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走出大明宫,匆匆回到家里,已是正午时分。
天低云暗,阴霾浓重,残冬的寒风阵阵吹来,老槐、石榴时而呜呜,时而飒飒,抒发着心头的愤懑。颜真卿的胸腔之内,汹涌着只争寸阴、为国赴难、平抚叛乱的热血,却又不无陷入奸贼陷阱而没有时机揭穿的苦涩和忧愤。罢了!罢了!为国抚叛要紧,中他奸计也罢,不去理他,看他横行到几时!若苍天有眼,让我颜真卿活着回来,那时再和他理论不迟——但这个可能太渺茫、太渺茫了!纵然我死在叛臣李希烈之手,自信苍天有眼,天行有常,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奸佞之徒终会遭受天惩!我又何须为此而耿耿于怀?暂将此恨置诸度外,只思量何以平抚李希烈之叛!
颜真卿走进厅堂,午饭已经准备停当,夫人韦氏坐在一旁,等待着丈夫回来一起用餐。
夫人和善地对丈夫说:饭做好了多时,就等你回来!
好!吃吧,吃吧!吃了饭我要出远门,有一桩重要差事!颜真卿的语气很平静,像往常一样。
去哪儿?什么差事?夫人问道。
许州。向李希烈宣谕皇上的圣旨。
宣谕圣旨?那是宫里太监中使的事,你是太子太师,怎么让你——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子去?
颜真卿怕夫人知道实情会急出病来,原想轻描淡写地敷衍几句,一走了事,没想到蒙蔽不了她,只得实话实说,将皇上的诏书内容,简略地述说了一遍。
夫人韦氏一听,果然气晕了过去,急得丫鬟、家仆手忙脚乱地请了医生来把脉、扎针,许久才将息过来。天哪!朝廷居然派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头子去闯虎狼窝!她愤然呼喊着,却声音微弱。医生劝她平定下来,切不可心急。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
颜真卿为夫人喂了汤药,坐在夫人床前心平气和地劝说:此事非同小可,生死难测。但若不去,招致抗旨之罪事小,令人心忧的是,河南地面将从此烽火连天。庶民百姓刚刚从安史之乱的磨难中走出来,他们将又在李希烈这些藩镇的兵燹中颠沛流离,啼饥号寒。他们实在太苦了,太苦了!我此去向李希烈喻以社稷大义,晓以忠贞为国之理,陈以忧民爱民之道,为国家消除一场灾难,即使一死也值得,值得!我已七十有五,活多少才能满足?何况,君命在上,重如泰山……
颜真卿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夫人无言以对。且深知丈夫的刚烈,不再劝阻,连连叹息几声:去吧!我是一时着急,才……只是,你身边总该陪个家里的人啊!可儿在栎阳任县尉,硕儿是秘书省正字,他们都不在家啊!颇儿又病弱……
颜真卿得到夫人同意,如释重负,深情地看了夫人一眼,略一思索:我原想只带属吏去的,你既然说要有家里人陪,也好,就让哪个侄儿跟我去也好!颜真卿的兄弟们,包括堂兄弟们,已先后去世,颜真卿责无旁贷地、视若亲生地抚养着他们的子女。
叔父,我去!颜真卿的话刚落音,门外的颜岘便冲进来毛遂自荐。刚才,颜岘在他自己的小屋里读《楚辞》,听到叔父手忙脚乱地喊着请医生,便来到厅堂外,却见婶子已经见好,叔父正在说着什么为国家消除一场灾难,即使一死也值得的话,便静静地站在门外谛听。
颜真卿看着侄儿颜岘那英气勃勃的神情,道:这一去,可是少不了吃苦头的啊!
吃苦头?叔父这么大年纪都不怕,侄儿身强力壮,怕什么?
好。那就收拾行装,鞴马去吧!我们马上走!
颜岘走出厅堂,颜真卿神色坦然地对夫人道:我此去凶多吉少。我若死于贼手,嘱告颇儿、儿、硕儿,且勿厚葬。我将自撰碑铭捎回。
夫人韦氏含泪点头,急忙为丈夫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说话间,颜岘已将马鞴好。颜真卿在走出大明宫时,就安排了陪自己同去的属吏,正好,他已随驿车一同来到了家门之外。
颜真卿对夫人说了声:保重!照管好侄儿们!告诉诸儿侄,切勿忘记忠君爱民,恪尽职守!便匆匆出了厅堂。
北风凛冽,乌云蔽日。院子中央的那株老槐岿然不动,却掩饰不住肃穆中神情的忧伤和悲悯。孱弱的石榴忍受不了北风的凋零,飕飕地抖动着,俯仰着,低声抽泣着。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达着依依离情,言说着生离死别的嘱告。颜真卿凝目看了看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伴侣,似乎明白了它们此刻的心迹。然而,身负重命,寸阴必争,一挥手,即大步出了家门……
当颜真卿在朝堂上毅然受命,接了诏书,走出大殿之后,卢杞窃自得意:老蠢驴,本官就等着看李希烈怎样煮驴肉吃了!
