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胡之,我这店夏日靠得是清凉,冬季又给人夏之暖阳,侬哪能各瞎七搭八。”
老板恰巧也进来看看,听我们说着,立即操着上海普通话教训我们一顿,我们当然知道他只是玩笑话,只好连连认错。
力游这时变着法子夸起老板。
“菜做到极致是怎样一种境界你们知道吗?”
“得了,你就直说呗,让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这饭吃着啊,感觉浑身上下就剩着这张嘴干净了,但你就是停不下来。”他一边剥着龙虾,一边对我们普及美食文化,引起一阵欢呼。
早在人未到齐时,他就想着偷吃。他递给我双筷子,让我也一起尝尝,哪知筷子在菜边上又停了下来。他伸着头寻了寻苏艾粒,并未有所发现,然而仍对我说:“还是用开水冲冲吧,意思一下就得了。”他把筷子递给我,让我赶紧的,我觉得有些好笑。“意思一下”就好比经常在耳边转悠的“程序还是要走的”,其意义不言而喻。没料到经年累月之后,力游在没有监控的角落也自觉了起来。
这会儿他吃着美食,声音最大,劲头也最足。“来来来,我先来起个头。我啊,不像你们,各个是文采飞扬的主,虽然在我看来,那些浮言虚论不过为温柔的前戏,而我这人向来是直捣黄龙。但今天我也东施效颦一回,让大家乐呵乐呵。古秦,我送你一首诗,咱毛主席的恢弘气概!”
采桑子•重阳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他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无所畏惧。大多数情况你得忍受它的副作用,比如你从十七楼开窗,首先听到的就是他在楼下马路旁与售货阿姨讨论某个秘密的声音。又比如他唱歌时更让人痛苦难耐,但他会说五音不全者也能用情感歌唱,甚至可以收获高于乐感的东西。这就是他,好比渺无人烟的荒芜地带里,暴晒下滚烫自行车坐垫与遥远的路途一样,你总得忍受其一。
“这诗是不错。就是这老不老的,别又把古秦弄得老气横秋的了。到时候你可负不起这个天大的责任。”苏艾粒糗他。
韩源替他解围:“古秦这般,看来跟他生于重阳有莫大相关。类似贾宝玉衔玉而诞,天分中生成了一段痴情。他则是沾染了重九的历史气息,怕是命里就有登高“避灾”的习性。哪知人们只笑他年少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话又引起一阵欢呼。此时袁深也举杯了:“我要跟古秦喝两杯,一杯含敬言,一杯参警言。”她只这两句话,我当然明白,当下与白绮会了意。
力游这时拿出一张健身卡,说是送我的生日礼物。“你不是颈椎不舒服吗,游泳是个好方法。”
“但游泳池的水太脏。”苏艾粒说。
力游觉得过分:“现在是影响生活质量了,咱能抛开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吗?”
“再怎么也不能算无关紧要吧,传染病也一样能致命的欸。”问题到了他们这儿,仿佛变得更为严重,无故就跑偏成这样或那样的死法上去了。
要说游泳确实是个人运动的绝佳选择,但艾粒如此说来,让原本顺滑的事起了疙瘩。我决定要充当他们的搏击缓冲手套,“大不了我每天在宿舍幻想着自己身处泳道,然后枪响一声令下,我疯狂地游向终点,且是以混合泳的组合完成比赛。一会蛙泳,一会仰泳,一会蝶泳,一会自由泳。虽没有观众的喝彩,我也不会有半点松懈,因为早先老天就安排了由疼痛幻化而成的竞争者向我追逐。你们看这样是不是就两全其美了?”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力游仍未消气:“说这健身卡是好东西,哪像她那化妆品摆满了一大柜,不论如何跟她解释那忽略不计的作用,都没法产生一丝成效。这性质就好像什么呢?像是丢了的东西,你倔着性子使劲找它偏不出现,倒不如学着男人一样,在悠久的历史长河里早早就抛掉对虚荣的向往,现在怎么着,反而男人不易老去。”
“瞎说什么,男人不也一样爱慕美丽,只不过换了种形式罢了,你们痴迷过分的肌肉线条在我眼里不也一文不值吗?自以为是更健康的体魄,结果平均寿命都没咱们女性高呀!按你的说法,这不是换了形式的浮夸化妆品吗?”两人都发自心底认为对方擅长偷换概念。
“你就不能对艾粒甜一点说话吗?”我们大家劝他。
“火辣辣的女人才能让我甜起来。”他上下扫视苏艾粒,只道:“不辣不辣,不能要求我甜。”
说着又迫不及待地往碗里扒去,却被一巴掌拍在手上,筷子差点没被打掉。
“哎呀……!”力游惊吓一声,神经兮兮地盯着苏艾粒。“你干嘛啊!”
“夹菜不过盘中线,在家是规矩,在外是礼节。”
这话一出口,一大桌子上的人都收了三分心,哪怕是饥火烧肠,也得小心着点下筷,免得被对准力游的高压水枪无意殃及。
“袄,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打我的时候你倒是情礼兼到、婉婉有仪了哟!”众人皆乐,他两人的斗争像好莱坞的电影一样独树一帜。
酒喝开后,大家从集中火力变为狂轰乱炸。先是我遭受了不幸,远杨笑称:“这下好了,本该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谁知成了深化探索哪一步值得一错再错。”远杨借我说过的话来攻击我的言行不一,说完还不忘做一番恰到好处的总结。
又说:“徒有钢铁之躯,暗藏恻隐之心,终成优柔寡断之事。和你这类人就算是过完一辈子都不能安稳,因为没人知道你何时起开始用于心不忍代替了琴瑟调和。”
我主动揽责:“别闹,那会确是我经不起折腾,被消极情绪弄得半死不活,混淆了不少概念。好的、坏的,还有两者之间的界限。但我神志不清时仍会留有一丝不安。”
远杨并不想趁胜追击:“人类有的大脑复杂而神秘,而在这其中,有一个类似海马形状的神奇区域,也被我们称为海马体,海马体掌管着我们的记忆,当一件事,一个片段,抑或一个人反复地被重复,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独特的神经元,有时候我们以为我们未曾念起一件事,但神经元还在,因为它的职责就是记得……”他盯住白绮,说她就是我甩不掉的惦记。
白绮说:“你怎么也越来越像力游了,现在简单的名词解释都给我们绕得云里雾里,”他觉得白绮说得有些到位,立即圆场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这经不起细究,之所以说得如此流畅,是因为众多牵涉专业知识的部分我都是编撰的。”
力游却力挺他这位大兄弟:“果然知识渊博,不像我,我就只知道海绵体。”
大家立即对他一阵嘘声。
袁深也学了一次苏艾粒,嫌弃远杨说:“你倒是博闻多识……”
后来他们还让艾粒将韩源支了出去,开始批斗炳浩。说他跟韩源早在中学时就有了预兆,在要命的阶段萌生情愫,如一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起义,多数情况都是些被扼杀在摇篮的主。那时我们站在了瞭望台上,看着将士们骁勇杀敌。谁能想到,面对蜂拥而上的敌军,韩源能够比炳浩更加冷峻地提起手中的剑。
“她比你爷们多了,虽然你们俩人皆有杀伐决断,但她挥剑时的刚劲儿无形却气贯长虹,胜过多数男人腿间的那把儿,你见了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哐哐哐……”他的话把远杨说得一阵软,手里的杯子没稳住,跌跌碰碰地落在桌上。
“没那么复杂,听我一句劝。性,能帮助解决问题。”力游的建议让人咋舌,他似乎将其视为醒世箴言。说完觉得还遗漏了什么,思忖片刻又补充道:“如果不能,说明你性能力有问题。”
“性能够延缓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对此我与他意见相左,并试图从袁先生的方式帮助他:“两人之间应该有沟通,有互动。”这类意见虽有些泛泛而谈,却从不出错,我想他应该能够考虑接受劝诫。
“沟……通?互……动?”哪知力游的表情又变得淫荡,这与我的初衷大相径庭。不得不说,他像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储存的却尽是些不入流的内容,此刻他又一次对我输出低俗的信息:“恕我直言,你找一位设计来做妻子真是对的。”我当然知道接下来面对的是什么,但习以为常的惯性推我前行。
“怎么说?”
他得逞之情溢于言表,大笑道:“因为这样才能真正应了你们行业那所谓的‘勘察设计一体化’呀!”
可他着实在用他的方式表达自我,他已经不能自已了,仍攀着炳浩:“你……为什么会不行!啊,我告诉你,你的硬实力比我强啊。可这啤酒与性事的共同点在于:你喝上一杯啤酒好比上了一次床,但人的实力却不全取决于本身的硬实力。软实力也可谓重要的一环,这啤酒杯里的泡沫碎子像漫漫前戏,杯底的真家伙就是实战。把握得当,同样是一杯酒,你既不用如何费劲便享受了愉悦,又可博得皆大欢喜的结局。”
说完他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炳浩自始至终每一句话,只听他们在那闹。你若离他够近,你能听到他的沉默早已表明了态度:“你大可不必逢人便唱珍藏的调调,那是因人而异的精神食粮,他钟情流行,你迷恋古典。”
苏艾粒与韩源回来时,一见这场面,抱怨道:“哟,又喝成这样了。”苏艾粒在那拍着力游的后背,试着让他舒服些。大家看不惯这场面,只觉两人醒时要闹翻天去,这时候又助他安睡。
我们问艾粒到底看上了远杨何处。
“力游也许不如大家几个成熟,做事向来是随心所欲。但不是所有人对稳重有执念。他的热情让我倍觉温暖,他的想法从不拐弯抹角。他对一个人好,就是要她比所有人都好,我向往这种活力四射的关系。”苏艾粒提起力游,满满都是情谊。这让人替她感到不值。
我说:“我敢断言,力游并不知道自己处在这样的高度上。”
“一段良性关系中,付出与得到总会以各种形式达成统一。但在此之前,或者在你踏入这层关系那一刻,你得把自己当成一棵水果树。”她说。
“水果树……什么意思?”
