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地将要向西天落下去的时候,它的光彩格外地鲜艳了。
在一层薄薄的茜纱笼罩之下,大地上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层梦的颜色,在凝想天国的幻美。那一带浓密的树林,在一种不可思议的金光照耀下透出它的青翠来。树林稀疏的地方,露出了一角红墙,正是那巍峨的高耸出林表的永欣寺。红的墙在落日的光辉里闪着眩人的色彩,当它映入骑在马上的辩才禅师的眼帘的时候,使他的心立刻跳动起来。
这树林,这寺院,这四周的景物,在辩才禅师原是最熟悉不过的,从青年到老年,这悠久的岁月,使得他的周围的一切都在他的记忆中深深地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草一木,他都能闭上眼默想出来。但是在今天,一切的景物在他的眼中,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分外地新鲜有味;又仿佛是末一次看到,对于它们感到异常地亲切和留恋;他像一个从战场回来的兵士,在一种没有生还之望的心情中意外地回到了故乡,望见了自己的家门,看到了一切的景物都好像隔了一世似的;那种夹杂着凄楚的欣慰,充满着快乐的兴奋,使他的心跳动了。他想到立刻就可以回到他住惯了的寺院,看见他心爱的东西——那维系着他全部生命的一卷《兰亭》,他欢喜得要发狂了。
他想起皇帝三次敕追他入内庭,用尽了千方百计想骗取他的《兰亭》,自己如何地不为威势所屈,排斥了一切奇珍异宝的诱惑,始终不曾将《兰亭》献出来。结果是皇帝失败了,没有办法想,只好仍旧派人护送他回来;并且许下以后不再骚扰他的安静了。他开始惊叹自己的智慧,嘲笑皇帝的愚蠢,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一样,高高地骑在白马上,仰起了头,举目望着天上的云,睥睨一切而傲岸地笑了。
他刚才从种种惊恐、辛苦之中得到最后的安慰,但是紧接着这种无上的安慰而来的却是一种异常的不安的感觉:“那《兰亭》还好好地放在方丈里吗?不会已经被那些强盗般的敌人抢去了吗?”这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里一动的时候,他不由得全身战栗起来。他回过头来看看那班跟在后面护送他的扈从,觉得他们都是些强盗,都是自己的敌人;立刻使他对于皇帝和他手下的一班人的憎恨和愤怒又重新在心里燃烧起来。
当这一队渐渐地走向庙门,他立刻加了一鞭,伏在马上飞一样地到了庙门口,下了马,跨进庙门,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已经从可怕的地狱逃回了天国。
好不容易,辩才禅师忍耐地敷衍那班护送的人马回去复命了,又借口于旅途的疲劳,从徒弟僧众们的热诚欢迎中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方丈里。
方丈里的一切陈设还和几月前他没有离开的时候一样,但是似乎罩上了一层荒凉的颜色。辩才禅师对于这室中一切,感觉到一种非常亲切的心情,每一件东西都想去亲爱地抚慰它一下;但是他来不及这样做,就匆匆地扣上了房门,取过他用惯的一架梯子,靠在近屋顶的丹漆上面雕绘着藻采的横梁,他巍颤颤地爬上了梯子的上层,伸手向那屋梁的阴面,轻轻地开了那特意做好的暗门,向里面一摸,那盒子不是好好地放在那里?他的心完全安定下来。他从里面取出一个二尺长三寸阔的上面镂着极工细的花纹的沉香盒子来。他极小心地双手捧着,慢慢地下了梯子;也等不及将梯子移回原处,轻轻地将盒子放在案上,轻轻地打开了盖,轻轻地取出一卷粉紫色的薄绢重重裹着的东西,轻轻地揭开了薄绢,《兰亭》手稿象神迹一般地出现了。那一幅虽然经过了悠久的岁月而略泛灰黄色但仍不失其光洁的蚕茧纸,上面分布着那用书者的灵魂的液汁注入鲜润的墨光里所表现出的字,一个个像生龙活虎般跳进他的眼睛,摄住他的感觉,攫住他的灵魂。他将《兰亭》放在他的胸前,两只手臂紧紧地抱着它,他立刻感到生命的充实,他流下感激的眼泪了。从晶莹的泪光中,他窥见了天国。他感到神灵对于他的爱抚,从心底涌出了从未有过的那样热烈的宗教的情绪和那样坚强的信仰的力量。他此刻完全了解了人生的意义和宗教的辩才禅师伟大。他不觉地跪了下来,喃喃地祷告着,表示他对于上天的慈惠的感谢。
