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户口-北京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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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北京“成长杯”中学生外语大赛颁奖会在一阵欢快的音乐声中闭幕。一等奖获得者刘京生还没离开座位,就被几个记者围住了。好在她这几年多次在市、区一些比赛中获奖,也当然多次遇到过记者围人这样的场面,虽然不能像一些明星大腕在记者面前那样从容自若,应对如流,但也不慌张,不结巴。一位和她比较熟悉的记者说她不仅知识水平提高了,就连应变能力也增强了。

    刘京生的妈妈大胖手捧鲜花,早已等候在门口。刘京生一出门,她就兴高采烈地迎上前,搂着女儿亲了一口。与大胖同来的还有刘京生熟悉的孙姨、陈开阳大姐、她的好朋友陈北阳。陈北阳也扑上来拥抱她,祝贺她。

    刘京生的爸爸刘文革的面包车已停在台阶下边,紧挨着还有一辆挂军牌的奥迪车。刘京生上车后才发现,孙姨和陈开阳、陈北阳都上了那辆奥迪车。原来,那辆奥迪车也是来接她的。刘文革不太善言谈,从看见女儿从会场出来那刻起,只是不住地笑。媳妇骂他是猪,猪也会哼哧几声,你连猪也不如!他还是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就拍拍女儿的头,摸摸女儿的脸。刘京生丝毫不怪爸爸。相反,她觉得爸爸无言的爱,比妈妈的喋喋不休更深重。

    你这是第三个市级大奖啦,可以推优了!刘京生的妈妈从小叫大胖,现在还叫大胖,不过多了些叫她胖姐、胖姨的。大胖手里拿着女儿的获奖证书,反过来看倒过来看,真正叫爱不释手。

    她说,女儿读高中可以进个好学校了,四中、八中、实验中学,哪个不得抢我闺女。我闺女还得好好挑一挑呢!

    刘京生说妈你不懂别装懂。那几所学校都在西城,我们家住的是海淀。大胖说海淀也有名校,人大附、北大附、清华附……咱不着急,和你爸慢慢商量报哪个。说完,又得意地笑了。

    妈,孙姨和陈姐、北阳都去咱家呀?刘京生问。

    大胖说闺女傻,咱去酒店!你孙姨的老公,还有一大帮子朋友在等着给你祝贺呢。刘京生说我累,想睡觉。大胖批评女儿不懂人情世故。人家为你摆酒席祝贺,你要是不去像话吗?刘京生说我又没让他们摆酒席,是他们自己想摆的。要不,你们去吃,我和北阳去吃麦当劳。大胖说人家还不都是为你高兴?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顶了起来。刘文革还是笑。家常便饭,习惯了。

    大家纷纷过来给刘京生碰杯,祝贺她获奖,“女状元”、“小明星”之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酒店的包间里,摆着大大小小十几瓶鲜花和花蓝,仿佛一片花的海洋。每只花瓶和花蓝上边系着红色飘带,写的全是祝贺刘京生、恭喜刘京生之类的词句。屋子里等候的人们见刘京生进来,一起鼓掌围上前。这些人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没曾谋过面的,但表情都像经过排练一样,热烈的笑容,热烈的掌声,热烈的祝贺……让她感兴趣的是陈开阳身边那个开奥迪车来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秃顶,秃顶上边几道皱褶像用利刀刻上去的,看上去比陈开阳要大十几岁。他是陈开阳的男朋友?陈开阳怎么交了这么个男朋友,有意思。她想。

    酒宴开始,大家一致让刘文革讲几句主持词。你女儿获了大奖,你不讲谁讲?刘文革推辞不过,端起酒杯,磨蹭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高兴,干了!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于是,大家纷纷过来给刘京生碰杯,祝贺她获奖,“女状元”、“小明星”之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陈开阳拉着那个开奥迪车的男人一起走到刘京生身边。她给刘京生介绍说,这是你本家,也姓刘,刘处长,你管他叫刘哥就成。

    刘京生叫了一声刘哥,心想,处长是个多大的官啊?她不时看一眼那个刘处长。刘处长很能喝,而且很豪爽,不论和谁碰杯都是一饮而尽。他喝酒与别人不一样。大多数人喝酒是端起酒杯把酒送进嘴里,然后咽下去,喉结处会动一下。他则是仰起脖子,张开大嘴,端起杯子往嘴里一倒,酒就全进去了,好像没长喉结。严格地说,他不是喝酒是吞酒。刘京生每看他喝一杯酒,就忍不住偷偷一乐。这丫是在表演!他说话的气派更大,一张口必先提首长。首长说了,首长讲了,首长喜欢,首长喝酒……首长是你们河南老乡,口音跟你们差不多。首长给我说过,小刘你个狗日的别不把老子放眼里。你的事你亲戚的事你朋友的事,大事小事恁恁事,老子都给你包了!

    啥叫“恁恁”?孙姨是地道的北京人,和大胖一起在官园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两人处得像亲姐妹。她说刘处长你丫这是哪儿的土话,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是人话吗?

    大胖赶忙扯了一下孙姨的衣角,低声说你弄啥呢?人家可是处长。孙姨大大咧咧,你们外地人怕官,我不怕。我就问问他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胖一时也找不到“恁恁”两个字的准确解释。刘京生经常听爸爸妈妈说老家话,就对孙姨说,孙姨,我给你当翻译吧。“恁恁”用数学解释就是最小最小。孙姨听完,对刘处长说,再说土话,罚酒!