在场大臣无不大惊失色。谁不知李希烈是一只欲壑难填、杀人不眨眼、毫无人性的凶恶豺狼!这不是让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喂虎狼吗?但惧于卢杞的淫威,多数文武大臣都紧闭双唇而不敢出言。颜真卿昔日任御史大夫时的僚属、此时驻汴州218的宣武军节度使李勉却顶着伏诛的风险,一面匆匆草写表章,一面派人在路途拦截颜真卿。李勉在表章中披肝沥胆,坦诚进言,竭力谏阻:颜大人此去,只怕朝廷失一老臣,得到的只是羞耻二字啊!满脑袋只是自己皇位安危的德宗皇帝李适,早已闭目塞听,把自己曾经视作股肱的七十五岁老臣的祸福生死置诸度外,李勉的谏阻只能是徒劳无益。李勉派往路途拦截的官员,迟了一步,赶到灞桥,早不见了颜真卿一行的人影;催马飞奔至骊山脚下,有人说看见了鲁公乘坐的驿车两个时辰前已疾驰而过,此刻只怕已过了华山。时已薄暮,拦截者只好叹息着返回交差。
颜真卿一行过华山,出潼关,直抵洛阳。东都留守郑叔则见到奉旨赴许州抚叛的颜真卿大惊失色,以自己的耳闻目睹,推心置腹地竭诚相告:李希烈反心已定,反状已明;叛将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等意欲依附,多次派使劝其称帝。李希烈的千名养子,都是些不闻诗书、不明礼仪、只知抡刀舞枪的亡命之徒,叫嚣着养父就是皇上,他们都是太子,河东就是他们的天下!李希烈听其言而反夸他们至忠至孝,生龙活虎。要李希烈接受朝廷安抚,难于九天揽月。此去招抚,实乃为不可为之事,必为所害。郑叔则苦劝鲁公暂且留住,等待朝廷此后之命。颜真卿心中镌刻着“诚臣徇主”219的祖宗明训,自己所撰《宋璟神道碑铭》中“行其道而死生勿替”之语记忆犹新,堂兄杲卿面对叛贼安禄山大义凛然、慷慨赴难的身影历历在目,义无反顾地慨然回答道:“君命也,焉避之?”
郑叔则劝说无效,只好既钦敬又憾然地慨叹着,清酒一杯,挥泪相送,听任今宵别梦寒了!
虎穴宣诏
许州城内,节度使衙门前插着龙旗、旌幡,威风凛凛地站着数十名执坚披锐、列成八字的将士。
颜真卿的属吏上前向领班将校说明了颜真卿的身份、来意,有人传禀了进去。立即,如临大敌,衙门内外增加了许多手执刀枪剑戟、严阵以待的兵士,左右各三排,从大门外一直通向辕门之内。
颜真卿高捧诏书,高喊一声:李希烈接旨!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堂。
李希烈接旨!颜真卿在大堂中面南巍然而立,又一次大声呼喊,一边用双手展开了诏书。
李希烈远远地站在一旁,犹豫彷徨,不知如何是好。接旨吧,岂不是向朝廷认了输?不接旨吧,岂不承认了自己的反叛,没有了一点儿回旋余地?
颜真卿神情威严,一派阳刚正气,朗声宣读诏书。
狗屁诏书、圣旨!诏书将要宣读完毕,李希烈却仍拿不定主意。他的千名养子虎吼狼嚎地叫嚣着,从四面八方向颜真卿围逼而来,刀尖、枪尖、剑尖、戟尖,密匝匝地一齐指向颜真卿的胸膛、脖子和头颅,大有要将颜真卿千刀万剐、剜心剖腹、剁为肉泥、吞入腹中之势。
颜真卿足不移,色不变,视若无睹,仍在朗声宣读诏书。
什么东西,敢来这里宣读什么狗屁圣旨!
狗胆包天!
活得不耐烦了!
说不定是个阉宦,剥了他的皮!
……
李希烈的千名养子们、心腹兵勇们叫嚣着,嘶喊着。有人从颜真卿手里抢去诏书,打算撕扯;有人却大叫着:不敢!不敢!皇上的诏书对于他们毕竟太神秘了,太尊贵了,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们想看个究竟。这个刚抢到手,又被别的抢走。李希烈远远地看着,眼睛里流露着惬意、自豪和舒心。
颜真卿怒不可遏,几次厉声申斥,声音却被湮没在一片谩骂、恐吓、威胁和揶揄的喧嚣声中。猛地,在李希烈的养子们抢诏书的时刻,犹如长天炸雷,颜真卿凛然可畏的申斥声压住了厅堂内的聒噪:李希烈!这叫什么行为?无法无天!天理难容哪!
李希烈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浩然正气所震撼,所慑服,他似乎颖悟到了什么,急忙大呼一声:“住手!”挤进养子、兵勇们的包围圈中,呵斥他们退开,收起手中的兵械。他又喝令那个横眉竖目的养子交出诏书一看,却已丝丝缕缕,破碎不堪,字迹不辨。
犬子们缺乏教养,鲁公见谅!李希烈换了一副容颜,一面脸上堆着谄笑,对颜真卿表示歉意,一面回头斥责:你们知道面前站着的是谁?当今名满天下的鸿儒、太子太师颜真卿,颜鲁公大人!你们在他面前竟敢这般无礼,这样没有规矩!小心我一个个放了你们的血,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还不退下,为鲁公打扫馆舍,准备酒宴压惊、接风!……还磨蹭什么?咹!给我滚!