这夜,辩才禅师做了一个梦,他携着《兰亭》微笑地踏进了天国。
秋是渐渐地深了,从前浓密的、青翠的树林,只剩得树枝上稀疏地挂着焦黄的枯叶,飒飒地在寒风里颤抖。衰草堆里的鸣虫也早没有力气再吟着诗人的铿锵的声调,奏着乐师的优美的音节,来歌颂宇宙;只发出病人绝望的呻吟,颤着老人垂死的叹息,在悲悼着最后的命运。萧条的气象笼罩了大地,一切都显得黯淡了。这时候,人们的心理受着自然的感应,都不免有些凄凉起来。于是,诗人们发出悲吟,旅客们生出愁叹,美人会引动迟暮的感慨,老人会觉到一种衰与死的象征。然而例外地,辩才禅师的内心仍旧充满春天的蓬勃的生命之力,他是在一种美满的生活中度着悠闲的岁月,时序的变迁,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内心生活。
但是,辩才禅师近来有时会在万分的美满之中感到一分的不满足,似乎在他的这种美满的生活中还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这究竟是缺少了什么东西呢?可以说,那是缺少一个人——一个能够了解《兰亭》、同时也就是能够了解他珍爱《兰亭》的心情的人。倘使有这样一个人,能和他共同领略《兰亭》的佳妙,在互相倾吐他们蕴藏在灵魂深处的最微妙的感觉,那该是多么使人高兴的事呢?可是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弟子中,也有会参乘的,也有能解偈的,也有道德高深的,也有顿悟妙法的,可是没有一个能够了解《兰亭》的。这一点,辩才禅师不能不认为是他的美满生活中的一件遗憾。
有一天,那是一个寂静的黄昏,辩才禅师刚临摹过一通《兰亭》,慢慢地踱出方丈,远远望见有一个生客在院子前面徘徊着,似乎是来庙里观览的。
“是什么地方的檀越光降寒寺?”辩才禅师殷勤地问。
听了这话的客人慢慢地走了近来,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山东书生模样,高高的身材,穿一件宽大的黄袍,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潦倒而反显出他的潇洒来;头上戴着巾,巾下覆着一个略瘦而苍白的脸,上面却安放着两道很清秀而又含有英气的长眉,一对乌黑而发亮的眼珠,这里面是藏着多少深湛的思想;一个正直的鼻子,再加上一张似乎永远挂着微笑的嘴,完全能表现出来客高贵的身份和渊深的智慧。他非常合礼地作了一个揖,用清朗而沉着的声音回答辩才禅师的问话。
“弟子姓萧,是北方人,带了一些蚕种到南方来做买卖。偶然经过宝刹,随意观览一下,一些生动的壁画吸引了我,这伟大的艺术给了我最高的启示,使我留住了。因此,得遇禅师,真是万分有幸的事。”
“不敢!不敢!难得檀越远道到这里来,又这样爱好艺术。老僧虽然不懂什么,倒愿意陪檀越谈谈。倘使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方丈去坐一会。”辩才禅师很高兴地邀请了。
来客也并不谦让地随着辩才禅师进了方丈。
于是,由请教大名、法号进而谈心,不觉地天黑了。辩才禅师殷勤地留着来客,他们在一起下棋、弹琴、谈论文史,立刻非常相得了。这些事都是辩才禅师所擅长的,但是来客也不弱。在棋上是一个敌手,在琴上是一个知音,至于谈论文史,更是往往有独到之见。这一切,使辩才禅师由惊异而赞叹了。愈谈愈投机,他不由地对着来客说出以下的话:“古人说得好‘白头如新,倾盖若旧’,我们从今以后不要再拘什么形迹了!”
