂一振,周身似乎焕发出了一股热气。突然,孔子的一句话跳上心头:“君子不忧不惧”98。他不禁暗自反问自己:怯惧什么?忧心什么?难道就这么计较官位的高低吗?官位无论高低,官职无论大小,如果能为民、济民、安民,施朝廷恩泽于民,使庶民百姓安居乐业,上下纲常有序,四境平安,匪盗不生,不就是好官、清官吗?当官而能称得“好”、“清”二字,不就可以欣然面对列祖列宗,何在乎品之高、职之尊、位之显欤?难道我就为这个突然降临的贬黜而消沉下去,裹足不前了吗?官高无所贵,贬黜亦何伤!
至于究竟何事处置欠妥,“事乖执法,情未灭私”?若认真琢磨,恐与颜真卿向肃宗李亨哭诉其堂兄杲卿含冤九泉之事相关。颜杲卿智取土门,派长子泉明赴京献捷,途经太原,随泉明同去的张通幽暗自与太原尹王承业合谋,竟扣留了泉明,篡改了表章,将功劳归于王承业,另派人送往长安。后来,安禄山派重兵围攻常山,太原尹王承业拥兵不救,遂致孤城陷落,颜杲卿被贼所絷,凌迟处死于洛阳,全家三十余口同时遇害。颜杲卿的忠义和正气,可与日月同辉,光照千古,却一直沉冤未明,不得朝廷褒赠。而王承业却得以擢升,竟官至河东节度使,却因军政不修被朝廷遣使诛杀——活该!张通幽也从此曲径通幽处,步步高升,颜真卿来到凤翔行在时,他竟身居要职。颜真卿担任御史大夫后,向肃宗李亨哭诉了此事,肃宗于是黜张通幽为普安太守,并将此事上奏给了上皇玄宗。玄宗下令以杖活活打死了张通幽——据说,直打得脑浆四迸!这无异于谴责肃宗的过于宽贷、姑息,使肃宗大出所愿,脸上无光,为之而暗生闷气。联想起颜真卿要自己返回京师向着太庙痛哭三天的事,不禁怒火上蹿:这个腐儒、犟牛筋,总跟我过不去!但颜真卿的哭诉难道不应该吗?难道纯粹出于所谓“私情”吗?这又怎么是“事乖执法”——违背了自己的执法之责呢?难道身为御史大夫,就不应该向皇帝申诉冤屈吗?反正肃宗已经把自己当初希望颜真卿“允膺曳履之命,无至免冠之请”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他要贬黜你,何愁创造不出个莫须有的说法!宰相崔圆,当年靠巴结、逢迎杨国忠而身居要职,玄宗李隆基幸蜀后又靠着小心侍候而被当作心腹,被玄宗派来肃宗身边,是个极善看风使舵、媚上欺下的家伙。宰相苗晋卿,在安史之乱爆发之时官居宪部尚书,杨国忠奏请玄宗,命其出任陕州刺史、陕虢两州防御使,领兵出战,抵御叛敌。苗晋卿惧怕身死沙场,以年事已高、重病在身为由坚辞。肃宗李亨于灵武登基后,苗晋卿却忽地重病消弭,精神抖擞,来到行在,拜了宰相,十足是一位官场投机者。肃宗李亨对颜真卿心有龃龉、隐恨,崔、苗两位宰相,一个极善看风使舵、媚上欺下,一个颇精于官场投机,自然会洞明在心,于是,两人捕风捉影,罗织罪名,这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牵强附会、随意猜测。
但颜真卿并不拘执于——甚至不去认真思索——“事乖执法,情未灭私”一语的所指,也无意于对贬黜的因由斤斤计较。他早就以为,身在官场,“外其身而富贵不离,行其道而死生勿替”99,必须“视轩冕如草芥,屏嗜欲若泥沙”100。他不怨天尤人,不颓丧,不灰心,不消沉,不失望,犹自忘不了的是自己失陷平原的罪责,心中仍深深地感激肃宗对自己的恩惠和信赖。他也不想为自己申辩、寻求解脱,只是深深地自责、自怨、自恨。他决心很快去冯翊赴任,几旬至一两个月之内,即以“励精悉力、宣谕皇明”的艰苦而毫不懈怠的努力,使冯翊恢复战祸的创伤。他有这个信心!