颜真卿一行被安置在客馆里的两间套在一起的房子里。里间颜真卿独住,外间住随行人员。李希烈派了两名心腹小校名义上侍候,实际在监视。李希烈来到馆舍,假意向颜真卿致歉。颜真卿乘机苦口婆心地、襟怀坦诚地开导、劝告,历述古今忠君爱民流芳百世、叛逆祸民遗臭千古的桩桩事例;讲述何以“竭诚奉主之谓忠,率义忘躬之谓勇,忠勇不犯,则名登于明堂”220,晓谕以忠贞大义、忧国爱民之理;要求李希烈立即悬崖勒马。
对于颜真卿的一番诚切之语,李希烈听而无闻。颜真卿辞行,李希烈却极力拦阻,拒不放行。颜真卿在心里已做好了必死准备,写家书给夫人和众子侄,嘱咐他们认真维护、供奉家庙,抚养好已故各位兄弟的遗孤。李希烈假借颜真卿的名义,向朝廷多次上表,陈说自己势力的雄强,表示只要将汴州给予自己,即罢兵息戈。这些表章都被卢杞扣留,不予理会。德宗李适认为颜真卿宣慰无效,下诏命宣武节度使李勉、东都汝州节度使哥舒曜、江西节度使曹王李皋、荆南节度使张伯仪挥师讨伐。大军压来,李希烈觉得对颜真卿已无可奈何,拘留也毫无用处,不如放他回去,于是,设宴送别。
那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客馆,说是李将军请颜大人赴宴,硬是连推带拉,“请”颜真卿上了一乘小轿,抬往节度使衙门的一所大厅堂。厅堂内,灯火辉煌,四周是镶金错玉的大屏风。一伙儿乐师正在起劲地弹奏着胡乐。左右两旁摆放着八个几案,上面都已摆满了酒菜,五六个几案后已坐了人,靠里面右手的几案后坐的是李希烈。看见颜真卿进来,李希烈与几案后的五六个人都一齐站了起来,避席相迎。
李希烈指着自己左旁的几案请颜真卿上座。
鲁公,上座,请!左侧那位面色白净、约摸四十来岁年纪、举止儒雅、眼神中却不无诡谲和阴谋的人谦恭地说道。
这位是希烈特地请来陪大人的原汝州刺史李大人。李希烈向颜真卿介绍道。
那位面色白净的儒士急忙向颜真卿躬身施礼:是晚生,李元平。
你就是原汝州刺史李元平?
颜真卿的眼睛像一把锥子,刺得李元平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李元平十分惶惑,却只好回应:是,是下官。又讨好道:下官有幸得瞻大人风采!
颜真卿一边扫视着在场众人,一边心安理得地入了座。
希烈今日略备薄酒,为鲁公饯行。哦,这位是行军司马周曾。李希烈指着左侧那位彬彬有礼的将军介绍道。
颜鲁公,久仰!那位彬彬有礼的将军拱手道。
颜真卿注视这位年轻的将军,只见他向自己投以敬佩的眼神,眉宇间隐隐地透出一股儒将气概,谦和地向自己打招呼。
颜真卿暗自叹息周曾明珠暗投,如果在郭子仪、李光弼将军麾下,必能立大功,建大业。可惜李希烈没有对他再介绍这位行军司马的什么。
这三位是判官辛景臻、康秀林和王玢。都是我李希烈的心腹爱将。哈哈哈!
李希烈介绍了在座诸人,端起酒杯:希烈教子不严,使鲁公受惊。颜鲁公,希烈敬你,赔罪了,赔罪了!
好,老夫喝了这杯酒。颜真卿冀望李希烈悔悟,暗想,不喝这杯酒,戏就没法演下去,也就掏不出他葫芦里卖的药来,便爽快地一饮而尽。
好!鲁公看得起我李希烈!爽快,爽快!李希烈叫喊着,作陪者也无不附和。
元平素闻颜鲁公德高望重,仰慕久矣。今日有缘,得以亲捧杯盏,请颜鲁公干了此杯!李元平端着酒杯从右侧走近颜真卿。
颜真卿并不举杯。尔为汝州刺史,沐天子恩泽,享天子俸禄,据守一方,就该履行职守,来此何事?
李元平腾地涨红了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咕嘟出一声:鲁公不赏脸!不识元平敬!羞赧地讪讪起身,意欲离席而去。
哈哈哈!颜真卿开怀大笑。他早已得知,李希烈攻陷汝州,李元平吓得屁滚尿流,稀屎拉了一裤裆,一张嘴不住声地求降饶命。此刻与这种人同席,颜真卿感到实在耻辱,在心头骂道:贱骨头!又大声道:老夫所识者,通达人伦大节、天地正义之人;不识人伦大节、天地正义者,禽兽也,老夫自不识也!
像是突然进入了滴水成冰的寒冬,笼罩着酒宴的空气顿时凝结了起来。
李元平不平于遭受的羞辱,退出了酒宴,心生奸计,写于纸上,交侍候一旁的仆役递给了李希烈。
李希烈看了李元平的一纸奸计,陡地变脸道:鲁公既不识敬,勿怪希烈不仁了!
颜真卿被囚禁在一个残破的院落内。院内院外荒草丛生,院墙有几处已经开始坍塌,像是失去生活希望的困窘者低垂的头颅。迎面三间房,房顶上,瓦片已经失去了许多,露出一块块抹平的黄泥,像是衣服上大大小小的补丁。这院落,显然久已无人居住,看样子主人沦落在外,或者逃荒,或者逃避抓丁,或者躲避不堪重负的节度租庸、巧立名目的地方税捐,或者已在兵荒马乱中默默死去,成为不知何处道路旁不得入土的尸体或无法辨认的白骨。时当初夏,颜真卿却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寒战。
三间房分作两间,右面两间合为一体,中间的隔墙有门相通。颜真卿和随行人员被安排在右面那合着的两间内。房内倒是经过了打扫,一张床支在右上方的隔间里,那显然是为颜真卿准备的;几张床并在隔间外的门口,那是属吏和颜岘住的地方。而左面的一间单开着,自不待言,是看管颜真卿的兵士们歇息的地方。
院内院外,站着十余个执刀荷枪的兵士,不准外人进入,也不许颜真卿和随从出院。李希烈派了两个心腹小厮,说是来伺候颜真卿饮食起居的,却终日寸步不离地厮守着。
这个小小院落里也有一株高大的古槐。挺直而粗壮的树身上道道深褐色的皱痕,显示着它的高龄和阅历;插入云天的枝干和巨大的树冠,展现着它的威严和傲岸。颜真卿面对着这株古槐,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观看着,不禁联想起长安老家院子里的古槐,联想起平原郡衙院子里的、凤翔宪部衙门里的、蒲州刺史衙门里的那一株株古槐。哦,为何我颜真卿所到之地,常常有这么一株古槐相伴?莫非古槐就是我的灵魂,我与古槐同病相怜?古槐啊古槐,你既是我的灵魂,为何只是沉默,只是无语地挺立着?为何不说一句话,不告诉我,我该如何与李希烈这只恶狼周旋?也许,东都留守郑叔则谓此行乃“为不可为之事”之语,一点儿不错。然而,颜真卿又这么想:李希烈深受朝廷隆恩,幡然悔悟也并非绝无可能——他毕竟还没有最后南面称帝。只要一线之望尚存,“不可为之事”就有化而为“可为之事”的可能!若此行果然无益,可恨可憾者,老夫有辱圣明,不能伸张正义,安抚这群豺狼,中原将重燃烽烟,庶民百姓将颠沛流离,朝不知夕之存活!
