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成掏出二百元说,今天说啥也不能回去,我们必须找到王老师家。我也掏出二百,搁朋友手里。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觉得我们像坐在一座漂离了陆地的小岛上,重新发动车的一刹那,好多东西离开我的身躯飘走了。
不知由谁起的头,我们唱起了当年很流行的一首歌,“一根筷子要呀要折断,一把筷子牢牢抱成团,众人划浆开动大帆船……”唱着唱着,在洒进车内的月光里,好多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唱完这个,我们唱《黄河颂》。大三那年,七一学校歌咏大赛我们合唱的就是这个。当时为了排练好这个歌,王老师请了那个城市很有名的一个指挥,我们每天下午课后排练,整整排了半个月。七一那天,我们精神饱满,都化了妆,男同学也抹了红嘴唇、描了眉毛,涂了腮红。一律都是白衬衫,红领带,男同学是蓝裤子,女同学红裙子。我还保留着当年演出时的一张照片,因为照的时候距离远,每个同学的面目看不清,甚至已找不到自己站在哪里,但这张照片一直保存着。那次比赛,轮到我们唱时,掌声如潮。我们一个个脸蛋通红,眼里蓄着泪水。但比赛结束时,我们只得了个第三名,我们集体遭遇到了一次不公正的对待,王老师和负责评分的校团委书记吵了一架。
“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之水滚滚奔向东南……”
歌声在车内有些沉闷,我们却越唱越有劲。历史像一只沾满尘埃的大镜子,被我们越擦越亮。
我们回到十年前的那些日子,青春又回驻到我们身上。我们坚定地唱“我站在高山之巅,望黄河之水滚滚奔向东南……”唱完一次又一次,那个晚上,我们不停地唱这首歌。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没有发现村子,也没有岔道。朋友说,肯定超过了,再返回找吧。车又往回返,来到刚才那个岔道上,又转进去。还是没有发现路。车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反复地唱《黄河颂》,好像在举行一个仪式。中间车停了几次,有人下去解手,有人去呕吐,一切都在静穆中进行。王丽和张芳每次都是两个人一起去,走到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月亮越升越高,山头被照的明晃晃的,像镀了一层水银。没有人再提迷路的事,没有人再想明天的事,我们只是不停地使劲唱歌。直到我们的嗓子发哑,我们还是一次次地唱。
大概快十二点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悲哀的唢呐声,然后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呜咽声先还有些压抑,抽抽搭搭的,后来随着唢呐声高亢起来,变成悲恸。
朋友说,送行的。
王老师。我们相信一定是王老师家。
声音越来越真切,好像就隔着一个山头。开了车门,声音更真切了。我们下了车,看到一条银灰色的小路,向山间延伸。我们商量了一下,点点头,踏上小路。
出租车朝我们摁了一下喇叭,走了。十年来的生活在我身后一截一截断裂。
我走在最前面,王丽跟在我后面,把手伸给我。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她的手凉凉的,很干燥,月光在指间跳跃随着。十年前我们经常在一起,却从来没有拉过手。张芳跟在她后面……我们谁都不说话,听着悲哀的哭声和唢呐声在大山间回响。月光把小路照的银白,周围的山也变的银白,我们走在一个银白的世界里。
我们登上山头的时候,看到一个银白的村子,有少许火光在银白的村子里闪烁。我们向着火光走去,哭声和唢呐声又慢慢远去,声音小下来。今晚的祭祀可能已经结束。火光也越来越少。我们一直走过去,在村口看到一块界碑上写着酸枣疙瘩,村子好像睡着了,静悄悄的,只剩下一缕火光还在不停闪烁。