颜真卿走进家门,一眼看见了庭院中那棵老槐,粗可为顶梁之柱的主干,树皮上布满久经风霜的皱纹,像是经受了构陷、折磨、摧残之后的伤疤。它身旁的两棵石榴,抖动着一条条瘦弱的枝条,似乎在嘤嘤抽泣。西北风已经剥夺了它们的全部绿叶,光秃秃地挺立着,苦度着严寒,默默地孕育着希望的幼芽,等待着新的春天的到来。颜真卿怦然心动,觉得不能让家人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沉重和不平静,竭力使自己的脸上堆着微笑,尽扫忧郁和哀愁;使自己的神态轻松而落落大方,一扫沉重和呆滞;使自己的举止潇洒而灵动自然,绝不显现出迟钝和笨拙。他决定立即启程。夫人韦氏说,年节已近,过了年再去不迟。颜真卿不依,夫人哪能执拗过他。于是,颜真卿携家带口,顶风踏霜,于腊月二十三前到了东距黄河数十里的冯翊郡。当地的风俗,过了腊月二十三便开始大扫除,蒸花馍,送旧灶,迎新神,祭祖宗,进入年节。颜真卿哪里顾得上这些,简单地安置了一下一家人的生活,压根儿不管尚为幼童的孩子——颜、颜硕等是否有新衣服换、大年初一全家人有无饺子吃。
颜真卿察看了冯翊郡衙内外、城里城外,特别是百姓的衣食生计,撰就了《冯翊太守上表谢》。他在表中说:臣自失守平原、遥赴行在以来,甘心情愿接受朝廷的严峻刑法,惩处自己的败军失城之罪。皇上接受我微弱的忠诚,不计较我丘山一样的罪责,破例任我以宪部尚书,接着又兼以御史大夫。我心中叨念着受到如此宠幸,思量怎样励精悉力、恪尽职守,发誓即使粉身碎骨,也要鼎力回报朝廷。但自己力量微小而职责重大,尺寸政绩尚未树立,未能对朝廷少有回馈,却积累了一大堆怨言和过错。陛下贬黜我于冯翊,却保留了我的原有官阶。我深深地感戴恩德,铭刻在内心、骨髓之中。请陛下观察我的戆直和愚蠢,关注我以后的行为表现。颜真卿写道:
臣虽万死,实荷所天。窃以此郡破亡,再陷凶逆,生灵涂炭,邑室空虚,杀伤者虽或盖藏,逃亡者尚未归复。谨当励精悉力,宣谕皇明,旬月之间,望有所效。……
颜真卿决心,即使万死,也将为自己所担负的重大责任而毕尽其力。他已认真地察看过,这个郡——冯翊曾为贼所破,收复后又陷贼手,百姓饥寒交迫,处处千疮百孔,一派凋敝,城邑、房屋空空荡荡;乘机图财害命的人,或暗自藏匿,或逃之夭夭。他表示奋发自励,竭尽全力,弘扬皇上的圣明之德,在几旬到几月之内,使其面貌有所改观。
这段话让我们体味到的,除了封建帝国官员的愚忠之外,还有一种面对负屈遭贬,不但不丧气、不灰心、不气馁、不消沉,而且,以贬为宠、更加精神振奋、忠心耿耿、励精悉力的精神,一种忧国忧民、为恢复叛乱所造成的创伤而拼搏的忠贞和正气。
正当颜真卿以自己的忠贞和正气奋发自励、“望有所效”的时候,朝廷一纸诏书,将于十多年前天宝年间改称的郡名、官名复旧,于是冯翊郡改称为同州,颜真卿的太守之职变而称为刺史。到任不足三个月,乾元元年(758)三月,朝廷又是一纸诏书,颜真卿由同州刺史,迁任蒲州101刺史。短短三个月,颜真卿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地救灾慰民,抚恤孤寡,劝课农桑,使饥寒者温饱,流离者归乡,孤寡者有依,破屋得以修葺,田园得以重耕,千疮百孔、苍凉死寂的同州,虽然尚未完全实现愿望中的“旬月之内,望有所效”,却已悄然焕发了生机。时届盛春,杨柳的新叶驱赶着死寂和苍凉,偶或可见的桃花、杏花,呼唤着迟迟的温煦。在严寒中苏醒的旷野里,荒芜的土地变而为绿油油的农田,麦苗儿开始伸展着萎缩的腰肢;外逃归来、弓背锄麦的男女,头也不抬地松土除草,追寻着自己的温饱。面对此情此景,颜真卿不无深深的感慨和遗憾,却不得不恋恋不舍地、而又悄没声息地离开这里,赴任蒲州。
