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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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乡村,要是没有太阳和月亮,就只剩下黑暗了。煤油灯的光焰照不出屋子。挖那口木梆,蒋贵是在黑夜里工作的,也是在黑夜里搂着它,将其藏进不见天日的山洞……我记得蒋贵那时候总喜欢往黑暗里躲,他后来对黑暗的厌恶,是表明对故乡的厌恶还是对过去的厌恶?我说不清。

    我同样说不清的是,不管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蒋贵,他就是喜欢跟我套近乎。

    高出两层院落三十米处的山体上,横着一条渠堰,在东边的田地里干了活,西院人都是匆匆忙忙穿过瘦瘦的堰堤,直接走到西院上方,再下一坡杂草丛生的土路,就进院坝了。这会省下不少路程。他们赶回去,是要去自留地里忙碌。给集体干活只要不迟到早退,中途尽可磨洋工,妇人们挖下一锄,往往就停下来,将下巴搁在锄把上,重复那些说了一辈子的闲话;男人没那么多惹是生非的闲话,但可以利用裹烟、抽烟的机会,围坐在田间,摆些天远地远的龙门阵。

    他们就这样耗在集体的地里,从日出到日落,只等王大爹下令收工,把工分一评,就向家里奔去,即便天已黑透,也扛着锄头,提着尿壶,去自留地里松松土,淋淋庄稼。自留地才是身上的肉,才跟自己贴心贴肺。村里人都这样,唯蒋贵是个例外。许多时候,从村东的坡地上收工回来,蒋贵都绕道从我们院坝里过。那时候,我往往在家里做作业。我自己并没感觉到,但村里人都说我是最喜欢学习的孩子,且至今还以我为榜样教育他们的子女,说过春节的时候,外村来了车车灯或别的什么稀奇,我都拒不出门,躲在家里看书。我真是这样吗?果真如此,证明我从小就会装模作样了。蒋贵一步跨进我家高高的门槛,说,天麻黑了,你还不点灯?你这样会把眼睛搞坏的。

    他说得没错,书上的字像随白天一同沉睡了,我要费很大的精神,才能把它们唤醒。

    但我不想理他。

    要是以前,他会给我表演动耳朵,那样我就会笑,他也会乐,但现在我没让他动,他就不能动。即使动我也不笑。他有些尴尬,拿上我的语文书,像老师那样摇头晃脑地说:我考考你啊。

    我不想让他考。我觉得他不配考我。但好胜心激励我端端正正地坐着,等着他的考试。

    他指着一个字,这个读啥?

    我说了。

    不错,这个呢?

    我又说了。

    果然不错,他说,然后又指向下一个字。

    他一次通常考我十个字。

    很久过后我才明白,他本一字不识,他是来跟我学的。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不仅记住了那十个字的发音,还能一笔不错地写出来。久而久之,他能认很多字了,在田野上遇见我们,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并再次叫我们认。那些字本来是我教给他的,可有一些我已经忘记了,他却没忘记!

    这样就倒了过来,我真正成了学生,他成了老师。

    他的那股得意劲儿相当感染人,围着我们不认识的字,像巫师一样跳来跳去。

    后来,他开始用会认会写的字编儿歌,有一首我至今记得:

    “妈妈结婚我打锣,经过外婆门前坡,外婆还在摇篮坐,舅舅正在摇外婆。”

    这首儿歌让我们把腮帮都笑痛了,好几天吃饭,都不敢咀嚼。

    ——虽然不能由自己作主动耳朵,可蒋贵终于又找到让我们快乐也让自己快乐的方法了。

    他的快乐真是药去不掉,刀也割不掉的。

    哭和笑都促进消化,而我们吃下的那一点儿东西,实在经不起消化。如果父母听见我们大笑,会严肃地训斥:再笑一声,晚上别端碗!父母是对的,因为我们每次笑过以后,都感到特别饿。我们全身最敏感的器官,是胃,于是把全部精力和智慧都贡献给了这个看不见的器官。但胃并不领情,常常深更半夜把我们叫醒,逼迫我们去想明天到哪里弄吃的。真是找不到地方了,能吃的树叶剔尽了,能吃的树皮也剥光了,如果泥土和石头能吃,我们那架数亿前年生成的大山,恐怕早就从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消失了。我当时不满十一岁,却能一口气喝下七大碗稀饭;说是稀饭,其实与饭无关,只不过里面撒了几颗米或一团野菜,等同于清水。常年喝这种水,把我们的肚皮撑大了。七碗喝下去,肚皮亮得能看见肠肝肚肺,但几泡屎一屙,它就消下去,消得像是没有肚皮。