    大伙在一阵欢笑声中又举起了杯。

    中国人设宴喜欢找个名堂。但是,上了酒桌,几杯酒过后,那个名堂或者说主题很快就会被冲淡,代之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官场民间,新闻旧事……一开始,刘京生是酒桌上的主客,谈得最多的是关于她获奖和中考的主题。孙姨夸完刘京生又夸大胖培养了个好女儿,说大胖做生意和照顾家庭两不误。接着,有人给大胖逗乐,问她这么辛苦怎么不见身子变瘦,老刘哥每天都保证你的营养充足吧?一阵哄堂大笑之后,话题就顺其自然地转到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上,官园批发市场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好上了,哪个省的高官因情人的事败露落马了。刘京生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就给陈北阳使了个眼色,以上卫生间为借口走了出去。两个人到了大堂,找了张沙发坐下,说起悄悄话。

    陈北阳和刘京生是同年生人。她们出生时,两家还都住在北五环与北六环之间城乡结合部、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的村子里。陈北阳的父亲和刘京生的父亲同在一个建筑队里,老家在河南睢阳是同一个村,到了北京又住在同一个村。两家的来往比较多,孩子之间的交往也就多一些。不过,刘京生刚到上学的年龄时,刘文革已自己单独干了,带着家也搬离了那个村子。所以,刘京生和陈北阳上学不是在一个学校。每年过节老乡聚会,或者逢上哪个老乡家婚丧嫁娶办事时,两人才能见上一面,平常就是在网上聊聊天。

    那家伙是开阳姐的男朋友呀?刘京生问。陈开阳出生时,她父亲在开封打工,就给她起了个开阳的名字。中间一个开字代表出生地开封,后边一个阳字代表籍贯是睢阳。后来,陈北阳在北京出生,她爸给她起的名叫陈北阳。陈北阳当然明白刘京生说的是刘处长。她看着刘京生满眼的困惑,先是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说,说不清。反正爸妈不管我更不管。她爱是老公是朋友。接着,话题一转,问刘京生有没有交男朋友?你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又好,是学校里的校花,我不信没男孩子追你。

    刘京生问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北阳说真话假话骗不了我。我是火眼金睛,能从你的眼神看出真假。她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在刘京生鼻尖上轻轻点了点,目光却从刘京生的衣领直往下边和里边溜。她想摸刘京生的胸时,刘京生跳起来躲开了。你干嘛?耍流氓?

    陈北阳追上去抱着她,狂笑着说,我这是刚学到的检验方法。你的鼻子如果不坚挺,就说明和男孩子做爱了。刘京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你骗人!她趴在陈北阳身上闻了闻,你用香水了?陈北阳一撇嘴,咦……这有啥,你没用香水,可是你妈用。不过你妈用的牌子和陈开阳的不一样,陈开阳用的是纯正法国货,你妈用的是国产货。

    陈北阳一边抹口红,照镜子,一边又问刘京生谈没谈男朋友。

    刘京生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言归正传,说起了中考。陈北阳说话无遮无挡,脱口而出,你连续拿了三个第一,肯定能推优。我没法子跟你比。刘京生问她测验的分数,她说就我那破学校,老师走马灯一样地换,水平又都不咋样,学生能好哪里?刘京生不知怎么安慰她,假装低头看茶几上的时尚杂志。一阵唏嘘声引得她四下张望,看见大堂的屏风后边,一对男女正拥抱在一起接吻。她一眼就认出女的是陈开阳,男的是那个刘处长。她用胳膊肘儿碰了碰陈北阳。陈北阳说我比你早看见了,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不抱不亲才不正常呢!

    刘京生说真稀奇了,你姐不是和肖祥哥好几年了吗?陈开阳不屑一顾地说,肖祥大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他没考上公务员,又没有关系进不了大企业,在一家小公司打工,连北京户口也没弄到。刘京生说不对吧,大学毕业还弄不到北京户口?陈北阳说大学毕业现在还算高学历?你没听人说在北京大街上随便丢块砖就会砸着一个博士硕士。肖祥在小公司一个月收入两千多一点,至今还住在老出租屋里。我妈没意见,我爸不同意。肖祥那点工资,在北京十年二十年也买不起房。我姐跟着他喝西北风?

    陈北阳说着说着,打开了随身带着的小包,拿出小镜子和口红。她先是要帮刘京生抹口红,刘京生拒绝了。刘京生说我没用过那玩意儿,也不想用。陈北阳一边抹口红,照镜子,一边又问刘京生谈没谈男朋友。刘京生说你又来了是不?真话告诉你,我没闲心搭理那些男孩子。你是不是谈男朋友了,要不怎么对这种事上心?

    陈北阳点点头,谈着玩呗!刘京生轻轻给了她一捶,这还能玩?陈北阳脸上浮现一层愁云。她说我烦。一个字烦,两个字太烦,三个字特别烦,四个字……刘京生说得了得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烦?陈北阳唉声叹气,你住在城里边又上好学校,当然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学习根本就学不进去。刘京生心想,这陈北阳变了,一说学习就满面愁容,一提男女之间的事就兴致勃勃,你谈恋爱再有能耐,中考时也不能加分。

    这时,陈开阳看见了刘京生和陈北阳,大声冲她们嚷嚷,京生你怎么躲这儿来了,大伙还得给你敬酒呢,快回房间去!

    这顿饭从十一点半一直吃到两点半,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刘京生不知是劳累还是心烦,上了车就闭上眼睛睡了。

    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十六岁生日,到时你也中考结束了。爸爸妈妈给你办个像样的宴会。大胖说。

    二

    刘京生一连几天都很累。班里为她开庆祝会,学校里为她开表彰会。她白天上课,下课还要参加补习班,回到家匆匆忙忙喝口水就伏案做作业,几乎没有空闲。大胖比她还忙,今天这个在北京打工的老乡上门祝贺,要摆酒招待;明天那个刘文革生意场上的朋友摆酒庆贺,不能推辞。忙点累点,她倒没有怨言,相反还觉得其乐无穷。在她认识和交往的河南老乡中,自己的闺女最有出息,当母亲的怎不发自内心地自豪?让她头痛和心烦的是女儿不听话。她拉着女儿赴宴,女儿不仅不高兴,还一堆牢骚和埋怨,勉强到了酒场上,不是旁若无人地抱着书看,就是一言不发低着头吃菜。她想给女儿买几身新衣服,一来作为对女儿的奖赏,二来把女儿打扮得更漂亮点,女儿死活不愿意跟她去逛商场。她急了,说女儿几句,女儿马上反驳,说她想累死她。每到这时,刘文革就会站在女儿的立场上,批评她“强加于人”。

    花开总有花落时。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两周后,刘文革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让他和妻子到学校去一趟,谈谈他女儿中考的问题。一路上,他在反复想这个电话会给他带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大胖骂他是猪脑子。这不明摆着,咱家闺女有今天的好成绩,还不是马老师教得好。她看咱当家长的没点表示,不高兴了呗!