“你存在的价值,是可以为爱你的人长出香甜的果实。真的,到时候就算你不合人口味,也不必垂头丧气。因为正确的人正在为你而来的路上。”
炳浩却突兀地来一句:“说白了,人们为爱编撰了太多的溢美之词。真的恋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是一株草,一块石头,一只虫,他都能给你找到故事的起源,缱绻的经历。”
大家早已习惯了他,只是苏艾粒让我惊讶,我心想:“美好如她,却还试图去影响一个无可救药的他,这绝非是光照亮黑暗,而是亮堂堂的黑板留下了白色印记,反而可以说这黑板怎么变脏了。”好比组装的木床少了一块板,力游铺上床单就想睡。丝毫不会考虑少了板就会有突出的钉子,而她还得考虑即使把钉子锤弯了是不是还会刮坏床单呢。
“他俩好似瘦瘦的男生与胖胖的女生,咋一看着实不搭。可你能感受到他们骨子里的同音共律。”远杨在我耳边说,像是称赞,只是后又接了一句,“或许是唐朝遗风。”这样一来,先前的话似乎又参杂了一股变质的味道。
当晚,我们共同拟定了一个计划,明儿来一次周边自驾游,去往城市之外狂欢一夜。年轻人在这等事上充满了执行力,隔天我们立即又租了两辆车,迎着风便朝外边奔。
我又想起多年以前,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埋头苦干,那时的日子是渐变的,整个过程好像都弥漫着一种酸味,好比多维时空里的“生物酶”。它肯定影响了时间的进程,以至于我让觉得冗长却又简洁,舒适却又恶心。
在无数走丢的日子里,我们经历更多的,始终是无数个微小而现实的日常,它没有蔚蓝的天空那般引人入胜,不像展翅的孔雀拥有绚丽的羽毛。但在我眼里,它是每个独一无二的我们以奇妙的序列组合而成,它是最优秀的导演都说不到极致的故事,它与切实存在的伟大奇迹平分秋色。
当我驶离这座城市回头再看这座城市,我终于明白第一次来到此处时,竟感觉到有些乌云蔽日的缘由了。这一刻,希望的女神拨开了昏沉的乌云,撩人的阳光像初恋柔软的吻。我慢慢找到了答案。这所城市的魅力,不是你站在那儿,就有一缕春风拂面而来。而是一旦你不愿停歇地行走,它终究就会给你一个煽起狂风的机会。之前所言,办公室的忙碌有其独特的节奏,并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城市也是如此,它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人们只是需要时间去熟悉那种节奏。
时间啊,它唱着小曲儿缓缓过,期间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衍生着新的篇章。情节疾不可及,玫瑰沾上了尘泥。未来的一切,依旧还是迷。
那天在外头最玩得最欢的便属力游,他将我带到长到半腰的荒草地。说让我领略这大自然的味道,我跟他走进去,他却突然恐惧地奔跑起来,很快,喘着诡异的气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跑,但是未知的恐惧没能让我在未知情况下生出勇气。稀疏的野草似的植物,把我的膝盖以下的皮肤割出了一条条裂痕。他穿着七分裤,仅脚踝附近遭了伤。
当我们逃到马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却说:“我不知道,好像嗅到了某种危险。”我指着力游,气愤他草木皆兵。
“你不也听见声音了吗?”
我说:“听见声音就得跑了?”
“这就是简单的道理,瞅见小猫咪你想摸摸头,遇见熊就只会撒腿跑。”他说,“当时发生的时候,谁知道为什么呢?”
我当他又发疯,他在草地上大喊:“人皆非家养动物,他们内心向往丛林,有人早早发现,有人浑然不觉。踏出去吧,那儿,有真正的老虎。”
我说得了吧,“在来回几次,毛都掉完了”
“你就是剃光老虎的毛,王者花纹也是稳稳地印在皮肤上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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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玩了一天后,这次难得的聚会到了收尾的时候,大家决定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尽量让我们之间难得的余音游离地更久。我们都是明白人,待身边这群人一个不漏地真正羽翼丰满,再相聚就逃不过支离繁碎的。
上海是个水系发达的地区,大家每一次选择似乎都是一份新的旁证。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水面,让人分不清这是河还是江,岸边有一只木船,四周除却我们再不见一人。我们起先并排坐在岸边,后来力游解开了船锚,踩了上去。
“一起上来呗!”他向我们大喊。
我们乘上船,围着圈坐在上头,不挤也不空。这会儿太阳已快落下,我们都坐了下来。风,从水面过来,说它来自悠闲的时光,仿佛能吹走愁苦与忧思。
五陵年少金市东,
银鞍白马度春风。
苏艾粒在最安静的时刻,念了一句李白的诗。“听说你们都是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力游立即搭茬,道:“没错没错,我们以前都有上台念诗的任务,今天也可为尽兴来这么一出河边斗诗,全凭自愿,你们看怎样!”
“那好呀,只是艾粒给了一个引子,你现在倒是给我们起个头呀!”
“啊?我也要来?”力游被自己的主意给连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挠头抓耳的,凑些辞藻。
“有了有了。”他兴奋道:
谁知五月把枕落,
夜不能寐最难熬。
他念完,多是一片嘘声,但也有为他叫好的。
“你这叫什么玩意儿啊……”苏艾粒一点也不留情面。远杨则说:“不过,情绪表达得很到位、很精彩!”
力游直言:“反正我是破罐子破摔,又无所谓的咯。”
船上再次陷入安静,这安静的成分有些是陷入思考,又有的是属沉默不语。因是全凭自愿,想要表达的人当即念出了便可,不愿献丑的只听着也无妨。韩源首先进入状态:
画船吟,欲江河水波起,
小舸轻,载不动满舟情。
凭君劝,任往事轻慢涌,
声暂歇,掩嘈嘈弦外音。
我们似乎还未热身开,韩源已经行至另一种境界,以至于我们还处于滞后的阶段,就像英文水准不上不下的人忽然给灌了一串复杂句式,需待他延缓时间、组织清楚。韩源念完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对她而言,一瞬间就回到了作诗前的模样。对我们而言,按理说,我们本该起身鼓掌,脱帽致意。但她的诗里有让人收敛的内容。
袁深投去钦佩的目光,并说:“第一个表现,还能有这样的质量,令人唏嘘啊。”她跟苏艾粒对韩源了解较少,不像我们对此可谓屡见不鲜。但我们的早有准备也只是停留在表面现象之上,每每细想其本质,哪次不是让人颤抖。
炳浩的神态里有多种混杂的情感,很难看出究竟哪种占了绝大部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他跟我们一样,此刻看着韩源,都是些打心底的赞许。但韩源的目光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起头的总是最难的,但在斗诗层面上,上阵皆强者。程颖紧接着韩源又给女生队添了一分。
昨日下戎马,
尚有血丹襟。
今夕闻君意,
孤剑恨无鸣。
程颖的诗与韩源有相似的情感,只不过程颖更直接,韩源的更婉约。程颖的这次出现,更全面地将自己置于我们之间。昔日隐藏在她微微泛红的保护色下摄人心魂的一切,如今像一场暴雨突袭了排水不佳的城市,我们的猝不及防,跟着那不断上涨的水位一同被全部冲刷了出来。
我听她念出五言绝句,脑子里突兀的有三四个身影在打转。袁深与远杨此刻不知作何感想。看上去大家都有些微妙的变化,
远杨搅动了这局面:“不能总让女生领头,我也得替窝囊的男生们冲锋一回。”我想他更多的是见这氛围越发得背离斗诗的初衷,于是试图改变。“今年我们像这样聚在一块的日子恐怕也仅此一次了,接下来大家又要散了去各担其责、各奔前程。我就想简单地表达一下我们之间永不褪去的情谊。”
不见羽翼渡沧海,
未过沧海,
已经沧海。
离殇几重何妨,
不过又一载。
这场斗诗大会,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掌声。而在那持续且热烈的掌声中,远杨将我推向了下一个位置。
“古秦,你倒是也行动起来。你现在也算是久病初愈,又跟白绮重归于好。可算人逢喜事,趁这机会,恰好好好梳理梳理你的精气神呗!”
