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调-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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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婢在身侧收整着,我听着玉器碰撞的声响,只觉得手心渐渐发凉,再也坐不住,起身接过宜平递来的袍帔披上,立刻出了门。

    临近婉儿住处时,我忽然停了步子,对宜平道:“去看看,韦团儿在不在屋里。”

    宜平应了声,匆匆自黑暗中跑走,我站在石阶一侧靠着墙壁,努力将心思沉淀下来。还能有什么事呢?如今已经是最坏的境地了,禁足东宫,连两个亡妻都不能吊唁,凡是见面动辄腰斩弃尸。到了如今,还能有什么比这再羞辱再难堪的?

    我正想着,就见石阶上下来个白色人影,刚想要避开却发现竟是婉儿。

    “婉儿。”我忙轻声叫她。

    她停了步,回头看我,眼中难得有几分惊异:“你来找我?”我点点头,她看了下四周忙走到墙壁这一侧,在黑暗中盯着我看了半天,道:“找我做什么?我现在急着出宫。”我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道:“是不是东宫出事了?”

    她摇头,说:“你别多想,快回宫去。”

    我紧盯着她,她越说的镇定,我越觉得不安。

    此时,宜平恰好跑了回来,见了婉儿忙躬身行礼,退了几步替我们顾看着四周。我见婉儿转身要走忙拉住她,道:“姐姐,告诉我实话,是不是东宫出了事。”婉儿回过头,定定看着我,道:“是。你立刻回宫,不要打听任何有关东宫的事。”

    她说完,抽出手转身就走,我想拉住她却慢了一步,只觉得手有些发麻,用不上力气。

    岂料,她还没走出十步就猛地转了身,又走到我身前,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深叹了口气:“跟我一起走吧,我不想让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我傻看着她,待暮然反应过来,心大力一抽,彻骨刺痛已满布全身。

    她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只看了一眼宜平,道,“你回去吧,任何人问起,不要说县主去哪了。”说完就拉起我的手向宫门处走去,直到走出了数十步,我才寻回了稍许心神,看她道:“他在宫外?”

    婉儿攥紧我的手,道:“是,在来俊臣那里。两日前你叔父和韦团儿一唱一和,说太子虽表面不说两个妃子的事,其实背地早已怀恨在心,暗中部署谋逆帝位。月前太子私见内侍奉已让陛下起了疑心,如今两个人这么说,她自然忌惮。”

    我被她一路拽着走,听了这话已心神大乱,转而拉着她往外走,步子越迈越快:“为什么皇姑祖母会信?为什么每次都会信别人说的话,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两日,已经两日了,来俊臣那里呆了两日,不死也已去了半条命。

    婉儿扫了我一眼,道,“再告诉你,如今太子宫中下人都已认罪画押,你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的,我只想让你见他最后一面,若陛下日后问下罪,你只说你要去看看临淄郡王,记住了?”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视线已有些模糊。

    认了,都认了,难道这一次真是最后一面?……

    自这句话后,婉儿没再说什么,直到将我带出宫,对早已在宫门外候着的侍卫点点头,便将我拉上了马车。我坐在马车内,随着车摇晃着,只麻木着盯着漆黑的街路,此时已是宵禁,除了凄冷的月色,再无任何人行走。

    原来还有最坏的境地,只是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婉儿陪我沉默了良久,才低声道:“此次我出来,是陛下怕来俊臣刑讯逼供的太厉害,让我去看看实情,你只需随我进去,我会给你寻个时机见见永平郡王。”

    我点头,她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我也反手握着她的,待到马车停下才轻声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她坚定看我,低声道:“没有,来俊臣已将所有供状都交给了陛下,如果有半分转圜余地,我都不会冒死带你来。”

    我又将她手攥得更紧了,深喘了口气才随她下了马车。

    夜色下,面前的狱房燃着巨大的火把,像是要将所有阴寒都驱散,十几个带刀侍卫肃穆立在一侧,来俊臣正袖手而立,目光阴沉沉地自我身上扫过,才看向婉儿,道:“上官姑娘怎么来了,这等地方怕会吓坏了姑娘和县主。”

    婉儿冷冷看着他,肃声道:“陛下遣我来看看殿下和诸位郡王,大人既然知道我两个不适合在此处多呆,就请快些带路吧。”