    刘文革说你扯淡,人家马老师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大胖又说那肯定是找咱商量咱家闺女上哪个学校的事。我告诉你刘文革,咱家闺女要去就去最好的学校。大不了咱再掏个三万五万“择校费”。

    一上车,大胖就拿出化妆盒。她先是给头发上喷了点发胶。然后又要抹口红。她的化妆盒里光口红就有四五支。她问刘文革抹什么样的口红?刘文革两眼盯着前方,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顺口说了随便两个字,让她心里很不高兴。她说我不是让你看看我抹哪样的口红好看,我是让你参考一下给咱闺女的马老师送哪种口红。刘文革说人家马老师就不用口红。大胖火了。你怎么知道马老师不用口红,你和她亲过嘴了不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熊人,一说花钱就心疼。这可是给你女儿花钱。你爱花不花。大胖了解刘文革,只要说给女儿花钱,他就是钻窟窿打洞去借也不含糊。果然,刘文革二话没说,拉着大胖去了趟商场,买好了东西才又去学校。

    马老师好像也没打算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大胖和刘文革,按照北京现行的学籍管理规定,外来人口的子女在北京借读,只能到九年义务教育阶段。

    马老师和刘文革夫妻已经很熟悉,见了面相当亲热。她看了大胖送给她的化妆品,莞尔一笑,大胖你这是羞我呢!我都快退休的老太太了,还能用这些东西。

    大胖说大姐您当老师时为人师表,不用高级化妆品,等退休了得好好打扮打扮,把损失补回来。说完,她意识到“损失”两个字用得不恰当,朝马老师做了个鬼脸。

    马老师就在这种亲热、友好的气氛中切入谈话的正题。你们两口子不能光忙着做生意,该是考虑京生上高中的事情的时候了。她再有两个月初中就毕业了,时间很快。

    笑容可掬的大胖见刘文革只顾点头,一句话不说,有点儿急了。她说,马老师马大姐呀,我们家闺女是您带的学生,跟您亲闺女一样。咱家闺女经常在我和刘文革面前夸您,说您不像老师像妈妈。我和刘文革都商量过了,咱家闺女上哪个学校,都听您的。您说了算!她话没说完,就看见马老师皱眉头,心想,让我说准了吧,老师就是想着法儿让你家长掏腰包。不然,无亲无故她凭什么帮你家孩子?现在这世道,当官的办事收红包,医生做手术收红包,不给老师送红包你就想让孩子上好学校?门儿也没有。想着,她白了刘文革一眼。

    我当不了这个家啊!马老师叹息地说。她的话让大胖和刘文革听了感觉很别扭。大胖刚要接话,刘文革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打断马老师的话。马老师好像也没打算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大胖和刘文革,按照北京现行的学籍管理规定,外来人口的子女在北京借读,只能到九年义务教育阶段,也就是说,他们的女儿刘京生不能留在北京继续读高中。

    刘文革好像刚从桑拿房出来,又仿佛喝醉了酒,眼睛红了,脸也红了,一直到脖子根都是红的,额头上的几根青筋不停地跳着,几乎要挣断了。

    大胖没听完就拍了桌子。这是哪个不通人性的人定的政策?再说,我们家闺女怎么就叫外来人口?我们家闺女是北京生北京长大的,从上幼儿园到现在一直都在北京读书,是北京人。怎么到了高中就不能继续读书了?

    马老师说京生虽然在北京生北京长,可是她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北京户口还算是外来人口。

    大胖还是没听明白马老师的话,又恳切地说,马老师,不,马大姐,您要是有什么要求我们家长做的事尽管说,不管是给学校的公家拿赞助,还是给校长老师个人拿红包,咱都好商量。

    马老师听了有点不高兴,白了她一眼,嘲讽地说,你以为你家大业大啊?就是你掏一千万两千万,也不能改变了政策。她见大胖气得脸都发青了,接着缓和了口气。说心里话,我们当教师的对这样的政策也不理解。报纸上电视里天天讲要社会公平,孩子们在教育面前都不能享受公平,在他们的心灵里会留下什么样的阴影?我每年都要送几个这样的孩子,每次都难过得流泪……说着,她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眼圈也红了。可是,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更不是我这个当老师的能改变的。

    大胖看了刘文革一眼,吓得她差点儿喊出声。刘文革好像刚从桑拿房出来,又仿佛喝醉了酒,眼睛红了,脸也红了,一直到脖子根都是红的,额头上的几根青筋不停地跳着,几乎要挣断了。这几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怒容,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赶忙把马老师的话头接过来,恳求马老师指条道。

    马老师说原来打算再过些日子告诉他们夫妇和刘京生。说实话,我也在帮着京生想出路。这样的好孩子,我当然想帮她,再说我还是她老师。让她继续借读三年高中,做一些努力不是不可能。可是,她高考还必须回原籍。北京的教材和你们老家的教材不一样,教学方式不一样,在北京的优秀学生回地方参加高考,不一定就考得好。我过去带过这样的学生。有的读完高中才回去参加高考,结果落榜了。所以说,我心里也发怵,才找你们夫妻俩来商量……