众人当然推波助澜。白绮也跟着他们一起鼓动我,我实在无奈,可我写东西需要合适的时机。我左思右想,既然涉及白绮,我倒可以贴着边试着参与。
“可能算不上诗,只能说是凑一些字数。”我确实不擅长即兴创作。力游觉得我扭扭捏捏,催促说:“美其名曰斗诗大会,可我们没有裁判,谁他妈的在乎你有没有背离主题。”
“那我就来几句关于‘何物最相思’的赞语。”
初与人知的飞红,
欲笑还颦的不送。
谁家喜宴的低哝,
执手宣示的光荣。
我很简单地说了四句,一方面这不能称之为诗,另一方面也明白,点到为止即可。他们已经开始起哄,将我跟白绮作为共同的“敌人”,笑得忘乎所以。我不经感叹,我似乎从未让身边的人这样放肆地大笑过。白绮没想到我会这样直白,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藏不住的开心。
“这锦字回文让人动容啊!”程颖大赞,又说:“你们可得保持在三米范围内,否则我怕哪方稍一走远,剩下的就要高呼:‘还未分开,我就开始想你了。’这等荒诞话来了。”大家差点没把船给闹腾翻了。
我哪管他们,顿时又来一丝灵感:“又有一句。”
莞尔一笑胜红妆,
嫣然无方何人堪。
看上去这两句又把他们给“气”出了新高度。
力游装作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说:“哎呀!真是‘此间细说的种种,皆为我辈的虚空’啊!”说完又只顾自己傻乐。但我此刻不禁为他担忧,想这话里少了一份顾忌、添了一分危机。我偷偷瞄一眼苏艾粒,这揣测算是有理有据了。又因当下的氛围并不适合对力游立即纠错,只好作罢了。
后来天色渐晚,这一段在我们的“明争暗斗”中结束了。随后我们找了一处偌大的草坪,将餐布铺开,摆上早早准备好的美味食物与啤酒,一直吃吃喝喝,直到浓郁的夜色将一切笼罩。力游已经昏昏沉沉,现正躺在地上酣睡。他虽酒量尚好,但喝得太尽兴,一杯又一杯,下肚又急,难免沦为醉人一个。众人说他每次喝酒都但求一醉,真没意思,然后又将矛头对准了苏艾粒。
“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程颖鼓动苏艾粒,鼓动她悉数交待。我们大概知道他们的相遇缘于一场事故,称之为“交通事故促成的情侣”。
她拗不过大家的呼吁,只好不情愿地讲述:“那天我开着车过路口时……当时我也开车不久,前头还有一辆车,速度不快,距离也比较近,反正不知道怎么的,等红灯的时候,我们就在斑马线边就撞上了。你们知道的,追尾的车主也就是力游。然后大家下车探明情况。那时候咱们开的,又都不是自己的车,觉得无所谓,态度都很不错。双方留了电话。后来就……”她没有必要再说下去,只用表情微微一动,大家便心领神会。
“不过……其实在那之前我们见过面。”艾粒先前说的,我们都略知一二,但补充的内容我们都是头一次听闻。“就在交通事故发生的同一天。那天公司有一场展销会。我到了门口时,发现邀请卡被忘在家里了。这东西也没什么记录可言,保安恪尽职守不给我任何机会,弄得我是站在门口干着急。这时候力游出现,当时我当然不认识他,只当是一个陌生男子。他看我之前跟保安解释,后又在一旁气得直跺脚,于是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没想那么多,就跟他说了。谁知道他说:‘这事好办啊,你看着我眼色,见机行事。’原来他的法子是他也装作落了邀请卡,然后跟保安发脾气、瞎闹腾,转移注意。我趁着他们冲突之际就溜进去。瞥见我成功‘侵入’后,他这才装作是‘邀请卡原来混在这口袋里了啊’的小误会。”
“力游还有这本事啊……”袁深感到很惊讶,因为大多时候看到力游的不正经言行。但事实上,这也是他不正经的一种表现而已。
白绮也加入调侃大军:“难怪追尾后,二人态度还都不错,原来早就有了‘战略缓冲区’了啊。”
我想既已如此,倒不如再推一把,就问她:“那……关于‘红唇’的典故,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我先否决掉一种可能:“总不至于他直接告诉你的,那就有些怪了。”
苏艾粒觉得有些好笑:“他还真没直接告诉我。”
大家赶忙问到:“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亲身经历得知。”
程颖没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亲身经历?他早就知道了呀,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毛病,怎么还让你给见证了……”
远杨思考的角度和程颖不一样,提醒她说:“总不能对着女孩说:‘那个……能先卸掉你的口红吗?我对这玩意儿过敏。’然后再亲下去?不过,在那完美的时机行不恰当之事,听上去倒像是力游能做出来的事……”
“怕是太久没尝过那滋味了吧。身体的痒不及心里的痒,心里的痒呼唤诱人的触感。”文炳浩插上一句略微表示存在感,引得我们连连咋舌摇头。
艾粒已经被狂轰乱炸,也不在乎一枪一炮的,继续说:“我也不怕羞的,他就是直接亲了我,所以在那之后,我们走在路上,慢慢地,看他脸上红得难以置信,我差点以为那是羞臊的颜色。”
远杨道:“呵!倒是有这种说法,首次恋爱时的脸色是男人的初潮。说不定力游之前只是玩玩而已,认识你,才让他从懵懂的小孩成了可挑重担的男人。”
苏艾粒明白这话的成分,只当是耳边风,接着说:“真是走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我们是该去医院,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苏艾粒又只给我们一个眼神让我们自行体会。
我想,何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苏艾粒的“跳跃”似乎能让人舒适地切入,还带一点俏皮可爱。
“后来他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对口红过敏’。就在医院的大厅里,我又问他:‘什么牌子的?’他说:‘市面上大部分牌子’我只感叹一句;‘情史颇丰啊’就了事儿了。”
韩源捧腹直言:“仿佛听了一出莎翁大剧啊……”
或许是我们的动静太大,将醉倒的力游给折腾醒了。此时高潮已过,大家又分成了小队伍各自散开,女生们吩咐我们几个男生领力游醒醒酒,我、炳浩和远杨只好遵命。我们三个把他扶回帐篷,那位置相对暖和些,安顿好力游,我们在外边好生舒了一口气儿,瘫坐在地上。
炳浩对这趟行程有所抱怨:“出来一遭也不见得轻松到哪去。”
我想他是没有经历过长期工作的状态。相信他以后就能感受到,因此我只是点醒他:“这种精神上没有重担的时光,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恩赐了。”炳浩似乎不吃这一套。远杨见机挑起事端,问他:“今天在船上,你怎么也没啥动静?”
“我应该有什么动静?”
“作一首诗呗,就像以前一样……”远杨想了想,又叹口气,“不过……”没再继续。
炳浩不知道他这会儿在整什么名堂,皱眉问:“怎么不说了?”
“也没什么,就是韩源那首诗确实有些哀伤。你不想参与也正常。”
“我当是什么,那倒是其次。只是,如果我要念出诗来,恐怕大家的兴致都要被一扫而光了。”
“巧了,现在在座的,都是些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你大可抛掉那颗为人着想的心了。”
“你想听,我便念给你听。”
良人成两人,
轻易不情意。
馋酒已长久,
虔诚忘前尘。
我听罢,想起刚刚的草地野餐,炳浩也不比力游少喝多少,只是节奏要缓和得多。实实在在,一夜都在自顾自地喝着。远杨拍拍炳浩:“以前没看你有这能耐啊,你不是挺反对这无用功夫的?如今竟也成了写诗的好手,还他妈用上谐音了。”
“偶尔练手,未尝不可。”炳浩也不绕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力游一样,总能跟烦恼硬碰硬。”
“力游!力游……”远杨忽然向着帐篷里大喊。
力游从迷糊的状态惊坐起来,远杨喊得急,让他误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怎么了……怎么了?”他左顾右盼,最后见我们仨儿平静地待在帐篷外,虚惊一场,于是七歪八倒地爬了出来。
“搞什么鬼啊,头疼……”他扶着脑袋说。我说:“是远杨让你教教炳浩如何与烦恼硬碰硬。”
“烦恼……我有什么烦恼。”他仍处于半醉的状态,“哦,对了对了。苏艾粒!苏艾粒就是烦恼。”
远杨催他快说:“苏艾粒怎么就成了烦恼了,说说看。”
“她就像……就像左转灯。”
“左转灯怎么了?”
“她就像左转灯,瞅见她你就该拐个大弯。”
我惊叹于他的想象力,心想莫是这酒还有让人思维发散的功效?但他似乎意犹未尽。
“她还像我的胡渣!”
我短时间内也很难想明白。
“每天明明已经耐着性子把它剃了干净,隔天却又会冒出头来烦你。”力游开始手舞足蹈,语言上的表达已经无法释放他内心的汹涌。远杨见形势不妙,赶紧试图摁住他。走了火的力游像衣服开了线,若不立即缝上线结,会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一边反抗还不忘一边大喊:“我跟她就像是南极的冰与赤道的风……呵!南极的冰,和赤道的风……”
他变得癫狂,不停地说着些疯话,我早已听不下去,并觉得这是件很扯的事。可我没来得及阻止这荒唐事,因为我一个不慎,不巧看见了旁边还坐了一人。这里很暗,我无法捕捉她的形象特征,她就无声无息地坐在了远处,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对墨菲效应一向认同,我设想那就是苏艾粒,也想过若真如此,后果如何。而力游还在享受释放之后的舒爽,我没有提及我所看见一幕,一来,为时已晚,二来,毫无意义,三是力游没赚得我的尊重。
这晚,再后来人就越来越少了。也许大家都钻进了帐篷入睡,我不知道还有谁在乱窜,也不想去关心。
我就坐在帐篷外头,时不时躺在凉凉的草地上,光线彻底消失的时候,带走了大地的温度,带走了丰富的色彩,也好像带走了你身边的所有人。留下了什么?留下一个任你胡作非为的圣地。
“怎么还没睡?”