这一夜,姓萧的客人被辩才禅师留宿,并且特意取出新酿的酒,盛在皇帝所赐的羊脂一样的白玉杯子里,敬奉客人。酒香散溢在快乐的氛围里,一切都沉醉了。
一杯又一杯地劝客,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干,这样畅饮,在辩才禅师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兴奋使得他痛快地喝酒,但是酒更使他格外地兴奋了。他的脸红红的,发着光,显得格外精神,雪白的胡子,每一根都为着快乐而颤动着,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是他今夜的谈话比任何时间都流利,他像一个演说家似的,滔滔不绝地纵论古今,并不感到一些疲倦。
当他们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忽然又想起做诗了。辩才禅师像一个天才的诗人似的,提起笔略一凝想就写出一首诗来。客人赞叹他的诗,同样地,客人的诗也被他称许着。他们互相讽颂,愈读愈高兴,竟高声朗吟起来,纡徐的音调在沉醉的空气里摇漾着,在寂静的夜幕上涂上了一层奇丽的、荒诞的色彩。
这一夜,就在一种狂欢里偷偷地逝去了。
明天,姓萧的客人临走的时候,辩才禅师对他再三嘱咐说:“檀越一闲了就再到这里来。”
从这天之后,姓萧的客人常时带了酒来拜访辩才禅师,喝酒,做诗,不拘形迹,连徒弟们都和他熟了。就这样已经是十几天过去了。
有一天,姓萧的客人带来了一幅梁元帝《自画织贡图》给辩才禅师看,画是那样精巧,那样生动,辩才禅师一见,就深深地赞叹起来。于是姓萧的客人说:“弟子最好书画。的确,好的画像好的字一样值得人称赞的。”
“好的字么?那不用说是二王了。”辩才禅师得意地叫了起来。
“不瞒禅师说,弟子先世都传二王的楷书法,弟子也是从幼年就爱好二王书法,用心揣摩过的,现在出门还随身带着几通王帖哩!”
辩才禅师高兴极了,他觉得他向来所感到的一些缺少,现在充实了。他的生活是万分圆满,再没有一分不满足了。
在一种兴奋的期待中,辩才禅师好容易盼到了他的来客和来客所携带的二王法帖。
整个下午,他们在详细欣赏和互相赞叹之中过去了。最后,辩才禅师看不过对方的过分的夸张和骄傲,终于笑着说:“这几通固然不错,但是还不能算怎样好,老僧有一幅真迹,倒很异乎寻常呢!”
“是什么帖呢?”对方似乎不信地问。
“《兰亭》!”辩才禅师用轻快的调子毫不费力地说出这两个字,口角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经过了多少离乱,哪会有真迹存在,不过是向拓本罢了。”对方轻蔑地笑了。
“什么话!智永禅师在世的时候,一直珍藏着,临死的时候,亲手交付给我,哪会有错呢?”
“啊!那一天的光景,我还记得很清楚,永远不会忘记的!那是一个阴冷的黄昏,外面下着雨,临危的禅师将我唤到禅榻面前,伸出一只枯瘠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手臂,吐出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病是不会好了!我活到这样大的年纪,又是出家的人,死了也别无牵挂,不过还有一件东西……’他说着一面用另一只手向枕边摸索了好久,颤抖地取出一卷东西来。我一眼就认出是《兰亭》。他继续说:‘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将它托付给你,我很放心,我相信你一定会比我更爱惜它的。我能够托付得人,真是死而无憾了……’禅师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的气力不够了。歇了一会,他失去了神的眼睛,忽然发出一种热烈的渴望的光,他用了最后的力,很清楚地叫道:‘辩才,将《兰亭》打开给我看!’我依他的话打开了《兰亭》,这时候,禅师的枯干、灰败的脸渐渐地红润起来,无神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生的希望,闪耀着天国的光辉,嘴角上露出舒适的微笑,在最大的安慰中他离去了人世。”
“这还有错吗?你不信,现在来看好了!”
辩才禅师亲自从屋梁上取出《兰亭》,小心地打开了放在客人的面前,得意地说:“请看吧!如何?“客人取在手中,细细地看了一会,指了几处地方说:“你看,这笔不得势,那笔也不得神,果然是向拓本呢!”
辩才禅师更不答话,劈手将《兰亭》夺过来,感到从未受过的侮辱,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叫道:“你不懂!你完全不懂!你不许再和我提《兰亭》两个字!”
对方并不生气,轻松地笑了。
“何必生气呢?弟子和禅师取笑的,就认真么?弟子揣摩了二十年的王帖,难道连真伪都辨不出吗?这的确是稀见的神品,快取过来让我细细赏鉴一下吧!人间的乐事,还有更胜于此的吗?”