    来俊臣笑了一声,说:“姑娘别急,多添件儿衣裳,下边有些冷。”他说完不等婉儿说话,就对身侧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忙抱着两件厚实的袍帔给我和婉儿,婉儿也没说什么,替我穿好,自己收整完才又看了他一眼。

    待我们随他走入木门,才知道他所言不假。

    内里不仅冷潮,四处还弥漫着一股腐肉的臭气。我压抑着胸口涌上的酸痛和恶心,跟着婉儿的脚步,走在泛黑的石板路上。四周牢房内都有一丛丛的黑影,却都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黑暗中,安静的只听见瑟瑟的草动声响。

    “姑娘想先见见谁?”来俊臣微微笑着,道,“太子殿下和几位郡王在里处,并未用过重刑,前边牢房内是东宫的几个认罪的活口。”

    几个认罪的活口,我紧紧拉着身上的袍帔,紧紧咬着下唇,控制自己不去看四周。

    婉儿沉吟片刻,道:“认罪的我就不看了,太血腥,怕做噩梦。”她言语的讽刺极露骨,来俊臣却仍旧嘴边挂笑,道:“姑娘放心,能让姑娘见的,都是已经收整干净的。”

    婉儿哼了一声,道:“带我看看太子殿下,还有永平郡王。”

    来俊臣听后也没犹豫,将我们拐过几条暗路,停在了一个石室前,示意人开了门才躬身道:“姑娘请,永平郡王在里处,若有任何需要唤一声就行。”婉儿点点,道:“既然陛下吩咐我来问话,就请大人不要守在门外了,以免你我日后都难做。”

    来俊臣笑着躬身,道:“这是自然,姑娘请放心,此处人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听。”

    婉儿点点头,带我走了进去。

    我竟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不敢迈出步子,却被婉儿握住手,攥的手指生疼。我一步步跟着她走了进去,石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只有轻微上锁的声响。

    石室内燃着一盏灯烛,还有简单的木桌上摆着未动的饭菜。

    暗处有一张木板床,李成器正斜靠在墙上,静静地看着我们。他身上是简单的棉布衣衫,虽单薄却还算干净,只是手指能看到些细微的伤口,已被擦去了血,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从那日宴上,到今日,我和他已有数十天未见,却未料到竟是在此处见面。我深看着他,再挪不开视线。婉儿放开我的手,轻声道:“此处无窗,我在门口等着你,过去吧。”

    我听在耳中,却迈不出一步,只盯着他,连呼吸都不敢。

    过了一会儿,他才微微笑了起来,对我道:“过来吧。”他的笑意自唇边蔓延到眼中,终于牵起了我心中的刺痛,我走上前两步,蹲下握住他的手,盯着深红和深紫的伤口,努力了很久才道:“来俊臣用刑了?”他反握住我的手,道:“坐到我身边来。”

    我忍着眼中的水雾,点点头坐在了他身边。

    他半靠着墙壁静静看了我片刻,才道:“忘了赐婚的事吧。”我心中一下下痛着,却仍恍惚笑了笑,说:“好。”他笑了一下,说:“外边人都已经认罪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伸手替我系好袍帔,低声道:“找个机会离开皇祖母身边。”我又点点头,感觉他冰冷的手擦过我的下颚,顿了一下才抚上我的脸颊,接着道:“不要再和李家有任何关系。”我大力点着头,却再压不住鼻中的酸涩,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我们之间除了那赐婚的承诺,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明知道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明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可却没有话说。

    他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揽在了怀里。

    二十二

    再生难(3)

    我僵住身子,过了很久才缓缓伸出手,环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极单薄,甚至能透过布料触到深浅的伤口。绝不能哭出来,来俊臣就在门外,看到我红着眼定会秘奏陛下,雪上加霜……越是这么想,我越忍不住,只能狠狠将手攥成拳,指甲深扣在肉中,却没有半点作用。

    过了一会儿,他才放开手,示意我离开。我呆坐在他身前,深深看着他的眉眼,没有动。婉儿忽然出了声,道:“多谢郡王,婉儿定会将所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奏禀陛下,”她说完,顿了一顿,又道,“郡王保重,婉儿告退了。”