是远杨的声音。
“就剩我们俩个了?”我问他。
“嗯,他们都睡了。”
回到他的问题上,我说:“我们像原始人一样风餐露宿,也该像原始人一样保持警惕心。”
“为何人们总在明亮的白天漂泊,在夜里寻找归属?”
这并不像是他抛给我的问题,但我仍给了他回应:“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儒家有一个概念叫慎独,是关于品行、风范的一种境界。”
我差点没被他的话吓一跳:“你最近又在研究儒家?”
“不是,只是单纯地研究这个状态。”
“你做到了吗?”
“那就要看你严苛到何种程度。”
“不要背离其方向就行。”
“那自然达标。”他用了毫无疑问的语气。然后又问我:“那你呢?”
“我不知道。”
“我看你和大多数人一样,仍然停留在慎群的初级阶段。”他虽然是揣测,但就像是对我进行一番客观的描述。
这是远杨关心我,我试着让他放心。“每个人都有一套独特的模式。”
那个夜晚,我们几乎畅谈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我们醒来的时候起了大雾,且天空开始飘起细雨。我们收拾好东西,提好准备上车,上车时力游撑着一把伞,感叹地说了句:“这霾日益严重了。”
但我并不想指出来,那其实是雾而并非霾。因为这无法帮助他变聪明,他的愚昧就如同这雾,而我自知我的余温不比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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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程颖说她准备离开。我们没多问,只是她离开的前夜,邀请了远杨和袁深到酒吧为她送行。得知这消息时,我起先感到了一丝担忧,但很快那担忧被她抹得一干二净。
“她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让人不安的事啊。”我想。
“你没点反应?”白绮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反应?”
“担心她失控啊。”白绮警告说,“现在的她如方才移栽的树,身边不竖根桩扎着,总不能让人放心。”
“不至于吧,即便那样,我也没办法啊……”
“你可以陪她一块。”
“……”
酒吧向来充斥着躁声与酒精,形形色色的人像缤纷刺眼的光线一样难以分辨,我找了好一会才从人群里找到程颖。她在一处角落自顾自地坐着,我往她边上一坐,她第一反应是觉着有人搭讪,生了不悦,逐客令还未出口转头发现是我。于是高着嗓子问我:“你怎么跑来了?”
程颖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气,如柠檬与柑橘香的水果甜。我回应她说:“这不担心你吗?”
她开心地笑,那灿烂却突显了我的多余。我们谈了一小会话后,远杨与袁深出现在了酒吧里。我一直留意着进进出出的人。因为在那一简单的瞬间,你就能从他们脸上看到未知情节的大致发展。
只是我从袁深身上看不出一点不同波动,她还是与她向来的模样毫无二致。倒是翟远杨满满的都是愧疚。
程颖随后也望见了他们,待他们入座,说道:“你们来啦,喝点什么?”袁深看了看酒单,给我们大家推荐了一款以雪莉酒作为基酒的鸡尾酒,说这是非常适合女生饮用的酒,度数不高又有水果的香甜。
如我所料,她对酒文化如数家珍。
这送别有些意思,我跟远杨大多时候无话。两个女人却相谈甚欢,她们一开始聊了些工作的事,譬如袁深建议说程颖应该继续干下去,但当事人立即推脱:“早就听说了你们这是炼狱之地,我还怀有迟疑,现在亲身经历,算是服了软。我还是适合悠闲的生活状态。”
今儿这一席话谈得甚是融洽,如果这就是结局……
我心里正这样想着,酒吧里音乐忽然停了下来,灯光齐整地熄灭,又化零为整聚焦在舞台上。所有人都被吸引,期待着下一个特别的节目,我们也不例外。
但程颖这时站起身来,从我身前借过。我感觉一股逐渐变得潮湿,如鸢尾与某种花香调相融合的气息掠过,这与最初那种柠檬与柑橘香的水果甜有了较大改变。我来不及反应时,她已朝着灯光处走去。
远杨看着她在昏暗中起身,离桌,欲言又止,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亏得韩源这时握住了他的手,他看她一眼,而她的眼神像是在说:“不会有事。”她显然不是在告诉远杨该怎样做,更像是对他的决定表示认同与支持。
程颖这会站到了酒吧最受人瞩目的位置。“我想为我的朋友唱一首歌。”她在高光下十分耀眼,也许即便有些外界条件的加持,韩源仍然更胜一筹,但早在第一次见面时韩源就说过,漂亮与否,还不是各有所爱。我忽然想起她父亲说过的话,确实没错,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程颖在台上完全没有拘束,大声说:“这是他自己作词谱曲的作品,很荣幸能把她唱给大家,也是唱给自己。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我们之间互赠的离别礼物。”
我此刻觉得紧张起来,事态的发展失控与否,并不能立刻得以准确的定论。我害怕接下来会有第二束光射向我们,将我们的窘态暴露无遗。好在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我们仍藏匿在躁动的人群里,这让我稍许安心。
随后慵懒的吉他开始弹奏,这地方难得更像音乐厅而非摇滚晚会,我仔细听着,奇怪那前奏我竟不觉得陌生,这种熟悉的记忆是什么时候的事?对了!我想了起来,是在远杨大学琴房的时候。我正试图把事情捣清楚,程颖清脆的歌声已然伴着和弦震撼了所有人。
女人像城市
靠海的城市
燥热时予你凉意
寒冷时留你温暖
年轻的人路过
像初入灯光昏暗夜酒吧
遇佳人一袭黑色连衣裙
她吞云吐雾
递来一包烟
说点火既得城市心
他从不碰那玩意儿
但仍拿了一根
昏暗的火引燃弥漫的酒
台上的人舞姿曼妙
爵士逍遥
他为萨克斯风来
情迷晚来夜上海
我从远杨身上看到了与我相仿的讶异,因为我们从未听过程颖唱歌,而今天初次得幸,居然见识了宛如天籁的舒畅与柔和。一旁的袁深,先是一阵赞许的目光,紧接着被我瞥见了一丝难得的挫败感,即便一眨眼便再也觅不回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以为那是只是错觉。
如若不是我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叹息,我断然不会这样肯定。上一次她促使远杨去到公司与王总谈生意,当即被其婉拒时,就是这幅模样无疑。那是一种在自己在意的领域落败的不甘。
我收回神,再次回到程颖的新世界。那歌词的前半部分曾给人以无尽的可能性,这也是我听后误以为它藏着掖着少年悔意的原因,我想过他会为这词儿添置一处转折,哪知末了,他使其渐入高潮。有时候,我们会被曲名或者前奏欺骗,确是此理。
“你忍心教会她演唱这歌?”我不明白。
远杨摊开手,表示无辜,摇着头说:“我从没有在她面前演过这曲子。”我们都沉默了一阵,然后他给了一种典型翟远杨式的可能性。“也许是她不经意看到了我创作的稿子。”
“就像古秦翻到你诗的后半句那样?”袁深说得更直接,但她不认为这是个坏事。“也好,你的秘密一个个落单,这是非常正确的发展趋势。”
程颖在台上收了最后一个音,酒吧响起了海啸般的掌声,夹杂着不少男人们的口哨声与惊叫声。她环视一圈,像红毯上的压轴者无视高频的闪光灯一般,神情自若。而那些烂俗的男人,会回收到一种十足的羞耻感。
一位心若磐石的女人静看自己莫名又愚昧的挑逗而不露声色,毫无反应。对他们而言,这种羞耻感,最终会让他们在无数个回想起这片段的瞬间,无所遁形。
程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径直地走了下来,坐回她的位子。再次经过我身边时,那股潮湿感不见了。
“唱得真好。”
袁深第一个开口,那是真挚的赞美。
程颖也不故作谦虚,微笑着说:“在大学的时候,学过声乐。”
“大概还是祖师爷赏饭。”我也一样表述真心话。“你这嗓子一唱出来……说真的,这位女士的声线,唱起歌来和平常说话还有不同,一开口便让人觉得很昂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夸张地说,有些人的声音就是拥有改变画风的力量。天赋的奇妙,有时候跟努力不努力干系不大。”
“得了吧。”程颖懒得置身蜜语甜言之中,也不愿意多费口舌去推脱,索性跳过了话题,对袁深与远杨说:“这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袁深道:“哪有麻烦,我们都只是顺势而为。”
一般而言,这种话往往属口是心非。但在袁深身上,你找不到作假的痕迹。我想,要么就是她一如既往将这当成一场竞争,要么就是像我老板所说的话那样,聪明人从不弄虚作假,她懂得怎样控制砝码,多一个少一个都不会让那杆秤失衡。况且,程颖的确没有强行切入他们的感情。她的出现,是二人分开阶段的变奏曲,你绝不能怪到她的头上。
翟远杨跟程颖之间终于有了交代,从学生时代延续至今,那份情感始终错失了完美的爆点,衔接处的沙砾坏了美好的发生。
最后,我们四人共饮一杯,给今夜划一道翻篇的痕。我们四人一同走出酒吧,走至门口处,我想起坐在角落时盯着此处的自己。不知道此刻,又是否有人正看着进进出出的客人,看着我们正欲离开,若真如此,那他又看到了怎样的情节,它在往哪个方向发展?