“请原谅我的粗鲁吧!你可以细细地欣赏,要知道这机会并不是容易的哩!”辩才禅师立刻转怒为喜,温和地说。同时又将《兰亭》笑嘻嘻地递过去。
客人郑重地接了过来,细细地赏玩着,一面笑着对辩才禅师说:“看到这样的神品,就像见了天人一样,真是神光四射,令人目眩心迷;它将我们从这污浊的尘世带到了另一个美的世界,使我们忘记一切了!”客人用了赞叹的语调说。
“不错,它将我们带到了另一个美的世界,但可是再缥缈一点说,那是一个梦的世界;也可以微妙一点说,那是一个醉的世界,更为恰当了。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出它的好处。每当我想称赞《兰亭》的时候,总感到语言文字的缺乏,我找不到适当的一字一句来赞美它。我开始感觉到人类用语言文字来表现感觉情绪的可怜了。同时,我知道最微妙的感觉和最高深的情绪是只可以意会,不能拿语言表达的。我究竟怎样对你说才好呢?你看,作者的精灵不是在纸上浮动么?你能和作者的精神相接,你就能知道它的妙处了。你看见过游龙在云中飞腾么?你看见过老鹰在空际盘旋么?那是它的气势。你看见过佛相的拈花微笑么?你看见过美人的含情流盼么?那是它的姿态。
你该见过秋日傍晚霞彩的明耀?你该见过少女唇上胭脂的鲜艳?那是它墨色的妍润。你可曾见过南海的明珠?你可曾见过蓝田的美玉?那是它光芒的辉耀。你可曾有过在雪夜和知己围炉谈心?那是它的神味。你一定见过黎明时候从海底涌出来的太阳那种伟大神奇!你当然看见过秋夜高挂在天心的一轮明月那种清幽静穆!你欣赏过晴空的白云那种悠闲没有?你赞美过秋晨的青山那种淡远没有?你喜不喜荷叶上的露珠那种晶莹?你爱不爱聪明女子的心思那种玲珑?在春天,你可曾留心过临风杨柳的摇曳生姿?在夏天,你可曾领略过出水芙蓉的天然秀丽?你曾否注视过游鱼在水中的活泼精神?你曾否静听过黄莺在林间的清圆声音?春花的妩媚可曾迷惑过你?秋水的澄明可曾引诱过你?你可曾为一滴美酒沉醉过?你可曾为一曲音乐感动过?你能懂得这一切,你才能懂得《兰亭》的价值。你不嫌我讲得太玄妙,太神秘了吗?其实我能说出来的已经是平淡化了。它的玄妙,它的神秘,绝不是言语所能表现的。说了半天,你懂得这意思么?”辩才禅师眼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像说法一样地讲了一大篇话。
“我懂!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懂得你所说的一切,所以我也懂得《兰亭》的价值!并且,我以为《兰亭》不就是这一切,而是这一切的总和。对么?”客人诚恳地回答。
“你才是真正能懂得《兰亭》的价值的人,同时,也是最能了解我的心情的人啊!”辩才禅师快活得叫了起来,跑过去紧紧地握住客人的手,他的眼中流出欢喜的泪了。
从此以后,辩才禅师的生活变得更有兴趣,更有意义了。他和姓萧的客人每天在一起赏鉴《兰亭》,临摹它,谈论它,也不再藏在梁上,和二王法帖一起放在案几间,不断地玩味它,感到最大的愉快和安慰。姓萧的客人每天到永欣寺来,辩才禅师奉为上客,许为知音。
徒弟们也都和他相熟,并且相好,已经成为入幕之宾了。逢到辩才禅师出外做佛事的时候,就留客人自己在方丈独自欣赏《兰亭》,等辩才禅师回寺之后,两个人又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
那一天,辩才禅师正在灵记桥南严迁家里做佛事,忽然齐都督派人来唤他,他也不知道什么事,奇怪极了。他尽他所能想到的去推测,也猜不出是怎样一回事。正预备去的时候,又有一位散直来催促他,说是御史要见他,叫他赶快就去。辩才禅师愈弄愈糊涂,就不管一切地匆匆忙忙随着来人去见御史。
辩才禅师一抬头,看见那御史就是他的姓萧的客人,不由得怔住了。御史庄严地说:“我是奉旨来取《兰亭》,现在《兰亭》已经取得,所以请你来……”
辩才禅师没有听完他的话,立刻觉得有一个魔鬼伸出钢铁一样的指爪,将他的心拉了出来,眼前一黑,天地立刻旋转起来,他一切都不知道了。