大义昭日
蒲州在黄河东岸,与同州隔河相望,如襟带之相接,却更远离京师长安;受战祸的危害,也较同州有过之而无不及。白骨、饿殍遍野,处处残垣断壁、荒草枯木、荆棘丛生,一群群被饿尸吃得眼睛发红的野狼四处出没;只有不绝于耳的哀号声、呻吟声,摇晃、踬踣的身影,证明着尚未灭绝的人的生命的存在。颜真卿却并不觉得从同州迁蒲州,是朝廷对自己的更加疏远、更沉重的惩罚,反而认为蒲州地势险要,扼秦晋之要道,自古为军事要地,因而是朝廷对自己的器重和信赖,使自己“戴荷殊奖”。他自以为朝廷之股肱,俨然一副心腹大臣之态,“以荣为忧”——把赋予自己重任的荣耀,化而为沉重的担当和使命、对国家命运和庶民祸福的担忧和焦心,更加精神焕发,振作自励。他一到蒲州,即派人向朝廷送呈《蒲州刺史谢上表》,开始了寻找富户,借粮赈饥,放粮舍饭,抚恤孤寡;并贴出安民告示,号召四方逃难百姓回乡种田。州衙的全部官员、役吏,包括他自己,每天都为着给流离失所的饥民搭棚煮粥、给百姓发放口粮和籽种,从清早忙活到深夜。
颜真卿在《蒲州刺史谢上表》中说:蒲州这个州,是尧舜建都的蒲坂所在地。黄河如其腑脏,山岳似其皮肉,古代称为天险。叛贼还没有彻底消灭,防御应该是首要大事。况且,此地的形势,扼制着山西、陕西的咽喉,连接着幽州、并州102,既然号称股肱之郡,当然要派遣富于才干的大贤去管辖。皇上委派我到了这样的大州,使我“戴荷殊奖”,不啻于受到奖掖和激励,令自己寝食难安。表示自己虽然愚蠢、迟钝,缺少智慧和勇敢,但决心励精悉力,毕尽心智,“镇遏艰虞,导扬德泽”103,无负于朝廷厚望。
颜真卿在贬黜外任的逆势和厄运之中,在废寝忘餐、夜以继日、全力以赴地投身于平息叛军余孽和救灾恤贫之事的奋发努力中,也曾得到一些安慰:于蒲州上任之时,被封爵丹阳县开国侯,祖父颜昭甫追赠为华州刺史;五月十八日,其堂兄颜杲卿追赠太子太保,谥忠节——一年前向肃宗的哭诉终于换得了对冤魂的些许安慰!颜真卿自然心怀感戴,与时任国子司业的二兄允南联名上表谢恩。
在此之前,李俶和郭子仪攻克洛阳之后,大燕皇帝安庆绪率领他的文臣武将向着范阳仓皇逃窜,所过之处,大肆掳掠,百姓财物被洗劫一空。盘踞在安禄山老窝范阳一带的史思明,对安庆绪素来心头不服,自仗其开国之功无人可比,且人强马壮,派遣使者招抚北逃而来的安庆绪军队,不接受招抚的,则刀枪相向,夺其财物,杀其人马。安庆绪切齿痛恨,一方面遣使赴范阳征调军队,一方面暗自选择时机,欲除史思明而后快。史思明的谋士们明白安庆绪的意图所在,劝史思明道:大人位尊权重,智勇过人,而屈居安庆绪手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今大唐复兴,天子圣明,而大燕穷途末路,朝不保夕,将军何不归顺大唐,以变祸为福乎?史思明认为言之有理。当安庆绪的心腹猛将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率领精兵五千到达范阳时,史思明设计拘囚了阿、安二人及其手下主要将领,收缴了他们兵士的枪械、铠甲。次日,派使者带着归降表西赴长安,请求以所辖十三郡和八万兵士归降朝廷。大唐朝廷接受了史思明的请降。于是,河北十三郡——当然包括平原、常山——可以无需担忧了。
而更早一些,天宝十五年(756),颜杲卿智取土门后,颜泉明奉父命赴京献捷,途经太原,被太原尹王承业拘留,幸得脱逃,却又陷其手。史思明军队攻入太原后,颜泉明被裹以牛革,掳往范阳。至史思明投降大唐,颜泉明才九死一生,得以从范阳放还,来到洛阳。他辗转奔波,四处求告,从当年的刽子手那里求得父亲和袁履谦的尸骨,以及其弟颜季明的断头,装入棺材送回长安,又来到蒲州看望叔父。