颜真卿想到这里,潸然泪下,喟然长叹,提笔直书:
真卿奉命来此,事期未竟,止缘忠勤,无有旋意。然心中悢悢,始终不改。游于波涛,宜得斯报。千百年间,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知我是行亦足达于时命耳。221
这便是后人所谓《奉命帖》。
站在一旁的属吏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听见颜真卿在慨叹,又看见颜真卿在写什么,道:当今的世事,皇上换了好几个,换来换去,总是奸佞当道,黎民遭殃,世道颠倒。不说以前,就从前朝皇帝说起,先是元载当宰相,后是卢杞当宰相,像大人这样的好官总是被排挤,总是被陷害,一次接一次地被贬官;这一次让大人到这里来,分明是向虎狼窝里推!这到底是何缘故啊?这一起又一起的叛乱,何时才能平定啊?
颜真卿回答不出。他没有思量,至少是没有认真思量过。
属吏审视着颜真卿的神情,道:小人可否斗胆一言?
颜真卿点了点头。
小人曾听人言,大唐犹如巨厦,虽梁柱完好,气数未尽,但已四墙崩塌、椽檩衰朽,风雨飘摇,故为虎狼所侵。今朝廷可以驱赶虎狼,却无力更换椽檩、重砌四墙。故赶走老虎,豺狼入侵;豺狼遁逃,老虎又进来。如此,巨厦已无望于重振雄风。且虎狼之性,餍甘饫肥,今巨厦内尚有肥肉可食,岂能几句美言而去虎狼之欲也?再说,人常说,成者王侯败者贼,自古以来,哪一朝的江山不是打出来的?
未及颜真卿回答,颜岘道:这世道何时得正?何时能让好人活得气顺?
颜真卿沉思片刻,道:老夫自信大唐之德,仍为万民拥戴,大唐社稷,仍将复兴。消除社稷之患,人臣之责也。老夫受朝廷之命,虽招抚难济,但冀望于百姓免遭战祸,愿赴汤蹈火,一尽其心,虽死无憾!是的,江山是打出来的,然而,民为邦本,躬行仁义始得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大唐在安禄山造反之前,实乃亘古未有的太平盛世。太宗、高宗皇帝盛德沐于天下,恩泽施于万民。推行租庸调之法以来,朝廷仓廪充实,百业兴旺,四海臣服,八方来朝;百姓安居乐业,道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是真的。那时的人,无论官员百姓,谁不说碰上了好年月。属吏赞同道。
颜真卿接着道:及至玄宗,奸贼李林甫、杨国忠先后当道,朝纲紊乱,贪污朝廷租庸者、兼并百姓田产者、贿赂公行者、买卖官爵者、相互倾轧者……蜂然而起,安禄山始得乘机谋乱。然人心并未背唐,并不欲灭唐也。朝野无不恨逆贼之叛而思天下之平定也。故安禄山虽拥兵数十万之众,气焰熊熊,攻城略地,乃至窃得东西两京,却难免众叛亲离,子弑其父。其子安庆绪即位,为其大臣史思明篡位;史思明复为其子史朝义所弑;史朝义走投无路,自缢林中,其大臣李怀先取其首级以献朝廷。缘何如此?不得人心也。大唐国势衰而未竭,国脉沉而可振啊!
属吏和颜岘全神贯注地听着,似乎一缕阳光投射在眼前、在心田,顿时感到豁然明亮。
颜真卿又开导属吏和侄儿:李希烈如果不接受朝廷诏命,不听老夫劝告,将比安禄山更不得人心!百姓久经战乱,无不期盼早熄战火,恢复太平。李希烈若背逆民心,不仁不义,其下场绝然不会好于安禄山!然而,老夫奉命安抚,不能不“心中悢悢,始终不改”,不能不仁至义尽,不绝其改悔之望,直至其最后自绝的那一刻。但这里毕竟是虎狼窝,我们是在与虎狼相周旋,虎狼活着就要吃人!对此,我心里明明白白!老夫活到今天,差点儿丧生不止一次了!没有死于杨国忠之手;没有死于安禄山、史思明之手——从平原出逃,得到其手下将领康没野波暗中保护;没有死于元载之流手里;没有死于蒲州、饶州……今若死于许州,其天意乎?亡我者,天也;天不亡我,其谁奈何?
颜真卿说到这里,问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道:你们害怕吗?
大人,我不怕!——属吏道。
我也不怕!叔父。——颜岘道。
不怕就好!我后悔带了你们来。我早就过了七十古稀之年,行将八十。不管这群豺狼何等凶恶、何等残忍,不过一死而已,何足惜哉!我明白,这里就是我的死地!只是你们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死。只要能逃出,你们就逃!
不,我不逃!我不能撇下大人不管!属吏道。
我也不逃!决不逃!不离开叔父半步!颜岘道。
那又何必?你们一定要逃,要逃出去!
颜真卿说着,将刚才写的一纸书帖交给属吏,叮嘱:你要把它交给朝廷,最好是亲手呈给皇上。颜真卿又将两件书简交给侄儿颜岘:这是一封家书,还有一件是我给自己写的墓志铭,你要带着它!如果我死了,就请石匠凿石镌刻,覆于我的棺椁之上!哦,还有,岘儿,要告诉你叔母,告诉儿、硕儿,一定要抚养好各位还没有成人的堂兄弟!要他们好好读书、明理、自立!勿忘我们颜家德行、书翰、文章、学识的祖传家风!