    我听她的话,知道再也不能拖了,低下头抹了下眼角,起身道:“郡王保重,永安告退。”说完紧咬着牙,狠心起身向门口走去,再不敢回头看一眼。

    直到门再次被关上,来俊臣才自不远处拱了拱手,道:“姑娘辛苦了,请。”

    婉儿扫了我一眼,见我妥当了才轻叹口气,带着我又随来俊臣去见了太子。在太子石室内,婉儿草草说了两句,便带着我告退了。她其实比谁都清楚,陛下遣她来问话,不过是聊表做母亲的姿态。

    待从太子处出来,婉儿又特意吩咐来俊臣带我们看了看临淄郡王。我和她并没进去,只与我在石门开时,扫了一眼。临淄郡王躺在床上,背对着石门,听见门响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只冷冷背对着门沉默着。

    我看他如此,想起平日他晶亮的眼睛,已痛的不能再痛的心,又一次被揪了起来,像是看到了德妃被赐死前的眼睛,不忍再看,退了两步随婉儿离开了。

    我始终恍惚着,直到随着她走出牢门,才见宜都已守在了门外,她见我立刻躬身行礼道:“陛下召县主回宫。”我惊看她,又和婉儿对视一眼,她轻点了下头对宜都道:“殿内还有谁在?”宜都忙回道:“陛下微恙,只有韦团儿和沈太医在。”

    婉儿点点头,带我坐上马车后,才低声道:“这几日各宫都暗中有人守着,陛下自然会知道你出宫,记住我的话,我带你来是看临淄郡王的,其余的话你千万不要说。”我点点头,早没了说话的力气。

    到大殿时,果真如宜都所说,仅有沈太医和韦团儿在,沈太医却非深秋,而是他哥哥。

    我与婉儿行礼时,陛下紧盯着我,对婉儿道:“婉儿何时也敢抗旨了,今夜朕可曾让你带永安去?”我不等婉儿说话,立刻跪了下来,道:“是永安求婉儿的,请皇姑祖母不要为难婉儿,一切责罚永安一人承担。”

    殿内温暖如春,我却仍觉地牢内的阴寒覆身,冰冷刺骨。

    陛下静了片刻,才道:“起来吧,朕已没力气再去责罚谁了。”我起身立在殿中,没敢抬头,就听陛下对婉儿道:“太子如何说?”婉儿忙道:“太子殿下不肯认罪。”

    陛下沉声,道:“朕既怕他认,却又怕他不认。认了,朕断然不能轻饶,不认,就是不将朕放在眼中,仍是执迷不悟。”

    她说完这话,婉儿没敢接话,我听得更加绝望。

    皇姑祖母这话,就是已认定太子有反心。狄仁杰被诬谋逆时,永平郡王尚能告诉他认罪保命,以求日后证明清白,可真正到李家皇子皇孙时,却是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个死。堂堂的皇子,享万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却在自己母亲眼中命如草芥,早没了生路。

    陛下忽而咳嗽了两声,对身侧沈南蓼道:“朕这几日心火太盛了。”沈南蓼忙道:“陛下无需太过忧心,臣已命尚医局煎药,稍后就会送来,只消三两日便会见效的。”

    陛下点点头,正要再说话时,宜都却忽然入内,跪下道:“禀陛下,天牢处来了人。”

    我心骤然一紧,皇姑祖母竟也愣了一下,说:“发生何事了?”

    宜都抬头看了一眼殿内众人,不敢直说,陛下又道:“据实说。”我紧张地盯着她,心知此事必然有关太子,否则宜都绝不会如此贸然奏禀。

    宜都起身,道:“有人拼死闯入天牢,以刀刨心表明心迹,求证明太子殿下清白。”陛下听后脸色微变,道:“竟有人如此做?那人现在如何了?”宜都忙道:“已被陛下派去监察来俊臣的陈大人送到尚医局,陈大人特命人来请示,此人该救该杀?”