当下,颜真卿一见到侄儿泉明,猛地扑上前去,伸出双手将正在躬身施礼的侄儿抱了起来,圆圆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端详着。只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不由得想起遭受叛贼杀害的兄长杲卿和其他亲属们。颜真卿想不到与侄儿泉明今日相见于此,只觉如梦如幻,悲喜交集,将侄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抑制不住泪水扑面而下,号啕痛哭了起来。颜泉明也痛哭了起来。叔侄二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泪水涌流在一起,心里的痛楚交汇在一起……
当颜真卿得知泉明已将堂兄杲卿以及侄儿季明的尸骨送归长安,而季明英年遇害,仅有头颅。颜真卿更加痛从中来,血泪交并,悲怆惨怛,如撕心裂肺一般。于是,情不自禁,执笔作《祭侄季明文》哭祭:
……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104
……
他回想季明小小年纪的德行、给予全家人的欣慰和寄予他的殷切期望,回想安禄山起兵叛乱后季明在常山、平原之间的奔走、传话和土门的得以破取,回想常山孤城为叛军围困,心怀鬼胎的贼臣——太原尹王承业拥兵不救,致季明父死子亡,常山城如巢毁卵碎般凄惨破败的情景,忍不住笔底怒号:苍天啊,发生了这样的灾祸,你难道不后悔吗?是谁制造了这场灾祸的啊?念及你——季明侄儿遭受的残害,即使有一百个身躯,又怎么能换回你的生命啊!
颜真卿和血迸泪,纵笔倾吐。无所思索,笔笔神来,顿挫纵横,如涌泉喷发,一泻千里,无可遏抑;笔下起伏连绵,苍劲飞动,浑然一体。其书乃极度悲愤中的迅笔疾书,以其深厚功力,信笔挥洒,一气呵成,却笔笔不失矩度,一扫晋唐以来的妍雅书风,雄健质朴,筋力刚毅,非草非真,正而含奇,奇不失正。那苍劲飞动的字形笔势之上,分明可见颜真卿情不自禁、喷发而出的满腹悲愤和沉郁痛楚,那纵横俯仰、流离宛转的笔画线条之中,跳荡着颜真卿的一腔怨恨和耿耿忠魂、浩然正气。无心于用笔谋篇,却成为动人心魄、无与伦比的千古绝调,彰显着颜体行书形神兼备、气势磅礴的崭新境界,被认为是继王羲之《兰亭序》之后的“天下第二行书”。
颜真卿听说常山先烈袁履谦以下将士的妻子、儿女、家人,流落于河北;堂兄杲卿的外甥女、侄儿泉明的女儿也被叛军掳掠为奴,便命泉明尽速寻访、赎回。颜泉明没有停留,立即奔赴河北,一路号哭访求,路人无不感动。在亲友资助下,颜泉明一一以钱赎其身;最后访求到父亲的外甥女和自己的女儿,却钱已不足,只够赎得一人。颜泉明怜悯姑母思念女儿的痛楚,就先赎了表妹——姑母之女;等到筹措够资金去赎自己的女儿之时,女儿却已渺无踪迹,无从赎得。颜泉明心头本已创伤累累,当下似又遭刀捅,痛不欲生。但他抑制着内心的剧痛,对常山先烈将吏五十余家、三百多口遗属,一律视同近亲,平等相待,相互搀扶着,一起来到蒲州。颜真卿同样视这三百多口人为血肉相连的近亲,关切备至,问寒问暖,一一给予妥善安置,负责赡养;以后又遵从各自所愿,给予资费,送他们返回家乡,或到其他所要去的地方安居乐业。袁履谦的妻子曾怀疑棺木内的袁履谦衣被俭薄,打开棺木一看,竟与颜杲卿一模一样,不禁深自惭愧。颜真卿及其侄儿泉明,德行如此,真是高山仰止、大义昭日啊!