    我们找校长说说行不行?大胖听明白了,症结不在马老师这里。她说校长得能当这个家吧?我们家闺女上初中三年交了五万的赞助费。再说,我们家闺女给咱这学校争过荣誉。

    马老师摇摇头。校长也不管户籍,解决不了这个事。这些年,每年都会遇到外来人口学籍的事,今年也不是京生一个人。全区全北京就更多,怎么也有十几万。

    大胖说还是见见校长吧,听听校长怎么说。她急得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滚了几滚。马老师想了想,拨了个内线电话。放下电话后,她对大胖说,校长去区里开会了,教导主任在,答应见你们。不过,你们见了教导主任千万不要吵。再说了,你和学校领导吵塌了天也解决不了问题。

    去教导主任办公室,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墙壁上有一排橱窗,里边张贴着学校的公告,还有各种各样获奖的学生的照片及事迹介绍。大胖一眼就看见了女儿刘京生手捧鲜花和奖杯的照片。这张照片是颁奖大会上一个记者拍的。大胖洗了四张放大的,一张给了学校,一张挂在家中的客厅里,刘文革的办公室和她在官园批发市场的档口也分别挂了一张。刘京生的照片下边,还有几行介绍她如何如何刻苦学习的文字。大胖过去看了这张照片就忍不住笑,现在看了却一阵心酸,眼泪流了出来。女儿在取得这些成绩的背后,付出了多少艰辛,她这个做妈的最清楚。马老师看见了她的表情变化,难过地转过头。

    教导主任是个中年女人,长得很耐看。她一见大胖就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早就听马老师介绍过你们夫妻俩精心培育女儿的事,敬佩敬佩!我们校长说过,在当前这样一个社会转型时期,每一个优秀中学生的背后肯定有一个了不起的家长!你女儿连续三届获得外语比赛第一,为学校争了光,为你们家庭争了光,也算是对你们的回报啊。

    大胖听教导主任一说,心里又有了点希望。她捋了捋头发,抻了抻衣襟,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主任,我们孩子有今天,那都是你们学校领导和老师培养教育得好。早就有朋友给我和我老公说,让京生读高中时再选个好点的学校。我和我老公都不同意。孩子是你们学校培养出来的,就在你们学校读高中,别的学校倒贴钱咱也不去。

    教导主任已经在电话中听马老师简单说了情况,现在听大胖一说,一时沉默了。不过,她脸上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说话依然十分平静。大姐呀,我们何尝不想让刘京生这样优秀的学生在校继续读书呢,可是,这是个牵涉到政策的大问题,的的确确不是学校能当家的。北京市的外来人口已经达到500多万,占全市常住人口比例接近百分之三十,像京生这种情况的孩子很多。这样说吧,北京市也当不了这个家。希望你们能理解。

    大胖又像在寒冬腊月里被一盆冷水当头而浇,从头凉到了脚后跟。她问,就是说市长也解决不了啦?我们家闺女只有回老家一条路可走呀?大胖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十几万个孩子就被一纸户口赶出北京,公平何在啊?刘文革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高很响,是吼出来的。

    教导主任和马老师相互看了一眼,都低下头沉默不语。

    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大胖忍不住,扑在刘文革怀里哭出了声。刘文革连拖带拉,好不容易把她拉到了车前,她突然跪在送他们的马老师面前,两手撑在地上,咚咚,给马老师磕了两个响头。马老师,我和京生的爸爸求求您,您就看在我们家孩子没给您丢过脸的分上,帮着我们家孩子再给校长求求情。

    马老师弯腰扶起她,也抹着眼泪,只是直到大胖上了车,也没再说一句话。

    你是个死人啊,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车一出校门,大胖就冲刘文革身上打了几拳。刘文革说你说了那么多有用吗?学校不当家。大胖说学校不当家谁当家,你能找国务院总理吗?接下来,她就开了骂,骂制定学籍政策的人不讲理,欺负外来人;骂户籍政策不公平,误人子弟……骂了一遍,最后归结到一句话,咱家京生怎么办?咱家京生怎么办?

    车到自家楼下,她对刘文革说,你回家吧。我不敢回家见闺女,实话实说我做不到,说假话骗她我也做不到。

    那,那也不能永远不见她!刘文革生气地说,她问你去哪儿了,我怎么回答?大胖说你爱怎么回答怎么回答。你就说她娘没本事,没脸见她,死了!说完,她下车扬长而去。

    刘文革下了车,围着车转了几圈,突然像个疯子一样,对着车轮胎踢了几脚,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三

    刘文革决定暂时不把真相告诉女儿。他十分坚定地相信,女儿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其实,他自己首先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刘文革初中毕业不久跟着做木工的父亲来的北京。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发生了一件让他很不愉快的事。那天,他和父亲以及十几个从河南老家来北京打工的老乡坐了一夜长途汽车,大清早到了位于西三环外的长途客运站。工地上接他们的人还没到,他们有的坐在自己的行李捆上,有的习惯地脱了鞋子垫在屁股底下席地而坐,有的靠在路边的树上、客运站周边的铁栅栏上,疲惫不堪地打起了盹。一会儿,他被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吵醒。睁眼一看,一辆黑色小轿车的轮胎几乎压着他的脚。他吓得一个骨碌翻身爬起来,揉着疲倦的眼睛,呆若木鸡地站着。黑色轿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二话不说,指着他张口就骂,丫找死也不选个地方,轧死你丫谁给收尸?!他父亲冲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又对那对男女赔着笑脸,说了几句道歉的话。那个女人临上车还丢下一句难听话,这些外地人就是没教养,污染咱北京的环境!