我们在山坡上的一个院子里见到王老师,白色的孝衣,头上戴着孝冠,腰间扎着粗大的麻绳,胡子拉碴。王老师见我们来了,非常高兴,拍打着我们的肩膀和我们一个个握手,说派人到路上接我们去了,但一直没有接到,以为我们不来了。我们都哭了。村子里没有电,月光下,那些银亮的屋子下是暗黑的影子。我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我很羞愧,觉得我们的身份也很可疑。王老师说,吃饭吧。我们都点点头。村里的厨师已经睡觉了,王老师去把人家唤起。厨师给我们在用帐篷搭好的灶上做饭。做饭用的料是已经备好的,厨子的手艺及其娴熟,出来进去都没有声音,好像移动的影子。很快,一桌饭做好了,厨子又回去睡觉。我们都不说话,用劲吃菜。王老师在边上陪着我们,他不动筷子,说自己吃过了,满满一桌菜被我们很快就吃完了。事宴上套洗盘碗的也睡了觉,我们动手把东西洗干净,收拾好,那些洗好的盘子摞一起那么高,我们竟吃下去那么多东西。
王老师要守灵,我们都跟着他跪在灵前。跪灵不能讲话,我们不时碰到王老师温暖的眼神。那晚,天上的月亮一直很明,每当灵前盆子里的纸钱快要烧完的时候,我们就往进放一些。纸钱有些大概印好时间不长,还带着墨汁的香味,不大好烧,呛的人眼睛直流泪。后半夜凉了,王老师去屋子里给我们找来些衣服披身上。我们挤在一起,听着鸡慢慢叫了。
亡者要在太阳出来前下葬,这个不大的村子早早就沸腾了,全村的人都来了。墓地在远处的一个山凹里,我们要和村里人一起抬材,王老师不让,说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再三坚持,只好同意了。起灵的时候又是一阵大哭。材八个人抬着,还是很重。我们几个男的轮流抬一跟杠子,走一段路就得换一下。抬材讲究中间不能放下来,村里的小伙子们走惯了山路,还是让压呲牙裂嘴。轮到我的时候,我想多抬一会儿,可是杠一挨肩膀就好像一座山压下来,我们在后面,尤其是到了上坡的时候,还得紧走几步,否则整个材的重量都朝后边压。鼓手一直在吹奏,对乐曲我不大再行,听不懂吹什么,但能感觉到其中的悲哀。一位搞音乐的朋友和我说过,丧事中的哀乐和喜事中的喜乐是一个调子,只是一个节奏慢,一个节奏快。慢和快竟成了悲和喜。鞭炮一直在放,据说放的鞭炮越多,后人就越兴旺。鞭炮的味儿冲到鼻中有股辛辣的味道,总让我想到喜庆,开业、娶媳妇等。我觉得眼前的场景和电影中的一些场景极其相似,一群人抬着大红的轿子,走在黄土漫漫的山道上,旁边是唢呐声和震耳的鞭炮声。
到了墓地,坟早挖好了。王老师先跳下去暖坟。他下的时候,风把孝冠卷起来,直直地上升起来,像小旋风,然后扑一下掉下。王老师站在坟里,头发乱糟糟的,显得那么小那么矮。那个不大的小房子那么空旷和寂寥。王老师上来,材放下去。人们开始扬土。一会儿,地上隆起一个大包。接下来开始敬花圈等纸扎,在熊熊的火焰中,太阳慢慢出来了。
回了王老师家,忙了一早上的人们开始吃饭。我们得早点赶回去,先走。王老师把我们送到村口,派人送我们回去。太阳下,王老师比十年前老了,也一样发福,脸色有些发黑,眼角有一团眼屎。风把他的孝袍涨得鼓鼓的,像武打片里的侠客。他和我们又一一握手,不知道这次离开,又有多长时间能见面。我们顺着昨天走过的路往回走,路上光秃秃的,四周都是漫无边际的黄色的土丘。领路的人说村里本来要修一条通向山外的大路,但那个出钱的人的煤窑出事被封了。
我们到了路口,一辆车停在那里,说是接我们的。上了车,从昨天走过的路转出去,到了大路上大家又都说笑起来。昨天好像做了个梦。我拨通王丽的手机号,蓝色多瑙河的铃音响了,王丽低头看手机,她的脖子真的很粗。她看见是我的号,关了机转过头来看我。我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给她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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