    黑色的纸壳喇叭壁钱一样粘在墙上,我老是记得,当我的肚子跟后背连成一张皮,喇叭就会叫起来,我听到一连串的人名,接着听到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别的大好形势,我不大懂,也不关心,但粮食丰收的意思我是懂的,我抬头望着喇叭,嘴尽量张开,好像这样做,那些可亲可爱的粮食就能流进我的肚子里。然而,广播结束,整个山村陷入沉寂之后,我才发现,那些丰收的稻谷、玉米、小麦、大豆和高粱,全都只装在喇叭里。

    有一天,我趁家里无人,站上凳子把喇叭取下来,用刀划烂,结果里面并没有粮食,只有几根细细的铜线和密密麻麻的、比米粒还小的锡。

    但信不信由你,那时候我尽管很失望,却一点儿也不悲伤。我甚至从没因挨饿流过一滴眼泪。因为我想到了美国人民,也想到了柬埔寨、越南、老挝、阿尔巴尼亚以及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人民。那里人民的悲惨境遇,广播里几乎也是天天要说的,最常用的词,除了“铁蹄”,就是“水深火热”。我会把这些词具体化,想象上了铁掌的高头大马在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人群中飞奔;想象他们全都站在河水里,水已过喉,随便一缕风浪,就会让他们遭受灭顶之灾,就算你有能力跳出水面,也没有用,河岸烧着绵延的大火!我仿佛听见了水淹嘴鼻的咕噜声,听见了火烧人油的爆响。这样的日子他们都在过,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戴上红领巾了!桂老师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每每想到烈士牺牲以后,有人忙不迭地抱着一捆布赶到战场,在烈士的鲜血里浸红,晾干后剪下让我们戴上,我的嫩骨头里就充满了力量。

    当然,怜悯了别人,接下来还是要关心自己的肚子。我走进山林,一边割牛草,一边东张西望地寻找野果。那时候镰刀好像也饿,我没把野果寻到,它却喝我指拇上的血。我左手上这些至今还鼓棱着的肉疙瘩,就是被镰刀咬伤的。

    饭都吃不饱,更别说吃肉。村里不准私人养牲口,猪都养在公猪圈里,除上交国家外,还剩下几头,杀剥之后,每家每户也能分得一点儿,但实在少得可怜,一个春节也过不出头,就没了。通常情况下,我们不去想肉味。是不敢想。一想起来就会被迷住,进而浑身瘫软,啥事也干不了。

    然而,在我们连想一想肉味都怕的时候,蒋贵却吃上肉了!

    那是秋季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碰上蒋贵,他跟我是迎面而来的,还有老远,我就看见他的嘴大开大合。他的嘴一动,我的肚子就叫起来。那是下午四点过,我们上学是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这么长的时间,就吃过一顿早饭;但这并不是说,回了家就能立即吃上午饭。那时候只吃两顿,第二顿饭要等天黑以后才做。蒋贵怎么这么早就把第二顿饭吃了?

    我俩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嘴也动得越来越嚣张,整个腮帮都在大幅度地一瘪一缩。

    而且我分明看见了,他嘴里可不是普通的饭,而是一片肉,淡紫色的瘦肉!

    他给我打招呼:放学了?

    我说嗯。

    我的声音像蚊子叫。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咀嚼的声音响亮而欢实。

    没走几步,我听到啪地一声。

    那是他嘴唇发出的声音——把东西往外吐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看。他也斜睨着我。

    他用手清理着嘴角,说,嗨,这家伙太难吃了!