    这件事像一片阴云,在他心中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阴影。

    工地上的活既繁重又紧张,几乎没有多少空闲。做木工活的人手少,每天从天刚蒙蒙亮就要起来干活,晚上到十点多钟才能休息,有时忙起来忙个通宵达旦。吃饭的时候,上百人围着几盆菜,你争我抢,狼吞虎咽,锅碗瓢盆叮当叮当,就像打仗一样。他们住的是大工棚,一排二十多张铁板床,被窝一个挨着一个,冬天挤在一起还觉不着什么,到了夏天彻夜难熬。很多人睡觉喜欢光着身子,工棚里的汗气味、脚气味加上长时间不洗、挂在铁丝上或堆放在床头、床下的衣服、袜子散发出的霉气味浑然一体,空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甚至让人感到窒息。工作的劳累,生活的艰苦,对于他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还能吃得住装得下,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常常感到做人的权利和尊严的丢失。工地的监理,也就是业主代表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们,稍微发现他们中的一个人工作上有点失误,张口就骂,连带着把整个工地的人,甚至全北京的外来人都骂了。那个时候,他们这些被称为农民工的人还有一个绰号,叫做“盲流”。每逢到了重大节日或者国家要举办庆典活动前夕,全市都要进行一次大排查,“盲流”们是排查的重点对象。有的被从租住的地下室里驱逐出去,有的小门面被勒令临时关张……他们集中聚住在工地的人不要背着铺盖四处迁徙,但是也被集中管理,没有一点自由,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出工地的大门都要请假。他记不起有一次搞什么重大活动,还集中把他们送回了老家,直到活动结束才回来。

    工作的劳累,生活的艰苦,对于他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还能吃得住装得下,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常常感到做人的权利和尊严的丢失。

    他第一次请假离开工地,是和几个伙伴去看天安门。天安门在他们心中太神圣了。他们步行了四五里路才到公交车站。车上的人本来就很多,候车的人也很多,好在他们五个人年轻力壮,分成两拨从前后门挤上了车。一上车,他就看见一位年轻的女人斜着眼看他,拿着手绢在鼻子前来回地扇着,好像他是一个患了传染病的病人。他心里又恼火又悲愤,恨不得跳下车远远地逃离。不一会儿,车上就有人开始议论。有的说咱北京外地人越来越多,像一锅大杂烩,就连公交车上气味都变酸了。有的说犯罪率为什么比过去高了,就是外地人多了。一个妇女说,我们村住的外地人,男孩子没事做,终日东蹓西窜,得手就偷就捞。我早上挂在院子晾晒的我儿子的衣服,到吃中午饭时就不见了。第二天我看见一个外地男孩子身上穿的就是那件!我想说,我老公让我忍。我老公说你惹了他们,小心他们一把火把咱家点了,你找人都找不到!有的说外地人不讲文明,随地吐痰随处倒垃圾还有的随处小便,好像下边的家伙没有开关……车上一阵哄堂大笑。笑声刚落,响起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咦……北京人真他娘小母牛来月经——血牛。我昨天碰见一个北京老头带了个女孩,开始还以为是他闺女,后来见他两人亲嘴,那女孩叫老头老公,我脸上都替她发臊。说这话的女孩就是后来成了刘文革媳妇的大胖。

    那天,大胖说完这话后,车上的北京人和外地人分成两派吵了起来,还差点儿动了手。

    在天安门前的遭遇,又让刘文革和他的伙伴们很受伤。一进广场,他们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一会儿指指那边,一会儿指指这边,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便衣警察模样的人跟上了他们,要检查他们的身份证。他们五个人中有两个还没办身份证,有一个的身份证丢失,没时间回老家补办,两个有身份证的,警察看了又要暂住证。他们的工地在城北,工地上对暂住证的要求不严,再说还得花钱,都没有办。警察不干了,把他们带到派出所,直到他父亲从工地拿着证明过来,才放他们离开。当天晚上,他就向父亲提出了回老家的要求。父亲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说他妈让人带信来了,家中的三间房子被大雨淋塌了一间,只有一间能住人,急等着用钱修。他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没再坚持。一年后,他又一次提出回老家,父亲又告诉他说,他弟弟等着钱交学费。于是,他又放弃了。

    就是在北京吃糠咽菜,我也不把孩子送乡下读书。咱要下一代成真正的北京人。

    再后来,他断绝了回老家的念头,因为他认识了大胖。大胖对他说过打死也不回老家的狠话。大胖绰号“大炮”,是个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刘文革自从和她谈恋爱起,就对她言听计从。有老乡说他婚后连脾气性格都变软了。

    他到北京参加建设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一所投资规模很大的学校,校园里不仅有绿茵茵的草坪,壮观的体育馆,还有山(假山)有水,环境优美。学校建好后,他们的队伍又在学校附近建楼。大楼建到十层的时候,大胖有一次来看他,两人就在十层的一个房间里铺着工服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大胖下身出的血把他的工服染红了一片,像是在工服上缀了一朵鲜艳夺目的花。完事后,大胖指着楼下学校里欢蹦乱跳的孩子说,等咱俩有了孩子,就送他进这学校!就是在北京吃糠咽菜,我也不把孩子送乡下读书。咱要下一代成真正的北京人。

    刘文革和大胖婚后第三年生下刘京生。他住的那个北五环外的村子只有一所幼儿园,而且只招收有户籍人口的孩子。他父亲因为他母亲常年生病,无力操劳庄稼地,要回老家。刘文革和大胖商量让父亲把刘京生带回去。大胖起初不同意,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最后还是点了头。她和刘文革两人要忙着挣钱,无法照顾孩子,也只能让孩子委曲求全。可是刘京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生活不习惯,先是拉了两个月的肚子,接着身上又生疮。大胖急了,回老家把女儿接了回来。她说咱孩子生在北京,就是北京命。她自己带了两年孩子又受不了。她说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怎么教孩子知识。那时,刘文革的弟弟和大胖的弟弟也来了北京,他们又招了几个老乡,离开工地单干了。干了一年,大胖就提出搬家,到城里租房子。她说咱在这生活七八年,是苦没吃够还是罪没受够啊?别再让穷气沾孩子身上了。于是,他们就在女儿上幼儿园的地儿就近租了间地下室住下了。为了改变生活环境,他和大胖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最多时一年接了二十个家庭装修。再后来,他注册了公司,忙是忙了,但他对北京的印象开始改变,觉得北京真正是全国人民的首都,敞开胸怀接纳来自天南海北像他这样的农民。你可以注册公司,你可以承接工程,只要你有真本事就有挣钱的机会。有时在外和老乡或者客户聚会,听到有人说北京的坏话,他就和人家急,惹得人家骂他,你以为当了小老板就成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了。对不起哥们,你身份还是个农民工。