可能在心里嘀咕的也不只我一个,尤其是高跟鞋需时刻保持着心无旁骛。程颖脚下一滑,身子一倾,眼看着要摔倒,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恰好远杨也下意识地一伸手,刚好两人牵在了一块,稳了下来。此刻酒吧的灯光早已恢复了原样,音乐与躁又重新交好,袁深走在第一个,已经出了门,我走在最后,看着他们两人那瞬间就像华尔兹谢幕似的,我想这或许是他们另一种形态的告别。而他们两人却只是自然地如兄妹般,甚至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回去的道儿,远杨与袁深一路,我送程颖一段。
我叫了辆的士,车行驶在城市的午夜,车速很快,她打开窗户,风呼呼地灌进来,我们一路无话。城市变得空荡且高速时,如以往一样,仿佛夸张到将车身与时间都压缩,我想这并非虚言,相对论就是这样解释的,有那么一霎,我想到了力游的那个关于车与女人的故事。因此,整个过程没要多久,一会就到达了她住的小区。
我们从小区门口下车,走在通往她公寓的蜿蜒小道上,她在前,我在后。我再一次感受到清新的气息,此时那香气已然步入尾调,成了鸢尾根与香草的和谐共舞。
“谢谢。”程颖停了下来,转身对我说。
“哪方面?”虽然不论哪方面都无需言谢,但我单纯地想知道。
“我只是客套一句……”接着没忍住笑。“看你那样儿。”
“……”
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我忽然觉得,我们的小圈子,因为是狭隘的井底,自然而然就运作着不健全的体制,滋生着无数各式各样的病菌,它让我们这儿那儿总会有些毛病,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看上去那么健康,但到最后,生活的大局观终让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它会纠正你,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
她说:“那么,想见的时候再见面喽。”
“没问题。”
力游曾说:“他们的破事让我来总结就是这样:翟远杨成了道路上的一地落叶,程颖这辆车呼呼掠过,搅动了安宁,那刻是落叶纷飞,趁着一股气流它们追逐起飞驰的车来,但也只能是一阵罢了。想跟随却追逐不上,眨眼的功夫,叶子又散落了一地,而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程颖想起一地美景心生不舍,觉着只一会儿不打紧,休息片刻沿路返回,侥幸让这车在单行道上逆停着呗,哪知恰巧被袁深这辆超速的车给撞了,何况袁深身上还满是落叶,谁说得清理儿呢。”
力游的总结方式有些新奇,这种类比虽有共通点,但多处有失偏颇。
若是我将此说给程颖听,她会如何说呢?我想,她会坦然道:“无非是两条岔路,我首先遇到红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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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大家已经平安度过了一段危险期,但偏偏快要平静地舒口气时,又出了岔子。要说频频失陷的情况下,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则属,我们的苦难都是排着队伍轮番来的。像坐公交车,一个人探头,可能是外头出了事。所有人一齐探头,那就是这车出了事。
“那女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说觉得跟我有了抹不去的隔阂。说什么‘这种间隙,如同贴墙纸时一个微乎其微的褶皱,时间一长,气泡也会像癌细胞一样迅猛扩散,从而变得不堪入目。’你们说这叫什么话!”力游气得跺脚。而后他又开始狂欢,说苏艾粒跟他分手了也好,他拥有了自由,拥有了不用畏头畏尾的人生。
这段时间你能在任何地方、任何事情里见到他。酒吧、健身房或是你家楼下。不得不说,从苏艾粒那逃走后,他确实自在了不少,且有种找着空子就想把消息挤出去的迫切心态。现在的他若是一只孔雀,恐怕一天到晚都在开屏。
韩源虽司空见惯,也不忘批评力游:“他就像意大利文明宫一样。”
我不明白,但白绮心得意会,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我不懂其中深意,只知道如果白绮对此了若指掌,想必是与是建筑有关,回头她跟我解释才明白过来,原是意大利文明宫顶部的铭文上标记着显眼的几行大字:“一个由诗人、艺术家、英雄、圣人、思想家、科学家、航海家、旅行家组成的国度。”这样一来,确有那么些明目张胆的自负情绪书在上头。
人们往往讨厌寒冬,可一旦他有了一件漂亮的大衣,情况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所有人都这样,你平时会冷哼一声,说谁还会看新闻联播?但一旦,假设你的诗出现在那里头,并且恰好没有署名。你会像被人捅了带有倒刺的刀一样歇斯底里:“全世界的人都在看新闻联播,你却懒得敲几个他妈的汉语拼音。”
远杨便是如此,说起苏艾粒,他开始不以为然,大有一种不过像是善泳者跌进水里的小事不值一提。但要我说,这更像一次海边陡滩的失足,善泳者可能不会被溺死,可他一路滑过的海石上长满了粗糙尖锐的藤壶,若等他爬上岸,你不会忍心看他那伤痕累累的惨状。
在这一点上,他与远杨犯了相同的错误。就是突然之间的用力过猛,做得时候不顾一切,此后又试图逐渐地适应日益严重的痛觉中,却不明白为何有股不适迟迟不去。我本以为艾粒只是气不过,但一天天过去,她像是真的被伤了心,我这才觉得也许她也像程颖一样离开了,只是程颖并未带着遗憾离开这种城市。
我不知道力游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他还是没停下脚步。近来他像远杨请教如何写词作曲弹吉他。
“该怎么写词谱曲?”
“即兴创作就好,就像当年课上写诗一样,抛弃羞耻,后置韵律,释放自我。”
“我记得,我记得,就是重情绪,轻韵律,后为诗。”
远杨接着说:“什么时候感触最深,什么时候头脑最清晰,那些时候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就是你的词儿。”
“哦,是不是说得有些官方?”
“系统化地教你,我倒是愿意教,可你愿意学吗?”远杨更觉无需多言,切中要点道,“至于谱曲?这就别问了,你就哼吧,哼到点了我就给你记下。”
就这样有好一段时间,力游老向着远杨那跑,去时逸兴横飞,别时黯然神伤。当你努力在某个领域付出时,你才更能感受天赋的重要。他有些气馁,远杨试着安慰他。
“我们皆是是需要紧弦的吉他。”
“不,你才是需要紧弦的吉他,我是走了调儿的钢琴。”力游很是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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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结束时,是“别离”这传染病的高发期,先是程颖,后是韩源。韩源说她得回去了,没法一直在上海待着。
我说,最让人惋惜的爱情,是红色高跟鞋踏上冲出废墟的坦克,与探出身来的迷彩装亲吻,然后离开。“炳浩像坦克,看起来很大内部空间却很小。”我说,“你就是红色高跟鞋。”
她只摇头。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走。她想想,跟我讲起小时候,她拎着书回来,她父亲帮她上封皮,她问:“爸爸,为什么要给书上封皮。”他父亲说:“书的封皮是为了保护书,”
“小孩的逻辑向来天马行空,我那时候不明白:‘那为什么外面能保护里面,里面却不能保护外面呢?’他说当然可以,当人们意识到这本书的内容有多珍贵,它最脆弱的地方也会免于损坏。小女孩那时不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段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并作为她的一个基本准则。当年他含辛茹苦将你保护,让你成长,如今你怎么能将他放任不管。”
我想起那时候在“幻想曲旋转木马”看着那个母亲不断拍着女儿,安慰她别哭,那就再玩一次。或许拍着拍着,改变就发生了。不爱旅行的人自此爱上出门,性格焦躁的人试图变得温情脉脉,我盼望成为得以自救的人,这正是我之所以挣扎、忍受以及再痛也不松手的原因。
“那炳浩呢?”
她仍未正面回应:“北上广深的激烈碰撞大多时候如帝王将相的暗中掣肘。细一想,什么亲情、爱情、友情以及性情,是否也大致如此?没有一方永远独揽霸权,任何一方又都可能问鼎天下,人一旦站队,即便眼看着要完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作罢,与她说起我正为力游与苏艾粒的事忧心,
这两人有着一出现便让人觉得可喜的效果加成,韩源轻松地说:“如暧昧的两人,睡一室两床,隔以半透不实的纱帘。明明是‘幽思互为暖’偏偏成‘凉夜各自寒’不是?”