颜岘接过叔父递给自己的家书和墓志铭,心潮汹涌,嘴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
怒斥凶顽
颜岘刚刚小心地收拾好叔父交给自己的书帖、家书和墓志铭,回头向窗外望去,只见李希烈在一群随从、兵士的护卫下,走进小院。
李希烈!颜岘向叔父道。
颜真卿点了点头,正襟危坐,岿然不动,以一双冷峻的眼睛审视着李希烈的举动,待其来到面前,冷语道:节度大人亲临囚室,想必是要为老夫临终送行了?
言重了!鲁公言重了!希烈来看看这座独家小院。鲁公住在这里,更方便些吧?希烈看重鲁公的高风亮节、才学人品,冀望鲁公辅佐希烈,何来临终送行之谈?李希烈敷衍道。
既非为老夫临终送行,敢问所为何事?
哈哈哈!希烈有一事求教。
求教?相公能听我规劝吗?请讲,看看老夫能不能排解大人之疑。
哈哈哈哈!鲁公能,能,一定能!李希烈趾高气扬,满面得意春风。是这样的: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他们不约而同地派人来许州,一再苦劝希烈称帝。说是只有希烈称帝,四海臣民才能“知有所归”。他们还说,太师德高望重,名贯朝野;众节度一致拥戴希烈建帝业而太师至,乃上天惠赐啊!求取宰相,何人能先于鲁公?……
颜真卿情知劝告无益,也不放过再劝告的机会,争取李希烈掉头悬崖、悔过自新:相公不保护好自己的功劳业绩,做大唐忠臣,却与朱滔、田悦这帮乱臣贼子厮混在一起,难道是企图与他们一起灭亡吗?
李希烈的满面春风被横扫,如被掷入冰窟,扫兴地挥袖而去。
过了不久,又是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客馆,说是李将军请颜大人赴宴,硬是连推带拉,“请”颜真卿上了一乘小轿,抬往节度使衙门那个灯火辉煌、四周满是镶金错玉大屏风的大厅堂。还是上次那个样子,几张几案上已摆好丰盛的菜肴;不同的是,厅堂的一侧,一帮倡优正在弦乐声中,粉墨饰演着什么戏文故事。
鲁公,恭候多时了!当颜真卿走进厅堂的时候,李希烈满脸堆笑地俯身站立,表示欢迎。几案后的四个人也一齐站起来躬身相迎。
从来没有铁铸的江山。远的不说,秦朝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从衰败的周朝手里夺来的!刘汉的江山怎么来的?从秦朝夺来的!李唐的江山又是怎么来的?从隋朝夺来的!如今,李唐朝廷已经衰朽,山河破碎,人心背离;改朝换代,必矣。“四王”并未商量,却不约而同,一齐派使者前来拥戴希烈建大统、称帝号。颜鲁公且请明察,并非我李希烈图谋反叛,要夺李唐的江山自己坐,实乃奉天承运,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势当如此也!天以颜鲁公赐希烈;鲁公若能顺天下大势,得人心所愿,辅佐希烈,大事必成!
颜真卿声如洪钟,义正词严:“尔等听到过颜杲卿吗?他是我的兄长。安禄山反叛,他首先高张义旗,周旋抗贼。后来为贼所缚,被残害前,诟骂不绝于口。吾今行将八十,官至太师,甘愿守吾兄气节,死而后已。岂能受尔辈利诱、胁迫乎?”
李希烈不知何言以对,厅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颜真卿继续正告:大唐朝仍民心所向,坚不可摧,反叛乃桀犬吠日而已。四个逆贼阴谋背叛朝廷,你——李希烈,不思保全自己的功勋业绩,却受他们诱惑,听信他们的背逆之言,与他们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奉劝你接受皇上诏书,断了与他们的交往,做大唐忠臣,忧国忧民,真卿可保你官阶、荣华一如既往,青史留名。你若不听劝告,那就只会与他们一起,千古遗臭,死无葬身之地!
“黄眼珠”恶狠狠地嚅动着嘴唇: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清醒一点儿,颜真卿!抬举你,拥戴你,让你居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你反倒出言无状!头脑热昏,不识天高地厚、东西南北了吧?
颜真卿报以蔑视的一瞥,昂然转过身去,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
李希烈愤怒地甩掉了手中的筷子……
颜真卿被押回了小院。一个漫天阴霾、朔风怒号的日子,来了六七个兵士,挥动头、铁锨,在古槐下挖土坑,当天傍晚便挖好了,长约八尺,宽约五尺,恰如一个墓穴。
李希烈来到院内,察看了那土坑,冷冷地对颜真卿道:鲁公,看到了吗?我想你是个明白人,或宰辅之尊,或入土而终,任公自取!