    刘京生从上幼儿园起,就要交“借读费”。这种费用也是中国教育的一大特色,据说外国是绝对没有的。尽管大胖骂骂咧咧,不过刘文革还是认这壶酒钱。后来,北京的政策又放开了一步,外地人可以在北京购房,还有的传说购房可以带户口。刘文革手里已经赚了几十万元钱,打算回老家盖座小楼。大胖说你还惦记着回老家住呀?要回你自己回,我和京生就是流浪街头也不回去。他咬咬牙,狠狠心,拿出一多半,付了一个六十多平米两居室房子的首付,剩下的在官园批发市场租了个档口让大胖经营。搬进新家那天,全家人高兴得抱在一起哭了一场。毕竟他们在北京有了家。

    往后还房贷的这些年里,他和大胖都很吃苦。大胖和有的老乡私下劝过他,你给私人家庭搞装潢装修,大多数人家又不要发票,不要发票你就不要报税,这可是一大笔收入。他不同意。他说做人得老实、诚实,国家对咱这么好,北京对咱也不薄,咱们不能昧良心。首都建设需要钱,国家建设需要钱,钱从哪里来,税收是一大块。如果人人都想着法儿偷税漏税,那首都还建设不,国家还发展不?再说,偷税漏税是犯法的事,犯法的事咱不能做。所以,他的公司连续多年都是纳税先进单位。大胖有时生气骂他,你算过吗,你这些年交的税钱早就够还房贷了!赖昌星家业那么大还想着法子偷税漏税。他就笑笑回答,那姓赖的不出了事逃到国外去了吗?你让我也背井离乡啊?!

    他做梦也想不到,女儿竟然会被一纸户口挡住了继续在北京求学的路。

    诚信的确给刘文革带来了回报,前年区政协换届时,他当上了区政协委员。让他最为遗憾的是,爸爸妈妈二位老人没能享受他带来的幸福,先后于前两年去世了。他爸爸去世前,在县医院住了两个月,他因为参加奥运场馆的工程建设,没能回去看爸爸一眼。老乡里有人背地里骂他只顾赚钱,连亲老子也不要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女儿竟然会被一纸户口挡住了继续在北京求学的路。大胖下车后,他也没有回家,直接去区政协找一位他熟悉的领导。那位领导听了他的讲述,面露难色,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政策的确是这样规定的,不是针对他一家一户。你要是不想耽误你女儿的学业,我看还是回原籍读高中,如果到了高二高三再回去,说不定真像你女儿老师说的影响高考。

    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家中的几间房子也转让给了邻居,孩子一个人回去住哪儿,又怎么吃饭?有了病有了灾的谁来帮忙……?刘文革一连串说出了几个问号。他说政策也是能变的,你不合理的政策怎么就得让人接受呢?

    那位领导认识刘文革也有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刘文革这么激动,说这么多话。他劝刘文革不要着急,我帮你找有关部门说说看。但是,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你还得做两手准备。

    从那位领导的办公室出来,刘文革十分茫然。他买了一盒烟,坐在车上一连抽了三支,头都大了也想不出个办法。因为女儿说今天到校外一个地方报名,说好了接她,他看看时间到了,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半路上,他给大胖打了个电话,劝她不要着急,再想想办法。当然,他的根本出发点是让大胖回家。他晚上还要陪客户吃饭。

    刘京生一开车门,人还没上车又退了回去,不乐地说车上怎么那么大的烟味?爸您不是戒烟戒了十几年了吗,又涛声依旧了?刘文革赶忙把四扇车门全都打开,然后拿了盒牛奶给女儿,让她等烟味淡了一点再上车。

    刘京生上车后,搂着爸爸亲了一口。爸,马老师今天找我谈话了。刘文革一惊,心想,这个马老师怎么不守信用,不是说好了在决定没下之前先不告诉京生吗?很快,他又从女儿欣喜的神情看出,她说的和那事没关系。果然,刘京生喝完了牛奶,才告诉他说,马老师动员我报名参加全市青少年动漫比赛。马老师说我做的动漫有创意。我准备拉上陈北阳一块儿报名。她的动漫做得也不错。她看出了刘文革情绪不安,又问,爸,你干嘛那么紧张?刘文革松了一口气,解释说是怕她太累。刘京生说不对,我还没说出来什么事,您怎么知道我会累?您一定有事瞒着我。刘文革心里赞叹女儿精明,嘴上却嗔怪她太累。大人做大人的事,大人的事有时喜有时烦,你连大人的事都考虑能不累呀?

    吃饭的时候,刘京生喋喋不休地给爸爸讲她的动漫创意。刘文革表面在听,心里却想着女儿的户籍学籍,不时愁眉不展。

    刘京生挤巴挤巴眼皮,做了个鬼脸,就知道您得看妈妈的态度,不如不给您说,我回家问我妈。她一进门喊了几遍妈,没有听到回声。过去,听到外边的防盗门开锁的声音,妈就会跑过来开门迎接她。她推开厨房的门,妈不在;又推开卧室的门,还不见妈的影子。她又回过头看门后墙上的衣帽钩上,没有妈妈每天带着的白色小坤包。她有点失望,问,爸,我妈哪去了?