    接着又啪啪啪地吐了好几下。

    为这件事,我受到的伤害让我铭记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有肉吃,刺激了我,让我沮丧,却没伤害我,可他竟把那么好的东西吐掉,还故意吐给我看,还说难吃!几年过后,我去县城读高中,某个周末,一个初中同学来找我。他在另一所高中念书。吃中午饭时,我给他买了份烧白——我自己只打了份小菜,虽然那时候生活条件好些了,但一次买两份肉,对我而言还是极大的奢侈——刚吃一口,他就不停地哈气,说他妈的咸死了,要把人咸成盐肉了!然后把烧白全都刨进垃圾桶。看着他筷子捣动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蒋贵,并且从此再不跟那个同学来往。

    如果,当时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斗争蒋贵和他母亲,受到的伤害就不会那么深,可我想的不是这个。我完全忘记了他爸当过白军,他妈是地主,我只把他当成了一个正在吃肉的人。

    我真希望找个人倾诉。跟父母是没法倾诉的,他们都太世故。我第一次命令蒋贵跪在院坝中央动耳朵之后,父亲打了我一顿,打得极狠,先用铁火叉打屁股,然后用棕绳将我两只手腕合在一处,吊在房梁上。为此他找了个借口,我把邻居家的南瓜叶当牛草割掉了,邻居破口大骂,骂声一起,父亲就开始打我。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为这件事。我父亲偷过队里的麦子,也偷过别人自留地里的青菜,那时候偷盗是每个人都干的,算不上耻辱;至于咒骂,肚子都填不饱,还怕骂?父亲打我的真正原因,是他觉得我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对待蒋贵。父亲每次赶场回来,只要碰上蒋贵,蒋贵都接过他的背篼,不管背篼有多沉,他都送到我家的街檐上,水也不喝一口就离开了。我父亲就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我不是怕父亲,而是看不起他,心里有了想法,根本不屑于给他说。

    至于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除了听我号令,还能出什么主意呢?

    真正能把我的话听进去,并且能给予我切实帮助的人,只有桂东风。

    可是桂东风现在不在村里了。他连续三年都没考上初中,他爸只好为他另谋出路。当时,公社成立了一个川剧团,要招人,桂东风就进剧团唱戏去了。剧团不是随便就能进的,他爸给剧团领导不知送了多少只鳖。他爸喜欢钓鱼,也喜欢捉鳖,放暑假后,大热的天,他扛着钓杆,提着麻袋,下到河底,从早钓到黑。他随身带着一只盐罐,将钓到的小鱼剖开,抹上盐,摊在石板上烤,勿需多久,肉就烤熟了。鳖是很难钓到的,只能捉,到傍晚时分,鳖们从水里警觉地爬上来,闻到人的气味,又迅速钻进沙地里,一般人认不出哪片沙地下有鳖,桂东风他爸却一认一个准。

    他说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有自己的路,把路给堵死,他(它)剩下的本事就是乖乖地听你安排了。遇上变天的时候,他可以几袋烟工夫就捉上半麻袋鳖。他是有名的好吃嘴,钓再多的鱼,捉再多的鳖,都一个人吃独食,一次吃不完,就养在缸里,下次再吃。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忍痛割爱,很长时间都没喝过鳖汤了。桂东风进剧团后,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听说他在里面刻苦练功,既练嗓子,也练腿脚,他爸给我们上课,经常说到他,说现在的桂东风,一个扫堂腿能放倒四五个壮汉。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的脸上就发烧,烧得脸皮能卷起来。我一边发狂地妒嫉他,一边又从骨子里依赖他。

    离开了桂东风,我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的。

    但我不甘心就此罢休。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桂东风他爸,也得感谢粘在墙上的喇叭——我家的喇叭被我划烂后,父亲又去领了一个。犯这么大的错他也没打我,把蒋贵叫到院坝中央动耳朵,他却把我打那么狠!——是他们帮助我醒过神:不对呀,贫下中农都穷得舔脚板,蒋贵哪来的肉吃?

    这天清早,天还没亮明白,我站在自家街檐底下搓眼睛,看见王大爹提着裤子往茅坑跑去了。他家的茅坑挖在屋后的虚楼底下,需从院坝边下二十余步石梯才能过去,于是我去院坝边等着。王大爹回来的路上,神态庄重,目光深邃,因为他马上就要去敲木梆了。

    我拦住他,王大爹,我给你说个事。

    啥事你快说。

    我打断或者说破坏了他敲梆前的情绪,让他明显有些不耐烦。

    蒋贵哪来的肉吃?