自古至今,人生在世,终不免一死,绝无生而不死者。老夫早已将生死置诸度外!颜真卿视死如归,神色自若,目光似匕首般刺向李希烈:何必想方设法地威逼、欺侮呢!只要给我一柄剑,你就会看到让自己快心的事,用得着这么枉费周折吗?说着,就要跳下坑去。亏得颜岘和属吏眼疾手快,拦得迅捷。
你想死,我还舍不得让你死呢!李希烈恶狠狠地揶揄道。他本想恐吓颜真卿,承诺做他的宰相。他要建大统称帝,仅仅靠一帮能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舞刀弄枪的武将,而没有运筹帷幄、经纶治国的文臣,特别是身禀宰辅之才、众望所归的饱学鸿儒不行。武将虽能打天下,治国却必须文臣。他太需要颜真卿了!他诚心地借重他,请他为自己当政主事。他甚至愿意封他“八千岁”,让他拥有至高权柄、享尽荣华富贵。然而,颜真卿却软硬不吃,几次使他难堪,使他下不了台。一股怒气直向上冒,他真想一挥手,立即活埋了这个老顽固。但是,他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欲成大事,决不能心胸狭窄。也许,这软硬不吃正是“忠”,只是不是忠于我李希烈,而是忠于李唐天子。若将这个忠从李唐转换给我李希烈,则我李希烈幸甚,我李希烈的朝廷、天下幸甚!想到此,李希烈的脸上堆着宽容大度的微笑,又以罕有的容忍,道:再想一想,鲁公!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一边是当朝宰相之尊,一边是……
李希烈生怕颜真卿再说出什么使他难堪的话来,一言未尽,即匆匆出了门。
风云变幻
受命于朝廷,讨伐李希烈的宣武军节度使李勉、东都汝州节度使哥舒曜、江西节度使李皋、荆南节度使张伯仪各路官军,在与李希烈军的一场场拼杀中,各有胜负。三月间,张伯仪与叛军大战于安州222,大败;张伯仪丢弃旌节,狼狈而逃。李希烈拿着张伯仪的旌节和被杀害的官军首级,在颜真卿面前大肆炫耀自己的战绩,冀图震慑,使颜真卿降服。颜真卿悲愤已极,大声呼叫,从床上扑到地下,一时不省人事,许久才苏醒过来,从此不再与人言语。
此后,哥舒曜收复了汝州。李希烈派他的部下大将周曾——就是那位在李希烈为颜真卿“压惊”的宴席上,彬彬有礼、眉宇间隐隐地透出儒将气概、颜真卿暗自慨叹明珠暗投的将军——将兵三万,赴襄城进攻哥舒曜。周曾明受李希烈之命,却暗地密谋返回许州袭击李希烈,以王玢——李希烈在“压惊”宴席上介绍说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为内应,拥戴颜真卿为节度使。
颜真卿得知,心头激动、振奋无比。他从未想过做节度使,但欣喜于不动朝廷兵马而除掉李希烈,平息叛乱。欣喜之余,心中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长安曾经写过的一首诗。那时,裴将军以其舞剑的超群技艺,名满长安。看了他娴熟的剑技,颜真卿心潮澎湃,作了那首五言诗。四十余年的岁月逝水已将自己的诗作记忆,冲刷得七零八落。颜真卿苦思追忆,补缀成篇,以其惊喜激越之情、磅礴浩荡之笔,写于纸上。
裴将军诗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
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
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
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
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
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223
颜真卿多么希望在圣明君主统治下,周曾能够以猛将的气魄和威力扫荡九州。像善于舞剑的裴将军那样,胯下战马龙腾虎跃,雄壮威武,纵横驰驱,所向无敌,展现出自己的英武超群。手舞宝剑,似风驰电掣,萦回旋转,神出鬼没;忽地跃身腾高,似乎望断天山上崔嵬的白云;入阵破敌,威名似惊雷般吓得强敌鬼哭狼嚎。拉开弓弩,一箭射去,敌阵百马倒伏,再射一箭,廓清万里。强敌匈奴不敢来犯,互相呼叫着:快快回去吧,回去吧!大功告成,回报天子,美名可以镌刻在汉武帝当年图画功臣像的麒麟阁内。
颜真卿对周曾的期望如此殷切,然而,遗憾的是,风声走漏,消息为李希烈所知,即派遣心腹大将率其精锐——三千骡子军袭击周曾。周曾始料不及,全军风声鹤唳,一败涂地,血战而死。等待内应的王玢自然也被杀害。颜真卿得知,悲痛欲绝,撰写祭文,于院内古槐下设酒食哀悼周曾等遇难将士。阴霾四合,阴风呼号,古槐悲泣,颜真卿撕心裂肺、涕泪交并地宣读着祭文。看管的兵士无不为之唏嘘落泪。
壮烈殉国
遭遇了这场变故,李希烈暂时回到了蔡州224。这儿是他的治所所在。颜真卿也被押至蔡州龙兴佛寺。
龙兴佛寺坐落在县城之北,南濒汝河,远离城垣,独处一隅,绿树云合,高墙环周,清幽寂寥,人迹罕至。在数十名荷枪执刀的兵丁把守下,李希烈自信颜真卿插翅难飞。
眼看着寺院方丈、和尚们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双目为被拘囚于这里的自己流泻着怜悯,眼看着看守自己的兵丁虎视眈眈、如临大敌的神色,颜真卿感觉到自己随时可能被杀害,心中怒涛翻卷,却又无可奈何,提笔写下了一纸书帖:
贞元元年正月五日,真卿自汝移蔡,天也。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十九日书。225
后人称此帖为《移蔡帖》。颜真卿慨叹自己被李希烈移拘于蔡州,乃是天意。相信皇上当如苍天,清明而洞察万象,难道可以让李希烈之徒随意诬蔑吗?大唐的德政,将是不朽的。其书虽数语寥寥,却于苍劲老辣、笔墨飞动中流荡着洞明世相、正气凛然的阔达襟怀和老而弥坚、视死如归的不屈气概。放下手中之笔,颜真卿面向京城长安,面对佛寺和尚,坦然地指着西墙说: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颜岘与属吏好不容易到了京师,向朝廷递上了颜真卿的表章,却被卢杞扣压,更不用说面见皇上。卢杞心怀鬼胎,窃视颜真卿写于许州囚所的“心中悢悢,始终不改……千百年间,察真卿心者,见此一事……”之《奉命帖》,于蔡州龙兴佛寺内所写的“天之昭明,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之《移蔡帖》,只觉其中腾跃着一股直冲云天的威严正气,磅礴浩荡的阳刚之气,不屈不挠、不可遏抑的坚毅之气,禁不住不寒而栗。
作为一代书法巨擘的最后之作,两帖熔铸忠贞爱国之德、洞明时势之识、纯熟老辣之笔于一体,法度严峻而质朴疏淡,气势磅礴,淋漓酣畅。那笔墨的飞动中,分明跃动着生命的真诚;那腾挪婉转的线条中,灌注着一腔浩然之气;那随心挥洒的横竖撇捺中,喷薄着至为崇高的品性光辉。似笑傲群丑之老帅,又似怒张之弓弩;似凌空之宝剑,又似巍然神怡之泰岳。那么雄浑,那么富于凛然不可犯、不可欺、不可诬的尊严气象!字字从心所欲不逾矩,恣情适意而挥洒自如,于奔腾、豪壮的笔势之中,陶铸万象,隐括众长,炉火纯青;笔势中蒸腾着豪情,点画的起落中激扬着刚强,字句的连接中充盈着老而弥坚的品性;如老卉鲜蕊,姿峻香馥,生机盎然,气概凌云。颜真卿由一介书生而成为勇斗凶顽的良臣、铁马金戈的平叛统帅,由正色立朝而遭诬外黜,又由外黜而正色立朝的风雨平生,一寓其中,一派凛凛然不可犯、不可欺、不可诬的尊严气象,可谓“精贯天地,义伏群丑”。如果说《祭侄季明文》、《争座位帖》、《颜氏家庙碑》等书作,彰显着以其端庄筋健、雄浑敦厚而立则后世的“颜体”书法的成熟,那么,此两帖则标志着颜书的又一新境界——一种前无古人、恢弘无比、至大至刚、无可逾越的至高境界,堪为价值连城的传世瑰宝。如被德宗李适看到,恐怕也是难以心情平静的!