    刘文革说你妈今晚去机场送个老乡,要晚回来一会儿。

    那我晚上怎么吃饭,您得陪我。刘京生撒起娇来,拉着刘文革的胳膊不松手。刘文革痛快地答应了。他给公司的副总经理打了个电话,让副总经理陪客户吃饭,吃完饭再带客户去歌厅唱歌。安排好工作,他才想起自己打从和大胖结婚后就没进过厨房,油盐酱醋放在哪儿都不知道。虽然大胖在他面前总是指手画脚,家务却从来不让他插手,这也是他很感谢大胖的一条理由。无奈,他只好开车拉着女儿去了饭店。

    吃饭的时候,刘京生喋喋不休地给爸爸讲她的动漫创意。刘文革表面在听,心里却想着女儿的户籍学籍,不时愁眉不展。他的情绪感染了刘京生,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兴趣。回家的路上,也变得怏怏不乐。刘文革几次逗她,她只是笑笑。回到家,她见妈妈还没回来,心里更是不乐,对刘文革说了句晚安,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里。刘文革以为女儿像平常一样去做作业了,加上他自己心情不好,少气无力地躺在大厅的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有想到,敏感的女儿刘京生又悄悄从卧室出来,看见他睡在沙发上,拿了条毛巾被给他盖在身上。爸,你要是累了困了就上床睡吧。我现在抱不动您,等再过几年,我力气大了,就能把您抱上床。

    刘文革心里一阵温暖。女儿从小就很懂事,最让他满意和感动的是女儿对父母的理解、体谅。他忙着做活,经常很晚才回家。他和大胖的知识又有限,在女儿的学习上帮不上忙。女儿全自觉自愿。她放学回到家就打开书包做作业,自己从来不开电视机,不玩游戏机。大胖有时到外地进货,就给女儿留几瓶八宝粥或者几盒方便面……假如这次不能把女儿留在北京读高中,他心里会愧疚一辈子。这个时候,他非常非常想和女儿说说话,又怕一不留心说漏了,让毫无准备的女儿无法承受。他连眼也没敢睁,对女儿说了句谢谢,翻个身假装睡了。

    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响起淋浴的声音,女儿洗澡了;淋浴声停后,女儿卧室的门响了一下,女儿进卧室里了。他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文件夹,自上向下地翻看着,想从中找到能帮助他的人。就在这时,手机电话响了,是大胖打来的。大胖问他女儿晚饭怎么吃的,问他有没有告诉女儿马老师找他们的事情。然后让他到官园附近的一家酒店去,说她在那儿等他。

    刘文革临出门时,敲了敲女儿卧室的门,京京,你在家做作业吧,我去接你妈了。

    刘京生在屋里应了一声。刘文革出门后,她赶忙走到阳台上往下看。城市规划赶不上经济发展速度,是很多城市的通病。北京很多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小区没建地下停车位,而这几年私家车发展速度惊人,只好停在马路两边,把街道都挤瘦了。她看见爸爸边打电话边上了车,心里直犯嘀咕,爸爸今天怎么怪怪的?妈妈过去偶尔有一次不回家吃饭,会给她打电话唠叨半天,今天也有点儿不正常。她猜测爸爸妈妈一定有事瞒着她。

    孙姐听后瞪大了眼睛,北京还有这政策?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们家京生不是在北京生、在北京长的吗,怎么会到现在没有北京户口?

    四

    大胖与刘文革分手后,先是没有目标地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她心里不好受,脑子里也一片混乱,想骂人,想发疯,想撒泼,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让她看着顺眼的。走到一家食品店前,她进去买了两瓶冰镇可乐。这几年,她的身子不住地发胖,一直不敢再喝甜味的饮料。今天,她像找到了报复对象,一口气喝下两瓶。

    孙姐来了电话,大胖你去学校怎么用了那么长时间?你还回不回来,等着你摸几圈呢!批发市场一般到了下午客人就少了些,孙姐就拉着她和几个不错的一块打麻将。一方面可以调剂一下情绪,一方面可以增加彼此感情。以往,她都是积极响应和热情参与者。不过,今天她没了情绪。她说我心里不好受。孙姐说我听出来了,有什么事能让你不好受?你心里不好受姐心里就犯堵,过来给姐说说,姐帮你出出主意。

    她一见孙姐,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就掉了下来。孙姐喜欢喝普洱茶,而且泡得很浓,像酱油汤。她从大杯子里倒出一小杯让大胖喝了。别老是哭,有话就给姐说吧,是不是刘文革背着你做了坏事?她见大胖摇头,急了,你是家中被盗了还是在街上被人抢了?我看不像。

    大胖把她和刘文革在学校遇到的事情给孙姐说了一遍。孙姐听后瞪大了眼睛,北京还有这政策?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们家京生不是在北京生、在北京长的吗,怎么会到现在没有北京户口?她说着,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问办户口的事,问学籍管理的事。打完电话,她无可奈何地对大胖说,还真有这样的政策。又问,大胖你和刘文革打算怎么办?

    大胖说了不能让女儿回老家读高中的几点理由,最后痛哭流涕地表示,绝不让女儿回老家。孙姐想了一会儿说,那就只有一条路,想法子把京生的北京户口办了。说完又批评大胖,我说你和刘文革两口子对孩子也不负责,你生她养她快十六年了,怎么就不想法子把她的户口给解决了?大胖说我们两口子哪懂这些政策。我们在北京买了房,有了固定的职业和收入,就觉得生活稳稳当当了。再说,又不是过去发粮票布票什么都要票,北京人和外地人有区别。再再说了,北京户口也不是好办的。

    孙姐说你说得也在理,我听人家说当官从外地进京,老婆孩子的户口才能跟着进来。当官的和老百姓的待遇什么时候都不能一样。大胖说孙姐你是老北京,熟人多,关系广,你得帮我闺女想想法子。

    孙姐说我这不正想着吗,刚才打电话你也听见了,我那些熟人朋友里没有能办这事的。她一拍脑壳,对了,陈开阳不是认识刘处长吗,刘处长说不定能帮上忙。

    大胖听了摇头,那个人不像有能耐的人。

    孙姐说你不能主观武断地看人。你看刘处长的车号,甲字开头,那是领导的车牌号。这样吧,我给开阳打电话,让她把刘处长找来说说这事。我请客。京生是你闺女也是我闺女。

    大胖想孙姐说得也在理。她多次和刘文革在车上看见挂甲字开头的车,有的时候街上清道,是给那种牌号的车让路;路上拥挤的时候,那种牌号的车大胆地走逆行道,甚至目中无人地闯红灯,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处长能开这种牌号的车,说明他不是一般人物。