颜泉明护送父亲杲卿的棺木回到长安,安葬于凤栖原祖茔,兄弟季明和表兄弟卢逖陪葬于父亲之侧。乾元二年(759)正月,颜真卿铺好纸,抓起笔,打算为堂兄杲卿撰写神道碑铭。堂兄杲卿不愧是血性男子,不愧是耿耿丹心的忠良,不愧是铁骨铮铮的英烈!他“精贯白日,义形宗社”,使我们颜氏祖宗的高风亮节,世代相传的忠贞、正气、大义,“今又继之,为不陨失”。在那些逆胡猖狂的日子,多少官吏受其胁迫,我们弟兄二人,独立横流,遥相呼应,互为掎角,俘获其谋主,斩杀其元凶。但终难独力支撑,“公与真卿偕陷贼境,悬隔千里,禀义莫由,天难忱斯,小子不死而公死,痛矣哉!”105真卿本想禀义替兄赴难,弟我没有死,你却死了,实在太让人悲痛了啊!更令人痛伤的是,你竟死得那么惨,竟然被逆胡割肉、断舌、肢解其体,凌迟而死,悬首于洛阳右金吾街,死而不得全其尸……颜真卿不由得潸然泪下,失声大哭,泪水洒湿了面前的纸和衬纸的毛毡。他颤抖着手,连揉了几张纸,写不下去。在他的心目中,他们二人虽为堂兄弟,但情同手足,亲于同胞。想到堂兄安葬之日,自己却正忙于济危救困,没有能够回乡参与葬礼,安慰英灵,事后内心常常隐隐作痛。他觉得实在太对不起堂兄了!堂兄若地下有灵,是不会宽恕自己的!颜真卿顿足捶胸,痛不欲生,不由自主地呼喊起来:天哪!这一声呼喊,竟惊醒了自己,他才感到胸前冷冰冰的,用手一摸,原来是泪水湿透了前襟。
许久许久,颜真卿的心情才少许平静了一些,才又接着续写杲卿死后蒙受的冤屈和最后的昭雪。他手中的一支笔飞快地挥洒着,感到一种少有的轻松,一种少有的欣慰,一种少有的振作,笔底出现的是刚健、遒劲、于飘逸洒脱中充满规整之感的文字。他仿佛不是在撰写碑文,而是在表达着自己对忠烈的诚挚敬佩,倾吐着自己对英雄的满腔崇敬,抒发着自己忠于大唐、忠于国家、挚爱百姓、憎恨叛逆、嫉恶如仇的衷肠肺腑……
如果说从颜真卿、颜泉明视常山烈士遗属如同近亲的崇高行为之中,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昭日大义,那么,颜真卿这篇为堂兄杲卿所作的神道碑铭,便使我们找到了这种昭日大义的来历:它们根源于颜氏久远的高尚家风;根源于其“德行、书翰、文章、学识”,而以德行为首的传统;根源于其自古传承的一脉忠魂、凛然正气!