    王大爹亮了一下眼睛,你看见他吃肉了?

    我看见了。

    他笑了笑:那不是肉。

    没等我作进一步说明,他就进屋去了。

    接着梆声响起。梆声和往天一样沉醉。

    身为队长,对我反映的重要情况如此轻描淡写,让我既迷惑又震惊。

    我分明看见蒋贵吃的是肉,淡紫色的瘦肉,他竟然说不是肉!

    多年以后我才慢慢领悟,王大爹跟蒋贵一样,在村里是很孤独的。他们身份上是敌我,其实互为知音,互相欣赏。我甚至怀疑,蒋贵把未出世的木梆藏进山洞,王大爹也是知道的。这可以从王大爹的死得到部分证明。王大爹虽然很年轻的时候腰就得脊椎病佝偻了,但他的身体一直很好,除胃差一些,让他早上去茅坑时闹出特别大的动静,真说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毛病;他连感冒也很少得。可是,土地下户不需要他敲梆之后,他就明显老了一层,主要是腰,很厉害地勾下去,仿佛以前佝偻的程度,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高度能够敲梆,现在不敲梆了,也就没必要保持那种高度。尽管如此,他的身体依然是结实的,他知道,虽然木梆不再敲响,但除他之外,这村里还有一个人,不需要敲,也能听到木梆发出的乐音。可那个人抛下村子进了城,他一走,王大爹一下就不行了,别说像往常那样上山锄地,就是在院坝里挪动几步,也气喘得像要把肺吐出来。又过几年,有人找到了蒋贵藏在山洞里的木梆,就在将木梆的残骸和那窝老鼠一起烧掉的当夜,王大爹过世了……

    王大爹不支持我,我只有去找小伙伴。

    我以庄严的口气向他们宣布,你们知道不,蒋贵有肉吃!

    谁知那几个瘦猴一样的家伙听后,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说,我们知道,蒋贵早就给我们表演过了。

    表演?

    他吃的是松树皮!

    好几天来,我胸膛上都扣着一口铁锅,又沉又闷,现在这口锅揭开了,我听到血液奔流,感到呼吸畅快。但紧接着就是愤怒:蒋贵欺骗了我们。蒋贵竟敢欺骗我们!

    我说,收拾他!

    瘦猴子们把嘴合拢,积极响应。

    这是我没有桂东风作后盾第一次跟蒋贵正面交锋,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豪迈。那天我领着四个孩子,在渠堰上把蒋贵拦住了。蒋贵喜笑颜开的。我说蒋贵,你还有肉吃吗?他说有啊,当然有,我正准备吃呢。说罢从荷包里掏出一片来。那真是老松上的皮,只是剔掉了最外面一层,看上去跟瘦肉相似。我暗自高兴,说你快吃啊。他嘴一张,将松树皮塞了进去,舌头搅来搅去的。他搅舌头的时候就打算走,可是我们不让他走,我们说你必须把它吞下去。他的舌头又搅了几下,说吞了。其实没有吞,我们谁都看出来了,因为他的腮帮是鼓着的,说话口齿也不甚清楚。我往前一站,像画报上那些小闯将一样,握着拳头说,你休想骗我们,快吞下去!蒋贵看着我,那眼神里的乞求,我是今天才读懂的。我说快吞啊,要不然,今儿晚上就斗你妈,连着你一起斗,从天黑斗到天亮,让你一直动耳朵,把你的耳朵累死!让你妈先跪柴块,再跪弯刀!蒋贵的脸皮绷紧了,如同一块橡皮筋被猛地一收。随后他的嘴噘了几下,脖子伸了几下,说真的吞了。我不信,要他张开嘴。他把嘴张得不能再大了,我凑过去,看到了颤动的舌根,也看到了黑洞洞的喉咙,的确没有松树皮。

    他说相信了吧?

    我笑起来。我一笑,伙伴们也跟着笑。

    蒋贵再次把我们逗乐了,他像英雄似的,手舞足蹈。

    我们给他让开路,他乐颠颠地回家去了,一路还哼着歌。

    从那以后,蒋贵每次碰见我们,都自觉地把松树皮吃进肚里,吃一片我们不笑,他就吃两片、三片,最多一次吃了七片。他跟我们说话,总是满口的松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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