我说的确如此。
“力游不过是玩疯的小狗,强拖硬拽它不愿归家,你索性解开套绳大胆走,它赖不过,就会跑着追赶你。”
毕达哥拉斯驻足倾听铁匠的打铁之声,随后发现了黄金分割。为修己治人的内圣外王之道,儒家提出了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咱们文化里的黄金分割比。看来,她对此中道理,颇有心得。
我明白此理,“我只是不确定艾粒是否愿意为他做这一切。”我感叹韩源的心思果真是最为细腻的。不说别的,就写诗来说,你用一天一夜翻遍唐宋,难挤出几句押韵的话来。即便成功,大多时候,它即便不像靴子外挠痒的手,也不过透过玻璃的阳光似的,总少了些许感觉。而她总能一挥而就,且直击要害。
在我看来,她就像梅西一样,天赋太高,甚至高到自己无法承受。“你应该永远站在我们身边,做那个精神领袖……”我意犹未尽,但又觉得再说下去有些冒失。
“精神领袖?你们并不需要精神领袖。你们呀,属于缺了谁,最终也能找对方向的那类人。”
“不见得吧,我见多了惊心动魄的拯救。”我们那些破事儿她也应该清楚。“何况,我都迷路两次了。”
“那是你们的自我营救,是你们在命悬一线时的振臂一呼。换了谁经过你们都能抓住那根绳索。”她又说:“不过是人生漫长过程中必然出现的一次偶然罢了,比如人们在某个礼拜五下午的某一时刻,莫名其妙地同时脱口而出一句同样的歌词,这其实不足为奇,因为即使没有发生这个,也会发生别的。又好比你早两分钟晚两分钟都能准时到达目的地,那并非时间是有弹性的东西,是人有弹性,人的双腿有弹性。”
我没忍住,就当是以一种粗鲁的方式去诠释交浅言深吧。“这不该是你明哲保身的理由,我们身边已经有一名外科医生,接下来你是最适合心理医生的角色。”
“我可见不得竭尽全力的积累,最终皆成泥牛入海。心理医生?那是最担风险的职业。还不像外科医生,他们有中央监护仪或者床旁监护仪,进行心电、血压、脉搏血氧饱和度、有创压力监测等基本生命体征监护。他们有明确的指标把握你与绝望之间的距离。但心理医生没有,也许你的病人与你一番笑谈之后,回到家吃完饭,继而满足地在沙发上躺了十分钟,看完自己最喜欢的喜剧综艺,最后就从十七楼跳了下去。”
他的说法与真正的医生如出一辙。我想纠正她:
“你只要充当业余的心理医生,不必当责。”
“我是指那是份艰难的使命,没有人能帮谁把关。”
我有些失望,回想过去,很少有什么事能这样直接地让我产生这般强烈的失落感。对于韩源,人的形象不应该方方面面皆深入人心,这样会让人爱恨两难。
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还在考虑中,随后打趣说:“当务之急可能是得先逃离相亲这大坑。”
“才多大啊,就急着让你结婚。”
“这是长辈们聊以慰藉的释放之道。”
我感叹,从小到大荷尔蒙总得找着地方释放。年幼时它让你身体每一个器官生长,后来的大好时光,它就只能让你那特定的部分暂时长大。最后你变得老态龙钟,好像再也没地方让它表现。但它从未离去,它会在你的大脑里作祟,就比如做媒,那是勃起失败或寻潮未果后,荷尔蒙的妥协。
我再次想起关于鲨鱼的说法。如今,我忖度着,想要真正在海中展现英姿,紧靠那副牙齿是不够的,亏它还拥有得劲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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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正休息,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一看是力游,实在烦恼,本想挂断,想想还是接了。我摁下接听后想立即把他批判一通,但那边首先传来声音。
“喂,您是古秦?”
我原本想先发制人,“你就像儿子离不开爸爸”。但话被另一边陌生人的招呼挡了下来。
“是的。”我说。
“是这样,我是浦东派出所这边的,我们在你朋友手机里头翻到你是常用联系人,他现在在医院,最好是有熟人照顾。”
“……”
警方不仅联系了我,还找到了炳浩,我们几乎同时来到医院,第一眼看见力游时,有些不敢相信。他浑身都是伤,头上还包扎得一大半纱布。他似乎还未彻底清醒,见有人忽然盯着他,他不断重复:“他们有4个人,他们有4个人……”我侧头看看旁人,他们点头示意,意思是他们也不是很清楚,但也同样在说力游嘴里叨念的话,绝非他们此刻听到的新鲜话。
那位警察说他骑着自行车迎面撞上一辆静止的轿车,且爬起来就一副打电话的架势,瞧着倒也不像是叫人,反而像打给保险公司。
但车上的人不比搞刑侦的警察,没有那番惊人的侧写能力。他心不在焉挥着手机的举措成了另类的挑衅。看过监控视频我才知道,那句“他们有4个人”具化之后有多让人于心不忍,因为眨眼的功夫车上就下来四个人。
“万幸这不是在印度,否则这车上下来14个人,这回我们就该去冰柜找他了。”炳浩表达后怕的方式让人心里没法正常发慌。
我对炳浩的言论持有相反的意见,“你还真别说,那边要是再少一个人,胜负还真不好说。”因为监控不会说谎,视频里,力游后半段发力,掀起一波反攻的高潮,差点没把他们给掀翻到阴沟里去。
我们跟警察聊完后回到病房,医生说病人大危险嘛倒也没有。“与其现在提醒你们注意事项,倒不如好好把你们朋友控制起来,我看,他自身才是最大的危险源。”
我跟炳浩相视无言,再瞧力游这幅惨状,实在棘手得很。炳浩开始嫌弃:“事情搞这么大,折腾谁啊。”
我想了一圈:“都这么大人了,这回儿,通知他爸妈也不合适啊。”我们看他像看受伤的猩猩似的,觉得可怜但又不敢轻易靠近。我实在没招,小声跟炳浩商量:“要不,告诉苏艾粒……”
我这话还没说完,身体被动地一颠,“啪”的一声响,下一刻我手腕被狠狠地猛握住。这一夜听惯了软绵无力的“他们有4个人。”忽然一句天震地骇的“不能给艾粒知道!”把我的魂都差点喊破。
“不能告诉她!”他再次重复,硕大的手掌随着他激动的情绪加重收缩,疼痛感逐渐袭来。我心中都是恐惧,那种被强壮的灵长类抓住的恐惧。“没,没告诉她……你先把我放了。”
“那你这是要告诉谁?”
苏艾粒三字仿佛最稀缺的专家号,光是听着就解决了他神志不清的问题。这一下的药力,他便理智得像国际会议上的领导了。
见我侥幸未被控制的那手还举着手机,他穷追不舍,我只好顺着往下说:“告诉你们领导,你得好好休息几天。”
“你怎么会有我们领导的电话。”
“我为什么会有你领导电话?你也好意思问我这茬。呃……你心里还没个数吗?只要跟你在一块待着,这号码迟早会用到不是?不论最后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没法从我的话里挑出毛病,慢慢收了手劲儿,留下一圈掐痕。
“那群人下手还真是冲着没命去的,不过我失去意识那会,真是够过瘾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要死了还过瘾?”
“我去了一处幽暗阴森的地方,以为那是阴曹地府。在那儿我看到了河,看到了桥,看到了一影子。”
“那就是地府无疑,该走的流程都走掉了?”我说,“那你怎么还回来了?”
“非也非也。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
“我走上那座桥,那是座无人相迎的‘奈何桥’。我看向那条河,那是条缺了孤魂野鬼的‘忘川河’,我靠近那影子,那不是位唤作孟婆的年长神祇。我遥望对岸,亦寻不见冥界的府邸。”
我觉得有趣:“那就怪了。”
“那影子手上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似汤非水的,闻着倒有些像酒,说请我喝。”
“这你也敢喝?”
“敢啊,为什么不敢。”他神态自如,“那是碗少了一味药劲的‘孟婆汤’,我喝过,非但没有把记忆抛了干净。反而那‘忘川河’面上映出了人的今生往事。”
“关于你的?”
“嗯。”
“那你都看到了些啥。”
“这说起来就多了,从小时候我们些小兔崽子们,三五成群尽情地奔跑到如今我们离家自立。说起来我那时比远杨都还高一个头,现在怎么落败这样惨。”
他无时无刻不忘自我嘲讽。
“那河能映出所有的事,你脑海里所有的疑问,它都能帮你演化出来。我想知道我喝醉最严重的一次是什么模样,那河上仿佛水幕电影似的,放映着毕业我喝成疯子那天的纷乱,事发地点离文炳浩家最近,最后他把我抬回他家床上,我一边喊着不要,一边脱下内裤又反穿回去,叫嚣着还远远不够。
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是我偷偷开着大伯家的车高速冲过红灯,与货车擦肩而过,然后回家被暴揍,那场面现在我都看不下去。甚至让我生疑,它定义的死亡危机到底是车祸还是被家人给打死。
我离财富最近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它竟然放映着大中午我在睡觉的画面。为了确认我再次发出疑问,结果依然没有改变。好吧,我因为睡觉错过了一次人生机遇。
对了还有,我想知道是谁抢走了程颖的初心,那本该是属于我的美妙。我他妈的竟然看到了你。”
他悻悻地说。
这答案让我有些难堪,不知说什么好,我一直以为关于程颖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力游看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哼了一声,就打止了。
到这,往事带给他的趣味基本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声音开始注入沮丧,但他的问题却是洋溢着暖意的。
“我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是怎样的?”说完他似乎卡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我见他欲言又止,提醒他说:“嗯?这回又是什么?”