    我猛地看向皇姑祖母,她略沉吟片刻,才对沈南蓼道:“若是剖心,可还有的救?”沈南蓼忙道:“若是医救及时,或能捡回一条命。”陛下又静想了片刻,起身道:“你弟弟既是药王的弟子,就该有这个本事,”她对宜都道,“立刻传话,务必救活他。”

    宜都忙躬身退出,陛下也站起身,对婉儿道:“婉儿,随朕和沈太医去尚医局,”她说完,又看了我一眼,道:“永安,你也随朕去。”

    我忙躬身应是,跟着皇姑祖母出了大殿。

    皇姑祖母挥去龙辇,一路疾行。我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耳中只充斥着越来越快的心跳声。看皇姑祖母现在的神情,似乎也颇为震惊,她既然已下令医治那个人,又亲自去尚医局,就说明她有了犹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

    想到此处,我恨不得立刻就能到那里,却觉得眼前的路似乎永远都走不完,越发心慌着急,却不敢有任何表现,只能跟着皇姑祖母的脚步,待到尚医局时却已周身被汗浸湿。

    尚医局内的人正忙着救治床上的人,见陛下亲来,都立刻跪了下来。

    陛下挥手,道:“都起来,尽力医治,朕要亲自问他话。”她说完,婉儿已搬来椅子伺候她坐下,拉着我立在了皇姑祖母身侧。

    床边的沈秋忙起身继续,我远见床上人满身鲜血,正被身侧的太医合住伤口,沈秋则举针刺了数处,接过身后人的递来的桑皮线,开始缝合伤口。他紧抿着唇,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沾满鲜血的手却非常轻,谨慎地穿过皮肉,渐将伤口闭合了起来。

    做完这些,身侧人忙端上水为他净手,他草草洗净擦干,又执起银针继续刺了几处,低声吩咐身后人准备伤药后,才长出了一口气回身行礼道:“五脏已归位,一切就看明早了。”

    陛下蹙眉看他,道:“朕要他活。”

    沈秋恭敬道:“臣已尽力而为,若是此人当真诚心可鉴,自然能活过来。”陛下冷冷看他,道:“你是说,若是他能活,朕就是冤枉了太子?”沈秋不卑不吭,道:“臣只是太医,只对宫中人的康健关心,其余事臣不敢妄加评论。”

    陛下又盯了他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和孙思邈一个脾气,罢了,有才之人必然有些臭脾气,”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你刚才说一切要看明早,也就是说朕要等一夜?”

    沈秋点头,道:“明日寅时,若能醒便能活。”

    陛下静了片刻,道:“朕就在此等他醒。”

    陛下说完,婉儿立刻退了出去,吩咐跟随的宫婢做准备,待回来时才轻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笑,我亦看她,勉强笑了一下,又立刻去看床上的人。在一切都已走入死局的时候,竟然能有此人出现,就是天意,只要他能醒,太子一案就一定有扭转的机会。

    这一夜过得极漫长,除了沈秋不停替他换药施针外,没有人敢挪动半分,都陪着皇姑祖母静候着。皇姑祖母也始终没再说一句话,只看着床上人沉思着,神情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才转头唤茶,婉儿忙递上茶杯,她喝了一口将茶杯递回给婉儿,深叹了口气,道:“婉儿,旦可还好?”婉儿忙回道:“来俊臣没用重刑,饮食也还算过得去,表面上看还算好。”

    陛下又看我,道:“你可见过隆基了?”我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皇姑祖母,永安见过郡王了。”陛下点头,道:“他可说了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才道:“郡王没和任何人说话。”

    简短的问话后,陛下又陷入沉默,神色竟渐黯然下来。

    忽然,沈秋轻声说了句话,却是对床上的人。

    醒了!我看着床上人,喜得与婉儿对视了一眼。

    皇姑祖母猛然站起身,道:“可是醒了?”沈秋又与那人说了一句,似乎在试探他的意识,过了会儿才道:“臣替他喂碗汤药后,他可清醒片刻,陛下若要问话请尽快。”他说完,身侧人已递上玉碗,沈秋接过替那人喂了下去,待一切完毕忙躬身退离了床边。

    陛下快走上前两步,俯下身,道:“你可听得见朕说话?”

    那人含糊地应着,陛下点点头,又道:“你既剖心明智,朕就亲自来听听你能说什么。”那人安静了很久,似乎在忍受着身上的剧痛,过了一会儿,才又口齿不清地对陛下说了几句话,似是很急,陛下只静听着,神情莫测。

    我因隔着远,一句也听不清,只紧张地盯着陛下的脸色。只有这一个机会了,皇姑祖母若是肯信他,永平郡王就能活命,皇姑祖母若是不信……

    那人似乎再说不出话,只呻吟了两声又陷入了昏迷。

    二十三

    再生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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