失去了《兰亭》的辩才禅师,像是失去了一切。在他的眼中,太阳失去了他的温暖,月亮失去了她的皎洁,从夜空的星星闪耀中也再望不到天国的光辉;小鸟唱不出一句欢歌,杨柳抽不出一根新芽;整个宇宙停顿了,一切生命消失了。他找不到生活的意义,他开始奇怪自己的活着。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死的幕在他面前揭开了。
突然的惊恐和过度的悲哀使辩才禅师有了病,但是虽然有病,究竟还活着,这就不能不想怎样活下去了。无边的空虚延长了不尽的时间,他不知道应当怎样打发日子;可怕的悲哀占住了他整个时间和空间,一种不可忍受的苦痛在慢慢地蚕蚀他的灵魂。在从前,日子是很容易过去的,并且是过得那样舒闲,那样有劲,单是赏玩或临摹《兰亭》就够消磨他整天的光阴,并且,每一个瞬间都膨胀着愉快的、活跃的生命力。但是现在,他有什么事可做呢?做佛事?那是最可咒诅的一件事,想起来就使他心痛。不是因为做佛事,他又怎样会失去他的比生命还宝贵的《兰亭》呢?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喷出了终天的咒诅,他发誓不再做佛事了。他也不再祈祷了。没有希望,没有感激,没有安慰,又为着什么祈祷呢?他只有每天痴迷地在回忆里生活,在那里他找出了过去的光荣和暂时的安慰。他幻想着《兰亭》,他记起了关于《兰亭》的一切,哪怕是极琐屑的一点。《兰亭》是在他的记忆里最清晰的一件东西,一闭眼,甚至一凝想,就立刻浮现到他的面前来。它是那样明显,那样清楚,连一点一画的笔势都不会错。在这时候,他就用着全部生命的力量去捉住那瞬间的虚幻中的真实,像已往一样地玩味它,完全忘记了它的失去了。一刹那的幻觉给了他最大的安慰,他仿佛在死之幕前重新诞生了。但是这种幻想往往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给现实破坏了。他忽然从梦幻里惊觉过来,感觉到《兰亭》是失去了,并且是永远地失去了。他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地赏玩它,而且再不能看见它了。他开始追悔在《兰亭》没有失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成天伴着它,有时竟会丢了它去做旁的事?他深深地可惜那些浪费了的时间,当时为什么会不好好地享受那些时间,而放它轻轻地溜跑了?他愿意重新来过那些日子,捉住那每一个快乐的瞬间。但是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再也拉不回来。他愿意拿整个的生命去换取赏玩《兰亭》的那一刻,即使是一见它;然而不可能。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就剧烈地痛起来。他觉到什么都没有了,四周剩下的只有空虚,使他不能忍受了。于是,他疯狂地流着痛苦的眼泪。
日子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永欣寺的一切都照旧,只是寺门前多了一座庄严精丽的宝塔。每当太阳将落的时候,一层茜纱似的光照映着那金碧辉煌的伟大建筑物,炫耀着锦绣一样的灿烂,闪动着珠玉一样的光芒。一阵风吹来,檐角上的铃叮当作响,奏着最和谐的音乐。
永欣寺的徒弟们以及邻近寺院的僧众都歌颂着辩才禅师的功德,并且以为皇帝不办辩才禅师隐藏《兰亭》的罪,反而赐给他许多财帛,一卷《兰亭》换了这样一座庄严精丽的宝塔,这是最幸运的事了。大家又一致地艳羡着。每天在夕阳影里,辩才禅师带着病,扶着藜杖,在宝塔前徘徊着。他在这宝塔的影子里找出了《兰亭》的余影,在那辉煌的光彩里找出自己已失去的灵魂和生命的力;于是他的枯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失神的眼珠也闪耀着一点生的光。但是,不一刻他又恢复了悲伤的颜色,垂下失望的眼光,深深地叹息。他对着苍茫的暮空,流出绝望的眼泪。从那凄冷的泪光中,他看到了地狱的黑暗和罪恶。
(写于1935年春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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