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缘师叔略微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但随后他就问释然：“你真的决定要和我一起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有很多风险的，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释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出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一般。他说：“嗯，我想好了。待我在外面见识到一些世面后，还是会回到广缘寺的。我只是想要跟着师叔四处云游一番，然后……”释然突然停住不说话了。
“然后什么？”戒缘师叔追问。
释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把自己内心最深入的想法说出来了。或许，在他离开的时候，让大家都以为自己只是外出体会佛法更为恰当，至于那掩埋在他内心深处的感情，此时不说也罢了。或许这份感情，是他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
“那你应该去询问一下师父的意见了。”戒缘师叔建议说。
释然放下碗筷，起身离开了斋堂。院子中的阳光和飘落的金黄落叶一起飞舞着，释然不禁呆呆地看得痴了。很多事情平时是发现不了的，及至决定离开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广缘寺中有这么美的景色存在。释然就这么站在院中，听着秋风瑟瑟，心中难以平静。
“释然，到我屋子里面来吧。”不知道何时，师父站在了释然的后面。说完这句话后，师父轻声踩着落叶，一步一步地迈向禅房。
释然不忍心在这片片金黄上留下的自己的脚步，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着师父去禅房。尽管已经在心中思考了千万遍，尽管他已经和戒缘师叔私下偷偷讨论了许多次，但到了这个时候，释然还是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把内心对师父完全敞开。
释然想起了自己当年流落街头的模样。那或许也是这样一个深秋，或许也应该有落叶飘过。这些过往释然早已经模糊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在瑟瑟寒风中用力裹紧身上的衣服，然后便在朦胧中看到了师父走过来的脚步。师父像是菩萨一般，在对他伸出双手的时候释然似乎在一瞬间就到了天堂。尽管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在山林中清修，但佛缘到了此地，广缘寺也就成了释然的家。师父待他如同亲生孩子一般，师兄弟更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现在的释然，他又怎么能够说得出要离开的决定呢？
师父坐在桌子旁边，一脸平静。他缓缓地为释然倒上了一杯茶，随后便把自己的茶杯放到嘴边，轻轻啜饮了一口，说：“释然，你做好决定了没有？”
释然一惊，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师父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究竟是不是戒缘师叔告的密，这已经没有去追查的必要了。释然咬咬牙，又在心中狠狠地做了一次决定说：“师父，我想好了，我想出去走一走。”
师父并没有在释然面前显露出太多的感情，他脸上的平静让释然猜不透师父的心思到底如何。“也好，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师父，我其实只是想……”释然试图在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离开的借口，以便能够让自己的出行变得顺理成章起来。“师父，我能再请教你几个问题吗？”这句话刚一说出口，释然就后悔不已，他甚至暗暗地为自己的笨拙而自责。
“当然可以。”师父的回答非常干脆。
释然想了想，说：“师父，我想知道究竟什么是佛法。我在广缘寺清修这么长时间了，却只是懂得念经打坐，一直都没有接触到佛法的本身。”
师父却反问释然：“那你觉得什么是佛法呢？”
释然错愕。他本期望得到的是师父的一番长篇大论，哪怕是当作在自己出行之前的最后嘱托。戒缘师叔曾经数次告诉过他，外出云游一定要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诱惑。因而释然才会问师父究竟佛法的本源是什么，释然想听到的答案是对自己有启示性和自警性的，而绝不是师父现在的反问。“啊？我觉得佛法是无边的，应该包含在世间百态中。只是，我也还没有参透。”
师父笑了。在这一副最常见的笑容中，释然看到了师父的慈祥、看到了师父的包容，更看到了师父对自己略微失望的神情。而释然的最后一瞥，也是最让他感到心中不安的一次张望。师父再一次反问释然：“那如你所说，在念经和打坐中就没有了佛法？”
“这个……”释然被自己的理论圈套住了。
“释然，你的茶凉了。”师父提醒释然。“我们连自己面前的茶凉了都不知道，还怎么去关心别人碗中的饭到底还热不热呢？”
“师父，我……”释然再也说不出要离开广缘寺的话了。这许多年来的修行早已经让他感到些许厌烦，但真正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师父的几句话就让他在一瞬间又重新从惯常的生活中看到了早就被自己忽略掉的禅机。是走是留，这时候却成为了最难以抉择的问题。
“外面的世界！”师父感叹了一句，“是啊，是该让你出去走走了。我们常说放下，可是在还没有拿起的时候，我们又怎么能够放下什么呢？释然，你只要记住为师一句话，佛在心中。不管你走到哪里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只这句话，便是最终的佛法。”
释然点头称是。他没有想到师父已经做出了决定，甚至早就连嘱托的话都想好了。“佛在心中。”释然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闭着眼睛念声“阿弥陀佛”，也算是对师父这么多年养育之恩的一声报答。
“释然，为师不求你将来会如何，只希望你记得当下，当下永远都是我们能够把握住的。”释然想象不出当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在他依旧波澜不惊的面庞下掩饰着的是不是早就风起浪涌的内心。“你给为师提出了最后的问题，那为师也给你提个最后的问题，你实话告诉我，这次出行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释然的思绪被师父的问话拉回到了他和乞丐和尚露宿街头的那天。当他看到刘大娘远远走来时，释然躲在树背后曾落过一次眼泪，只是他从未向人说起。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刘大娘蹒跚的身影上似乎看到了自己母亲的样子，这让释然早就已经波澜不惊的内心重又激起了一片涟漪。“母亲”这个词汇像是一头迷失了许久的小鹿一般莽撞地闯进了释然的心中。
释然无法绕过师父炽热的目光，他只得点点头，表示确实是另有原因。
师父叹口气，起身到柜子中翻了许久。等他回转身的时候，释然看到师父手中拿着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师父把照片递到释然手中，说：“这是那天我遇到你的时候拍下的照片，也算是唯一可以当做凭证的物件了。后面写着地址，或许你循着这个方向可以找到你心中的答案。”
释然抬头，发现师父的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水。
释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他的眼睛也慢慢湿润起来。
“去吧，去给师兄弟们道个别。”师父挥手催促着释然离开，他的声音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一些哽咽。
释然把相片揣进怀中转身离开，不敢再多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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