颜真卿与杲卿的兄弟之情无比深厚。颜真卿当然在此前会有如《祭侄季明文》那样的祭文,隨之又挥洒出祭奠堂兄杲卿之文(可惜的是,这篇文稿没有能够流传下来)。这是历史的遗憾,万古的遗憾,也是我们今日的遗憾!我们不能不为不得领略那篇失传于流淌的历史之河的又一篇书法杰作,而不胜惋惜!
移任饶州
乾元元年(758),十月初九,因酷吏诬陷、弹劾,颜真卿在祭奠侄儿季明之后,被再次左迁——贬谪于饶州106,仍任刺史。
颜真卿仍然如同贬于同州、蒲州那样,严于责己,以功为过、以贬为宠吗?我们查阅史料,找不到颜真卿的“谢”表。缘何贬于同州有谢,贬于蒲州有谢,而贬于饶州却无谢了呢?当然,可能同样是有谢表的,只是在历史的沧桑变迁中已经丢失;但更大的可能是:这次的左迁,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太伤透人心了,太让人难以接受了。酷吏加于颜真卿的罪名是什么?我们也不可得知,我们只能从正史中找到“诬劾”、“构陷”等词汇。这些词汇,足以说明颜真卿的清白;拘执于酷吏加给他的莫须有罪名,也便没有多少意义了。不过,也有可能,与颜真卿命侄儿泉明访求常山烈士遗属的事情有关。五十多家、三百多口人住在蒲州,由刺史颜真卿出资赡养,又出资一一送还故里安居,此事能不沸沸扬扬地传往京师吗?惯于无事生非、打破鸡蛋找骨头的酷吏们,能不当作把柄,动其刀笔,参奏一本,以获取皇帝的青睐吗?
夫人韦氏听说了,气咻咻地直发牢骚:这是不是光拣好人欺?柿子拣软的捏?为什么一贬再贬?我们来的时候,满城饥民;饥民活过来了,刺史几乎累死、饿死,差点儿连一家人的命也搭上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成了罪过了?为什么就不问问老百姓,就不派人下来看看?一道圣旨就把人贬得更远、更远的了!
颜真卿发火了:太不成体统!气呼呼地甩手离家去了衙门。走在路上,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竟那么粗鲁。夫人跟着自己没有少受苦楚,没有少替自己担忧。如今,虽然仍在乱世,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路有白骨,凄凄惨惨的哭声不绝于耳,可哪个刺史、县令的夫人不是披金戴银、穿绫着缎,而她却没有一件金银首饰——仅有的几样,都兑换成钱,抚恤、安置了常山的烈士遗属,她如今甚至没有一件完好的、像样的衣服。逆贼叛乱以来,她没有吃过一顿可口饭,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初到蒲州那阵,她夜以继日地帮我赈济灾民,弄得大病了一场,多少天高烧不退,可为了不耽误我赈灾,一直隐瞒着、独力支撑着,不让我知道。然而,她今天说了几句出格的话,我就……唉,怪我!我这脾气!真不该!真不该!再说,她的话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不是吗?那些看着皇帝的眼色,投其所好,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不说一句规劝皇帝避免过失的话,更不说一句能真正拯救社稷危难的话的人,节节升官,手操重权,身居高位。而如堂兄杲卿那样,太平年月被摒斥在外,远离朝廷,沉没于低等官员之中;到了狼烟四起的乱世,则被委弃于孤城,最后成为叛贼手中的齑粉!