朝臣得知颜真卿有表章被扣压,不少人都深自为之而不平,但畏于卢杞的淫威,一个个噤若寒蝉。当年曾参与湖州诗会的史馆修撰张荐得知,毅然冒险上疏:颜真卿于四朝为臣,为国家元老,忠贞正直,孝悌友爱,尽忠于社稷。他快要八十岁了,身有年迈人的病疾,却被拘囚在四墙之内,睁眼看到的是对着他的刀枪剑戟。他悲愤疾呼,寝食不宁,不知道怎样经受着这种磨难!226他请求以被押在京城的李希烈之母以及其他亲属三人,赎回颜真卿。张荐哪里知道,卢杞所真正期待的就是颜真卿早日一命呜呼!他的表章呈上,当然只能遭遇石沉大海的命运。
然而,卢杞尚未等到颜真卿死于李希烈刀斧之下的一天,却因李希烈日趋猖獗,一步步进逼襄城、夺取汴州,切断汴河漕运要道,扼制大唐财粮之源;而朝廷调去救援的泾原军途经长安,因不满待遇,哗变作乱,拥戴闲居京师的前节度使朱泚称帝,德宗李适不得不仓促出逃,奔往奉天227避难。群臣一时怨声鼎沸,德宗李适迫不得已,贬卢杞于岭南新州任司马。翰林学士陆贽辅政于危难之时,力谏德宗于次年改元兴元(784),正月间下赦书,引咎罪己,并赦免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诸藩镇,唯不赦朱泚。田悦、王武俊、李纳都受敕去除了自封的王号,上表谢罪。
而自恃兵强财富的李希烈拒不受诏,一心称帝。他派人向颜真卿询问帝王礼仪。颜真卿面色铁青,凛凛然正言相告:“老夫已到了耄耋之年,曾经掌管过国家礼仪,但如今记忆中的都是诸侯们、封疆大吏们朝见皇帝的礼仪罢了。”言外之意在于:你若问称臣于大唐礼仪,我颜真卿十分谙熟,若问叛唐称帝礼仪,老夫无可奉告!
龙兴寺院内,夹道松柏青竹,蓊蓊郁郁;一株古槐,半边躯体近枯,三条主枝却依然劲健,倔强地向四周伸展开来。虽然主枝上不乏干枯的枝条,但树冠依然巨大,依然苍翠,而东侧的枝叶却明显稀疏。颜真卿还是不改对古槐的一往情深。他常常对着这株古槐久久凝望,从树根慢慢地向上看到主干,又从主干看到每一条主枝,从这条主枝看到那条主枝,从每一根枝条再看到树叶。然而,老眼昏花,不要说看不清楚一片片树叶,连那些细枝儿也已分辨不清,看到的多是绿糊糊的一片。但颜真卿还是细细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希望能够将一个个叶片分辨清楚。看着看着,他觉得自己就是这株古槐,迟暮之年,渐趋枯朽,无力回天,无力为地面更多地遮风挡雨,无力为骄阳下的庶民带来更多的树荫和凉爽。看着看着,他又觉得这古槐就是大唐社稷,已经在风霜雨雪中失去了盛世景象,青春不再,日趋垂老。这古槐似乎既是大唐又是自己,是朝纲不振,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普天下啼饥号寒之声、社稷岌岌可危的大唐;是已届暮年,数遭奸佞馋谤,不得皇上信赖,不能驰驱疆场铲除叛逆,不能出谋划策替君王解忧,不能消除一方百姓饥寒,空有一腔热血、满腹经纶的自己!颜真卿喟然长叹,涕泪横流。
这是一个云暗风骤的日子,李希烈派心腹部将辛景臻带着一队兵士来到龙兴佛寺,在庭院古槐下堆起木柴,浇之以油,燃之以火。辛景臻铁青着脸,道:颜太师,大楚皇帝命末将问你,让你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当宰相,享受人臣最高尊荣你不愿、不受,却暗自勾结周曾一伙忘恩负义的逆贼,图谋节度使之位,不知是何账算?末将为你报喜,周曾一伙已经到大唐玄宗、肃宗、代宗几位天子龙位前请功领赏去了。李希烈的这位鹰犬咬牙切齿地哼哼了几声,威胁道:“大楚皇帝有敕,事到如今,不屈服,就自焚!”颜真卿毫无惧色,投身熊熊烈火。在旁的兵士一个个大惊失色;慌得和尚们不知如何是好,转身闭目,不住地默念着“阿弥陀佛”。辛景臻大失所望,慌忙阻止。李希烈的又一次以死相逼的阴谋,破灭了!
