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

    她是我的同事，早上点名时坐在我右侧隔几个人的地方。她的皮肤是不加修饰的自然色，衣服较多是过时的，头发随便散着或毫无生气地束起来，我注意到她束头发的皮筋时常裸露到丝线外。我不喜欢观察人，但我不得不注意她。

    认识她是在十年前，我们都还是小姑娘，也不在一个单位，那年我们一起派往邻县服务高招。她在我们的队伍里很显眼，直发披肩，一套合体的蓝色套裙，举手投足流露出与生俱来的高贵。在饭局上，她得体地谦让说笑，让穿着牛仔束着马尾的我更加流露出青涩与张扬。那时，我特想有一天能像她，如一颗钻石在一堆灰瓦中溢出光彩来。

    几年后，我们成了同事，这时都已身为人母。她仍然不时尚，但她典雅的气质倒是尘封不住，我们的交往淡然若水，只知道她的丈夫就是我所熟知的那个才华横溢的音乐老师，我当时释然：这样优秀的两个，该是一家的。

    不长的时间，她查出脑子里长了瘤，去北京治疗的日子里，大家都在猜测会是“良性”还是“恶性”，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依我们的交情，我不会因此痛彻心肺，但当我想起那个盛夏她走在烈日里手遮前额淡如兰花的剪影，心也隐隐痛起来。

    两年后，她来上班了，我们依然没有机缘走得很近，但她的变化我看在眼里，气色差了，身材也比以前臃肿，隔年的衣服都会拿出来反复穿。我想：经此磨难，又四下欠债，她的生活肯定困窘到了极限，那时候的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身患重病四处举债更令人痛心的事情，我的同事，她一定丧失了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心里一片阴郁。

    我坚信我的想法，并对她有了怜悯之心。

    这时，也就是2006年，我的婚姻走上了末路。

    也就在那段时间，我和她参加了县妇联组织的一次活动，活动中的一段舞蹈需要扎辫子，我是短发，在一群长发的美女中间显得很突兀。演出当天，她为我带来了一顶漂亮的假发，她小心地为我试戴，并说起这顶假发的来历，“这是在北京动手术的前夜，我爸爸冒雨到王府井为我买下的，是最贵的一款，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剃光头了”。我一时无语。她又说，手术前夜，她的母亲为已经做了母亲的她擦了一次背。她在我身后抚摸着假发，我可以感觉到她在竭力抑制内心翻动的情感。

    情无所依的我突然很想念近在咫尺的亲人。

    因为这次活动，我们渐渐近了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结束了自己的婚姻。

    我，对生活没有什么打算。

    我认为生活就是这样了，生活是不公平的，不用苦心经营它……

    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和她沐浴着清冷的阳光，在办公室围着窗边的炉火谈着关于孩子的话题。我认为她和我一样，我竭力营造一种同病相怜的气氛，我甚至认定她一定没有心思再听她的丈夫给她弹钢琴。

    但她又一次深情地谈起了她父亲买的假发，她母亲为她擦的一次背，我无语。她又神采飞扬地谈起教过的学生里，有一个是县长的女儿，她生病的时候，县长提着上千元的红酒去看她。神情充满了自豪，调侃的语气让我们轻笑起来，我问：县长送的红酒好喝吗？她豳幽地叹下气来：还没喝。继而又坚定地说：“我和丈夫说好了，等还完了账再喝，到时候一醉方休……”

    我当时没有流泪，但当我第二天把这件事讲给挚友时，泪如泉涌。

    我的同事，其实她是那么地热爱生活，她不再用心打理长发，但她一定会打理自己的心情，她素面朝天，但她依然笑靥如花，她穿着旧衣服，但她每个清晨一定是在旧衣服堆里拣拾了快乐，我毫不怀疑，她一定常常用心倾听丈夫的琴声……

    于是，我在心里也拥有了一瓶红酒，我告诫自己：微笑着面对生活，不管一切如何……

    我的同事说，生活会给予我们磨难，但只要没有夺走我们的生命，那就是生活在给我们机会感受爱，即使夺走了生命，爱，也会在你生命的最后一息，如潮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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