“是有一个突然的大雨天,我跟艾粒冒雨冲回家,她脚下一滑直接跌到泥淖里去了。你知道这种未知的肮脏,她最受不了。我嘛,当然觉得无所谓,一边上去扶她一边还笑得合不拢嘴。她咽不下这口气,趁我拉她那会一把给我也扯了进去。我反应过来时早就遭了殃。当时我想,反正也这样了,倒不如再加把劲,抹着泥我就朝她的脸上涂,她可以说是被气到没脾气,没法了也跟着我笑了起来,我们跟神经病似地在地上打起了‘泥巴战’。人来人往,他们都跟着我们笑,我们坐在泥淖里自个儿笑。”
他进入了状态,越说越像旁若无人似的收放自如:“我最伤心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可怜样?我看着我自己坐在空荡的房间,惊讶地发觉房间的一切,竟然都是我力游自己的风格。每天更换的脏衣服开始堆积,凌乱的桌面日益凌乱,地面逐步缠绕着各种绊脚的插线。我忽然就呆在那儿了,恐慌席卷而来,真的就他妈像绝望了一样。”
“那叫突然停下来的孤独。”我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发现我在医院,浑身是血……”
“这些就不劳你多解释了。”
事实上,即便我那时打了电话,也没法联系上艾粒。白绮后来告诉我,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打不通艾粒电话了。向她同事了解,说她这段时间都不在,似乎准备离职,这会正在办手续,去她住处看,屋子里也已经空了。
力游知道后,仅有的态度也崩塌了。他曾经那所谓的骄傲,旁人称之为倔强,无关人等则直言愚蠢。
远杨打了个贴切的比方:“力游以前总有种‘裹在被窝里看场大雨多好呀’的心态。现在呢?雨是下了,人却在外面,被淋得病恹恹了。”
且力游开始怠慢生活、怠慢工作,有时将自己关在家里,一关就是一天。
我叫他,他说:“这天气太晒了,不要出去了吧。”要么是“下雨呢。”说到底,没有不便出门的日子,只有漫无目的一天。
一方面的落寞成就了他另一方面收获,他在音乐方面有了收获,他近来创作了一首叫做“忆”的歌,我听过。
我走上那座桥
那是座无人相迎的‘奈何桥’
我看向那条河
那条缺了孤魂野鬼的‘忘川河’
我靠近那影子
那不是被唤作孟婆的年长神祇
我遥望对岸
亦寻不见冥界的府邸
我畅饮一碗汤
它似水非药不若酒
谓之‘那汤’残一味
后来河上风云起
今生往事映泪眼
又恨梦醒仍念:
只欠翠纱红映肉
两年寒食负先生
有一句说一句,写得还不错。但这无法阻止他变得萎靡不振。
他躺在床上跟我说:“以前艾粒总是会扯开我的被子,吼着什么‘人是会睡昏了的,最后陷到床里去。’之类的碎碎念。”我每次都会跟她争论:‘好啊,我就是想昏陷到床里去,这样每日每夜睡得舒服了,免得遭你的口舌。’然后无奈地离开那温暖的窝。如今我更想长久地躺在这床上……”
我问他:“什么?”
“如今我更想长久地躺在这床上,仿佛有一天清醒时,艾粒仍旧睡在我的身旁,要么,干脆她的疾言怒色仍未间断。”
“以前你那过硬的龌蹉心思,怎么忽然就软了呢?”我说他不争气。那时我们一起穿过隧道,越过铁轨,在去往同一个目标的方向汗流浃背。而如今,你说路漫漫兮不能行。那么,不如我交还那句,狂妄的力游要留下不朽。让你忆一忆,那时少年的壮语豪情。当初他怎么说的来着,力游初来上海,叫嚣着要成为陆家嘴的“嘴长”。被我们嘲讽了好一阵。
如今我警告他:“千万不要让理想与现实各执一词。”
而他像一头牛似的呼出长长的鼻息:“我也不是不知道……但前路漫漫,不是个头啊……”他没说几句就再没声了,只问起我来:“你呢?”
“走一步算一步。我不是那种会规划未来三年五年的人。”我想起听来的许多过来人教予我的道理,说成功的人从不只看到当下。但我认为勇气可嘉的臆想如果没能落实到位,就只能沦为懦弱者的自我演绎。
他说他也想好起来,“但我每天醒来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难受。”
“为什么。向来如此吗?”
“不,以前不会,平时有用加湿器。但现在醒来的时候,里头的水早就干了,前一夜也没记得加。”他此刻跟我说起时,仍是一副干瘪瘪的状态。我提醒他:“没事多喝些水,变回原来那个膨胀的你。”
“是啊,我一早起来脑子里最急切的声音就是水水水。”到这他整个人都变得不好了,“但我拿起水杯的时候,我发现我喝不下去,因为这是艾粒喝过的。”
“神经病啊!你们都已经分手多久了,这水里还有她的味道不成。真要这样,杯底都该生蛆了吧。”
“想什么呢……”他像看变态似的看我,接着不情愿地说:“是我突然注意到杯口有一个红色的唇印。”
我心想难怪。“想要变回那个无所畏惧的力游,就只需要做到一点。”且众人皆知,“只要忘记水杯上红唇印就行了。”
话虽如此,但白绮认为他很难做到。倒是将希望寄托在苏艾粒同事身上,她请艾粒同事帮她留意这事儿,终于在一阵子后有了回应,那人告知她艾粒回来了,但这会正在收拾东西。我将这消息告诉力游时,他执意拉着我与白绮一块奔去。
“你自个儿去,我不去。”
“这时候分你我了?”
“不然呢?”
“我现在的状态很乱,你得看好我了。”他又恳求白绮,“若是她不愿意,你还得好好帮我劝劝她。”
没办法,我只能开着炳浩的车载着他去自我拯救。我深知时间对他而言是目前最稀缺的资源,但仍看不惯他搓手顿脚、抓耳挠腮的怂样。车开一路,力游嘴里不断催促着“快点,快点……”,每分钟要抬起手腕细看61次。
我实在受不了他过犹不及的情感流露形式:“你他妈是不是买了一块很贵的表?我看到了!行了吗?”最终不负众望,我们赶在艾粒离开之前到了她公司。艾粒见到力游,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无关的路人。
“你别这样,艾粒。”力游求她。她不理会,她开始搬东西。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这颗水果树,想要移栽到哪去嘛,要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嘛?”力游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苏艾粒无奈地闭上眼不停摇头,然后用一个轻描淡写的不屑,有力地止住了力游毫无逻辑的叨念之词。力游终于有一刻意识到挽留无望,极端的情绪也渐渐缓和下来。他急着想解释,但他此刻的说辞跟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苏艾粒见他如此,反而有了嘲笑他的兴致。“我算是想明白了,长久以来,我一直就像你的灯关师一样,现在我不干了,你自己发光去吧。”
“你误会了……”力游无辜地说。
“误会?”苏艾粒的怒气上了头,“现在倒好,说误会。什么左转灯、什么胡渣、更有什么南极的冰与赤道的风,不都是实打实的证据吗?”她为自己感到不值,“连故事的开始都是我追的你,想想觉得真没意思。我走这几步不是要赢你,只是装无可装,忍无可忍。”
那日我果然猜得没错,苏艾粒都听见了。力游有些懵,无话可说。艾粒也不再说话,转身开始提东西……
“苏艾粒!”
我他妈被突如其来的惊呼吓了一跳,苏艾粒也是。她手一松,箱子直接掉地上。同时被喝停的,还有整层楼的工作者。
“苏艾粒,你就像我的胡渣,虽然每天烦着削你,但这东西真要是停止了生长,是会让人绝望的。”他此刻降了音量,变得认真。这反差让艾粒没想到。
力游的发声像个粗人,可他的温柔像个诗人,以至于艾粒那决绝的态度顿时无处可去。她环视一圈,见大家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瞄着这边,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我……”她皱着眉头说:“我不是左转灯吗,你见了我就得拐个大弯不是?”
“对,的确如此。但这社会缺了左转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可你是赤道的风,我是南极的冰。”苏艾粒不敢相信,接着问。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如何相遇,这感觉奇妙不可言说。但南极我不能再去了,我会化了他们的冰,融了动物的地。可我要劝诫你,人生最好要对称,你终须还乡。恰好我这热情的风想用七十寒暑化了你这块千年顽冰,到时你就蒸发上天,循环归家。岂不美哉。”
“你……”
耳边开始响起啧啧称奇之声,艾粒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仍不想力游轻易得逞。说:“你以为就凭几句调皮话就能上天?跟你在一块能有什么意思,连去个泰山,咱们也只能达成了一人的心愿。那我的呢?”
“什么?”力游不知她指什么。
“啤酒呢?我说我想在泰山之颠喝一瓶啤酒。”
这我记得,炳浩第一次见艾粒时我们在一桌上听她说起过。力游这下没了话。
苏艾粒垂头丧气,或许是对此真正的感到失望。
“真的有必要解释吗?”力游问。
“是啊,你倒是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啊。”
“好吧。”力游妥协了,“那天在泰山脚下,我倒是想到过,但我付钱的时候想到你正在生理期,我就放下了。”
这下观望的群众彻底失了控,竟一起瞎起哄来。
力游看她的火气被那众乐乐给憋了回来没处散,又接着认错:“我说得那些鬼话,都不是真的,你当个屁散了就得了。”
艾粒从一开始的毅然决然,变成了此刻的拿捏不定。她说:“我真不想试图去踩下那脚油门了。”她这话里有颇多意味,哪知力游并不在意,只说:“没想到你一直以为是你追的我。”
“不是吗?”
“不是的,今天必须得道明了这天大的误会。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好一句连故事的开始都是你追的我。”力游此刻似乎已找寻到了救赎之道,“我告诉你吧,也许那天是你下不了决心,闭着眼一脚下去,却踩在了刹车上吧。”
连我也被挺蒙了,他们不是追尾了吗?