贞元元年(785)五月间,官军收复长安,朱泚穷途末路,被部将所杀。李希烈的弟弟李希倩是朱泚的党羽,也被斩首。李希烈闻知,仇恨的凶焰更如浇了油般直向上蹿。然而,众叛亲离,草木皆兵,在官军的穷攻猛击中,汴州被收复。李希烈仓皇逃回蔡州,自感已山穷水尽,日暮途穷。
颜真卿从看守自己的兵士口中得知李希烈苟延残喘、气息奄奄的情形,心中欣慰。日月过了八月中秋,一日傍晚,面对惨淡的秋月、凄厉的秋风,久久难以入睡。恍恍惚惚,仿佛是宣政殿,是的!却怎么不在大明宫内?是的,没错,就是在大明宫!宫内修葺一新,门窗、殿柱经过了重新油漆,变了样。不,却怎么云雾缭绕?哦,是瑞霭,是祥云,是大唐朝蒸腾着的升平气象!
“颜爱卿,当今皇帝采纳了爱卿奏议,改弦更张,轻徭薄赋,鼓励农桑,与民休息;削平藩镇,兵权集于朝阁;严肃法纪,惩治贪官污吏;铲除奸佞,广开进谏之门……朝纲复振,国运再昌!”肃宗,不,是玄宗皇帝飘然而来。
“臣有负圣望,未能……”颜真卿一句话没有说完,云雾缭绕中突然不见了玄宗皇帝。
这是御花园?不是!亭台楼阁,鲜花如云,还能是什么地方?
“认识我吗?羡门子!”一位头戴儒冠、眉清目秀的老人端详着颜真卿的脸庞,和善地呼叫着颜真卿的小名。颜真卿不知他是谁,却似乎在哪儿见过。他疑惑地盯视着,辨认着,想来想去,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真卿,对吗?我是你的父亲!”老人慈祥地、笑眯眯地看着颜真卿。
“父亲!”颜真卿像小孩子一般,一头扑倒在父亲怀里,喉咙里哽咽了,“孩儿不孝……”
“你三岁便离开了父亲,屈指之间,七十四年……”父亲不知是感叹日月荏苒,还是自恨阴阳相隔,骨肉难以团聚。
“父亲!父亲!”颜真卿呼叫着。
……
颜真卿从梦中惊醒,抬起头,看见的是窗棂上透出的一缕晨光。还是这个房间,还是这个小院!是梦!梦见了先帝玄宗、肃宗,梦见了父亲!许是他们招我……顿时,怦然心跳,一种不祥的感觉向自己袭来。
颜真卿走出了房门。秋月清寒,秋风萧瑟,阴沉沉地不见天日。昨夜一场严霜,为整个院落,连树木上下和房顶上、墙头上,都铺了一层白霜。从大门望去,远远的荒野里也是白皑皑一片。颜真卿一眼便看见了古槐,看见了古槐上的白霜,看见了大地上的惨白,骤然间,一股恶浪袭向心头……
这是八月二十四日清晨,穷途末路中的李希烈派其鹰犬辛景臻和一名宦官,带着一帮凶神恶煞般的兵士来到龙兴寺,对着在庭院中凝望古槐的颜真卿,呼喊道:“有敕!”
年已七十有七的颜真卿趋前接旨。
宦官道:“宜赐卿死!”
颜真卿一愣,道:“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不知使人何日从长安来?”
“从大梁228来。”宦官道。
颜真卿立即洞悉其面目,一股被欺骗、被侮辱的怒火忽地升腾而起,厉声斥骂:“乃逆贼耳,何敕也?”
伴随着李希烈的得力鹰犬辛景臻的一个眼神,两名兵士上前去紧紧地拧住了颜真卿的双臂。
颜真卿胸中烈焰腾腾,怒发冲冠,睚眦欲裂,正气凛然,不屑地瞥了李希烈的无耻走卒一眼,冷冷地仰天大笑:你们以为骗我颜真卿伏诛,就能日月隐遁、江河倒流吗?就能挽回你们的覆灭吗?老夫敢闯虎狼窝,就没有想活着回去!要正告你们的是,古往今来,任何悖逆天意、欺罔民心、妄图吞噬神州山河的恶犬巨兽、奇妖大魔,都难逃天诛!跟随犬兽妖魔作威作福的豺狼们,也绝对难逃粉身碎骨的可耻下场!
真是精贯天地,义伏群丑!颜真卿声如洪钟,字字铿锵,震撼着整个龙兴寺,震撼着龙兴寺内外的广袤天宇。
辛景臻面无血色,不寒而栗,无可奈何地使了一个眼神,另两名兵士慌忙上前,用绳索紧紧地勒住了颜真卿的喉头……
哦,大地、万类,身戴白孝,顿然变色!
炸雷隆隆,怒风嘶鸣,暴雨倾盆,都在痛斥、抗议叛国逆贼的罪行,为忠魂的殉国而泪涌如注!
松柏前俯后仰,青竹瑟瑟颤抖,古槐落叶飕飕,石榴枝折体伏,无不为忠魂的捐躯而痛不欲生!
汝河呜咽,黄河怒吼;华岳、嵩山,松涛阵阵,愤然饮泣……神州山河,一同为一股浩然正气、一位书法巨擘的殇逝而哀悼!
龙兴寺大雄宝殿内,磬声叮叮,僧人诵经之声直上九霄——莫非佛祖刻意安排,替神州庶民为殉国忠魂而深情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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