为什么我颜真卿对朝廷忠心耿耿,尽心尽职,却总是被诬陷、被贬官,不得好报?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好人得到的总是不幸,而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之徒却总是那么幸运呢?为什么朝廷对待忠良之臣总是那么刻薄,而对待邪恶之徒却总是那么优厚呢?他想辞官回乡,回长安——回琅琊老家也好!他想退隐,像肃宗身边的“奇人”李泌那样急流勇退,永远告别官衙,像借兵于平原,谋划了棠邑、魏郡之捷的李萼当年那样,隐身草野……他不敢想下去了,他也无法想下去了。他自责着,顿足捶胸,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十月的初夜,月亮在云层中穿行着,时而把冷冷的清辉洒向地面,时而被云层遮盖,四野一片漆黑。朔风飕飕,寒气透衣。颜真卿连连打了几个寒战,冷静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蒲州刺史衙门也有一株古槐,如同长安家里的那株——平原郡衙内也有这么一株。不知是长安家里的那一株,或者是平原郡衙的那一株,移到了这里,还是这里本来就有这么一株?古槐为何与我形影不离?难道说我与古槐魂灵相通?古槐无论长到哪里,是天子脚下,是齐鲁平原,是大河东岸,历经岁月的沧桑而总是那么苍翠,那么伟岸,那么笔挺!阴霾中的躯体为人遮挡着风雨的肆虐。我颜真卿还不如一株古槐吗?既然出任朝廷官职,就应效忠社稷,造福于一方百姓,即使面对死亡,也不萌生二心。大唐虽然山河破碎,但气数未尽,正在走向复兴,只要四海平安,万民安泰,即使委屈一人一家,亦足可自慰,有何憾恨?自己就曾认为:官虽有品级之别、职责之分,无非护卫社稷安宁、施朝廷恩泽于百姓也。当官能为民做主,解民之疾苦,即为朝廷分忧解难也;当官者苟能让万民乐业,纲常有序,社稷安宁,则朝廷无忧也。如是,则为好官、清官、廉明之官,则可欣然面对列祖列宗,何必苛求品之高、职之尊、位之显欤?既如此,或在蒲州,或在饶州,无可无不可,何必为此而烦恼呢?前日,泉明来信说要为父亲立碑,我只说可以回去哭祭一番,然而圣旨下来,却要我远去饶州!此一去,也许永世难回长安,也许永世不能亲眼见到堂兄的陵墓,也许永世不能在堂兄墓前哭祭……我们弟兄实在太苦命了啊!颜真卿为堂兄杲卿撰写完碑铭后,于次日一早打发人送往长安。却听说州城内正有人联名上书朝廷,恳请留自己于蒲州,于是,抓紧收拾行李,当夜便悄没声地出城而去……
秋末冬初,漫天阴霾,北风萧瑟,黄叶漫卷。颜真卿出蒲州南行,于途中得知当年平原举义时的部属——监察御史王延昌、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穆宁、大理评事张澹等人,专程从长安而来,至华阴相送,并相邀在华阴县令、主簿陪同下,一起拜谒华岳庙。感其盛情厚意,颜真卿折而向西,来到华阴。面对昔日部属,旧情新谊,温暖心头。王、穆、张三人,两人官在御史台,一人在大理寺,御史台掌弹劾百官,大理寺掌百官刑狱审理。三人专程从长安来此,偕同颜真卿拜谒华岳庙,其中意味,颇耐咀嚼。不应仅仅出于旧僚之谊,恐怕其缘由在于:他们深自敬仰颜真卿的忠贞、正气,对其遭遇内心不平,而又无可奈何,故而无惧于他人谗谤,借以表达同情和安慰之意。同游之余,颜真卿执笔题名:“同谒金天王之神祠”107。 世事沧桑,官场沉浮,此时,颜真卿该有多少衷曲,多少感慨,在心中无声地倾诉?