艾粒也是如此:“那怎么……”
“那天是我挂的倒档,当负全部的责。”力游也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咱们下车瞅着对方笑呵呵,原是都以为对方明白自己‘这低级的手段’才看着自个乐。”
情节推进至此,也就没有再观望的必要了。白绮拉着我走,我觉得成。我在车上就想:有些事情,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苏艾粒那么仔细的一人,参加展会竟会遗漏邀请卡,但就是这样,决定了她跟力游的相遇。一场车祸让他们稀里糊涂地开始,又一场车祸让他明白她的分量。一道红唇让他百爪挠心,也是一道红唇让他魂牵梦萦。
我说:“当初他的嘴巴要是那么甜,运气好我就是两个孩子的叔叔了。”
白绮却说:“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两人已然重拾爱果。”
“哪里体现出来的?”我惊讶到。
“苏艾粒画了精致的妆容,可偏偏少了一抹唇红。”又觉得不仅如此,“又或者,其实知道她离开的消息时,咱们就应该清楚。”
她提醒了我,且让我想到她拉我离开的那会,我留意到苏艾粒穿着一件奇长的披肩,自上而下印着硕大的英文字体。也不知有意无意:
I
AM
GONNA
TELL
YOU
I
WANNA
BE
YOUR
SUNDAY
NOT
SATURDAY
NIGHT
或许真是如此,星期天的晚上比星期六的晚上更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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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源走时,我们送了她很远,也不知是否因那时的风景让人称赞:不知名的树上长满了黄色的微小花瓣,且像雨一般不曾间断地往下落,短时间内铺黄了整个路面。走上街道,悬铃木于街道两旁留下绿荫,抬头望天,呱呱声叫的羽鸽不论飞多远都不曾乐而忘返。
临别时韩源送了我们一句话以表谢意,说我们是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苏艾粒称:“这词不仅可用来形容人的精神品格,也像是为力游量身打造而成。只是描绘的对象,换成了他的脸皮。顾名思义,你就是拿出清除藤壶的精力去除他的脸皮,它仍然厚如城墙转角。你就是拿燃烧的怒火去狠批他,他的表情也不会黑到哪儿去。”
他们已然恢复如初。韩源指着力游说:“是啊,你可得好好努力了,为了我们艾粒的幸福生活。”
力游的宗旨向来是:努力成倍,意味着惊喜袭来时的疯狂减半。但他此刻接受建议,同时也不忘说:“我也是有理想的!虽然它像中学时的假期一样稀缺,一周顶多只来个半天。”除此之外,韩源还与我说,事实上她也再不记得在翱翔的感觉了,甚至无法再一次描绘出那种极致的兴奋,“我该怎么对你说?还是去享受吧。”韩源也似乎有所追忆,但她清楚她要告诉我什么,“因为,坠落或是飞翔,从姿态就能看出来。”
那天正巧远杨与袁深也在,我一开始对袁深说,她父亲最近老是找我,“你该为我多粘着他点。”
“我已经尽力了,但我就像基坑围护结构一样,只能是临时支撑,不会成为建筑永久构造……”
我心想这就足够了,在围护结构的帮助下,建筑才方可在进入那地下一定的深度,扎稳根基。明白此理,即便拆除临时围护,但它深埋地下的部分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我忽然觉得不对,要知道她上一次听我提起职业术语时,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这会怎么已经能将它用作修辞手法了。我一来劲儿,就问了那个当初怂恿远杨问她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累呢?”
她说:“你还记得艾粒关于水果树的比喻吗?”
“水果树?……当然有些印象,但不知有何关联。”
“她说:‘你存在的价值,是可以为爱你的人长出香甜的果实。到时候就算你不合人口味,也不必垂头丧气。因为正确的人正在为你而来的路上。’原话如此。
要我说,寻梦的人决心上路的时候,奇迹就发生了。如果她不拼命生长,如果旅行的人嫌路途遥远,那么价值就不会被创造。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最好的事物相遇,是我的理想该有的模样。而相遇从不无故发生,这就是我不要松懈的原因。”
我感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呀……
远杨那天恰好有了打球的兴致,我想起我曾思索过什么样的契机方可让我们再次在球场上激烈碰撞。那些多种假设皆不达要点,远杨说:“而是退役后的老曼巴对媒体说:“如果我不教女儿赢得胜利,那么我该教什么呢?”。那种时候,就会有声音在哝:球场还是那个球场,手痒了,该投球了……
炳浩去美国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也不像韩源这般阵势,我不知如何与他告别,他也乐意如此,说这世上最有意思的事为“有路可去又不为人知”。
这才是他,他的热情不似墨在纸上晕开,痕迹浓重又化不开了。而是像淡茶叶,只得逐渐溶解,况且不是热腾的水,蕴不开他的芳香。但又有不同,因泡茶需大火急沸,而非文火慢煮。
所以我只是后来补了一条简讯,告诫他在美国,什么都可以做,但和黑人打架这种事还是少想的好。他说没关系,如果在这边被爆菊,是可以直接拿绿卡的。我恍然大悟,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的捷径。但过后又觉得不对:如若在牢里受了伤害恐怕就拿不到绿卡的咯。
我时常与他联系,他会说楼道或是电梯里,没有哪天不满是大麻的味道。我说也好,人总要有所依托,无人与共的日子,大麻与你同在。
这也是我对他有所担心的地方,他讨厌这种真心实意的同情。我甚至担心他会成为,高呼“尽管我的人生污浊不堪,也愿意苟活,不用谁来拯救”的那类人。
即便韩源认为我们是缺了谁都能找对方向的人,且总乐观地说“背阳的房间也还有夕阳的眷顾啊。”之类的话。但凡事都有例外,光与影也不总相互依存。太阳垂直照射大地那天,没有影子的物质,都是基础扎实与大地相连的存在,倒三角可不行。
我在她离去的时候心生不忍,想着人最脆弱的时候,是终于放手那刻。狠狠拉扯着某个人离去的衣角、精疲力尽仍扣着悬石遥望或者憧憬成了灰烬攒在拳里,最终颤抖着松手的瞬间。而人生最浪费生命的事,是等。等下次吧,等天晴吧,等奇迹吧。天呐,要么面对沉重的痛,要么看着生命白白流逝。
我从这群人的闲愁万种中明白:如果有你不明白的悲伤,那么就有更大的世界。我从他们的自我救赎看到,最好的故事,是背后的故事,是回过头找到那些与你擦肩而过的盲点。我从远杨“南极的冰”的说法中找着一丝共识,不仅女人像水,我们都像水,只不过一部分受重力影响向下坠,一部分受蒸发作用往上升,但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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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之后,日子安静了下来。但我依旧在与自我抗争的路上坚持。
有些时候,我会变得慌乱,那种担忧像冲进洗手间如厕时马桶盖还盖着,而你不得不逐步揭开的那三秒钟。又像你深夜摁开明知藏了蟑螂的黑暗房间的灯后,环视周遭的那三秒钟。但我在不断地变得更好。
白绮与我常在夜里探讨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加坚韧的问题。
我跟她说起林挽汀:“起初她像鲸鱼似的喷出水柱,用绚烂的彩虹吸引了我,而后一个猛地扎进海里,不见踪影。如今她的存在,就像正在数着夜空繁星的人,一时间给混淆住了,她或许就在其中,但你没法确定。”
“害怕吗?”白绮问我。我说当然,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无法感知那些积极的情绪。她握紧我的手,说:“我会帮你攥紧它的……”
我看着她,“很久以前,光线、气流与书香仿佛三原色,落在你皮肤上千变万化。我写下了一首诗,就是从那时候起,无尽的时空里就结结实实的产生了一次碰撞。而今,我确信大自然的三原色,能够构成所有的希望。”
“那是什么?”
“蓝色是海,黄色是光。”
“红色呢?”
“红色是生命,是血液……”我望着她,“是我重新变得温热的手心。”
我记得些关于宇宙的纪录片。无限小的点爆炸出了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如果光的速度都跟不上它扩展的势头,那它到底有多大呢?可我们怎么就结结实实地成了各自的牵扯。
此刻我像是有了十足的勇气。
灯影摇曳,光影在幕布上如群魔乱舞,远观的人私以为台下藏着一群邪恶的角色,但帷幕落下之后,露出的只是石膏砌成的假人,他们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幡然醒悟的人拍手惊呼:那场吓人的影之秀不过是光源变换的技俩。
时间又过了许久,很快就到了年末,上海竟然下起了雪,我独自走在无人的街头。
经过树下的时候,风一吹,积留的雨水哗的淋下来,那感觉像人终于地赶着了deadline,而后安然站在花洒底下似的。那一刻,我难免会心生疑惑,这,到底是阴霾天空最后的收尾,还是那滂沱大雨,又开始了?
可我终于明白为何我在无数昼夜一无所获的缘由了:如何诞生,便归于何处。
卢浦大桥下,风凛冽在吹,我捂住领口,抵御风雪带来的严寒。我仰头凝望,不能言说的恍然。我转身离去,却被她无故唤停。
“古秦……”
我回过头,向桥上问:“怎么了?”
她却吐了一口大气,只道:“没什么,慢走。注意安全,不要着凉。”
林挽汀站在上头,远远地望着我。在我诧异于她的欲言又止时,她的手上已经多了一顶黑色的礼帽。
我向她示意。那刻,卢浦大桥上传来振聋发聩之声,那顶黑色的帽子在空中不停地翻滚,像完成使命的弹壳余温未散。而我就在一望无际的雪地,被最出色的狙击手死死咬住。
乘着风的黑色礼帽不偏不倚地,最终落在了我的头上,成了我的帽子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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