从华岳东去,颜真卿途经东都洛阳,行色仓促之中,祭扫了昔日对自己有着“师父之训”、恩同生父的伯父元孙的陵墓,于墓前做祭文,告慰以堂兄杲卿与自己及子侄、外甥的忠义和功绩,以及所获封赠、生死哀荣。年届“知天命”的颜真卿,不忘伯父也曾有过的枉遭构陷而罢官的经历,为了免于伯父之灵不致伤怀而有所慰藉,极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不平和抑郁,其文心气肃穆,平和婉畅。其书则一任纵笔,抚慰亡灵,无意工拙,不虑布局,行草交杂,刚劲圆熟,风神奕奕,庄重典雅。颜真卿当时的复杂心态,颜体的深厚底蕴,一寓其中。可惜的是,真迹已佚,所传刻本,笔力缓弱,疑为伪作。
冬日的寒冷中,颜真卿一路风尘,到了饶州。饶州属江南西道,因“山有林麓之利,泽有蒲鱼之饶”而得名,素为富饶之地。但当时却大不如往昔,虽安史之乱战祸未及,这里百姓的日子并不比江北好多少。一批批丁壮男子被朝廷征召从军,加上久旱不雨,土地龟裂,荒芜的田园随处可见。道路上、街面上,行人衣不蔽体,很少能看到穿着不露体肤的衣服者;一碗糙米饭、两个菜团子,可以买到一位大姑娘或者幼童。匪盗横行,日日都有新的拦路抢劫、杀人越货、撬门扭锁、入宅偷窃,或者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铲除豪强之类的事件发生,并在市井不胫而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匪盗或飞檐走壁、逾墙入宅,如履平地;或隐身有术,如天马行空,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出入来去,无影无踪;或武艺高强,刀枪不入,数十个精壮男子无以相敌……高门大户,乡绅财主,几乎没有不被偷窃或抢劫过的;有的在与盗贼搏斗中,死于其刀斧之下,甚至全家被杀者也不是绝无仅有。尽管州衙有兵士严密护卫,也曾连遭偷窃,据说连前任刺史夫人的首饰、衣裙也丢失了不少。饶州百姓无不惊恐、惶惧、惴栗。午时刚过,虽艳阳高照,全城即关门闭户,屏声敛息,人们战战兢兢地乞求上苍保佑,能够度过一个平安的夜晚,实在是苦不堪言。
颜真卿一到任,便邀集本州各参军、捕快和其他官吏,询问匪盗横行的根源和铲除匪盗之策。有说根源在于本地民风刁野的;有说根源在于本州西临鄱阳湖,沟汊纵横,芦荡葱茏,地形复杂,宜于匪盗藏身、繁衍的;有说根源在于连年灾害……说到铲除匪盗之策,大都面面相觑,谈虎色变,说匪盗人数甚众,且武艺高强,而本州捕快不到百人,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捕快头目本人甚至满面畏惧之色,说自己情愿解职。颜真卿又巡察了饶州城内城外,询问了耕夫野老、商贾贩夫,觉得官吏所说的大都不是饶州匪盗横行的真正根源,真正的根源可能只是两条:一是朝廷连年加征租庸,招募兵丁,民不聊生,田园荒芜,百姓生计无着;二是官员忠心动荡,对大唐国运疑虑重重,自顾于身家性命,得过且过,纲纪废弛。颜真卿于是决定三管齐下,一方面恤慰贫困,奖励农耕;一方面整饬吏治,严肃纲纪;一方面智缉匪盗,从严惩治,杀一儆百,对劫富济贫、铲除豪强的侠客,则尽量予以安抚,使其归农。
经过一番周密计划,全州捕快一起出动,马到成功,智擒了首恶,当众处死。有位姓程的女子,父亲和兄长俱为盗贼所杀害,她也被掳掠而去,后来以计逃脱,上告州府。颜真卿问明案情,追寻种种蛛丝马迹,得悉盗贼隐蔽之处,即派遣得力捕快,捉拿归案,公开处以极刑。那位姓程的女子,亲手挖出贼的心脏,祭奠父兄之灵,全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颜真卿进一步顺藤摸瓜,严查、严惩了与匪盗勾结,或为其荫庇、或对其纵容的官吏,震动了全州上下。官员们无不兢兢业业于本职;匪盗一个个丧魂落魄,归案自首;侠客们也改弦更张,洗手归农。于是,饶州四境,无论城乡上下,山内泽中,逐渐祥和安泰,肃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了起来。颜真卿又简除徭役,罢黜贪官,劝课农桑,鼓励农人于丘陵之地广植桑麻。仅仅一年零三个月的日子,饶州便呈现出一派百业兴旺、生机勃勃的景象。街市上,生意兴隆,南来北往者川流不息;田野里,人欢马叫,无处不在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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