    大胖的心思在女儿的学籍上,精力不集中,一连几次出错牌,惹得孙姐有点不高兴。

    孙姐给陈开阳打通了电话。陈开阳一听孙姐说请她和刘处长吃饭,很爽快地答应了。过了几分钟,她又给孙姐打过电话来,说刘处长陪领导活动,要到七点钟才能过来。孙姐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离七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就招呼大胖和几个人打牌。

    大胖的心思在女儿的学籍上,精力不集中,一连几次出错牌,惹得孙姐有点不高兴。大胖你就别想了,你想破了脑袋也办不了。姐今晚就把话给开阳挑明,她必须办,不然我从此不再认她这个干闺女。

    孙姐和陈开阳的关系,大胖还是了解的。陈开阳上初三那年期末,因为和爸爸妈妈闹意见,偷偷吃了十几片安眠药,送到医院抢救时,医院要先付费,她爸爸妈妈身上没带钱,正愁肠寸断时,恰巧孙姐当时也到医院看病,二话没说帮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垫付上了医疗费,陈开阳得以从死亡线上被救了回来。她从此就认了孙姐做干妈,三天两头跑来看孙姐,遇上孙姐忙时还帮孙姐打理。对于她为什么要自杀,当时的说法是因为她失恋了。几年过去了,一直是这个说法。陈开阳和刘文革是一个村的老乡,大胖和孙姐又在同一个市场里上班,所以,陈开阳自然和大胖也打得火热。不过,大胖表面上对陈开阳热情,心里却有些看不起她。她初中毕业后跟着孙姐干了几个月,说是找到了一家酒店的迎宾工作,就不再来孙姐那儿上班了。再来时,她的发型变时髦了,穿戴变时尚了,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变得娇滴滴了。有人背着孙姐告诉大胖,陈开阳是在一家夜总会里当坐台小姐,官园批发市场里做生意的男人陪客人去夜总会唱歌见过她。大胖最看不上她的是她的感情不专一。她喜欢的是比她大两岁的肖祥。肖祥也是河南商丘的老乡,还是一个村的,跟着姑姑在北京生活,他人长得帅气,学习也很用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她为了追肖祥,和另外喜欢肖祥的女孩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威胁要毁了人家的容。肖祥大学毕业没考上公务员,进了一家公司,她就和肖祥分了手。大胖不满意陈开阳,但是又不好张口告诉孙姐。眼下实在是想不出好法子,找不到好门路,她也只能先听孙姐的安排。

    陈开阳是坐着刘处长那辆甲字开头的奥迪车来的。她见饭店的迎宾小姐、服务员眼睛盯着车牌看,不禁神气活现地挺了挺胸。过去,她跟孙姐和大胖上饭店时,都是笑容可掬地搀着孙姐,这回却是毫不遮掩地挽着刘处长的胳臂。进了包间,也挨着刘处长坐在了一起。孙姐问刘处长开车能不能喝酒。刘处长说喝,无酒不成席。孙姐说我是怕你酒后开车警察查了麻烦。刘处长说,丫警察看见我的车号也不敢拦我的车。他还让服务员上两包软中华,饭店上烟加收服务费,一包一百块。他让和饭菜一起结。孙姐心里不高兴,脸上还赔着笑。孙姐性格直率,几杯酒过后,就开门见山地把给刘京生办北京户口的事说了。陈开阳听了,愣了一下,欲言又止。刘处长正在夹菜,把筷子一放,点了一支烟,没有说话,只看着陈开阳,好像在等陈开阳表态。

    大胖心里一下子没底了,笑容瞬间逝去。我说这个刘处长不太靠谱吧,孙姐还不信?孙姐从大胖的表情变化看出了她的心思,眼睛盯着陈开阳,话却是说给刘处长听的。这是关系京生那闺女一辈子的大事,小刘你无论如何都得当成头等大事,开阳是我闺女,京生也是我闺女,手心手背都一样。

    她知道办北京户口是件不容易的事。当初她初中毕业时,也因没有北京户口,被爸爸妈妈赶着回老家去读高中。

    陈开阳没有说话。她知道办北京户口是件不容易的事。当初她初中毕业时,也因没有北京户口,被爸爸妈妈赶着回老家去读高中。肖祥,还有很多很多像她一样没有北京户口的孩子,无一不遇到过同样的经历。她当时是抱定了宁愿在北京做鬼也不回乡下的念头,一气之下服了安眠药。不了解真相的人以为她是因为失恋。她妹妹陈北阳和刘京生一样今年初中毕业,也面临这个问题。她之所以没当着刘处长的面说出来,是她没有告诉过刘处长自己的老家在农村,自己是个在北京务工的农民工的后代,她不愿把自己同弱势群体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刘处长听孙姐说完,轻轻笑了。孙姨,说句吹牛皮的话,你还真烧对了香拜对了佛,不就是办北京户口吗?来,喝个酒我告诉你怎么办。

    孙姐兴奋地和刘处长连干了两杯酒。大胖从来不喝酒,有时实在推辞不下才喝杯红酒。孙姐让她敬刘处长酒,她没有犹豫,痛快地陪刘处长喝了杯白酒。刘处长脸色变红了,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孙姨,我每年都要帮人家办户口,多的时候一年办了三十多个,有朝阳区的、海淀区的、东城西城的,也有郊区的。你想给孩子办在哪个区?大胖刚说出海淀区,他一拍桌子,不就办一个海淀区的户口吗?这事交给我没问题。

    宽敞的包间里突然静寂了,只有空调机运行的微弱声音。四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大胖有些疑问,孙姐有些激动,陈开阳有些惊喜,刘处长则有些得意。还是孙姐先开了口,刘处长你真办成了这件事,我让大胖两口子好好感谢你。说着,她走过去给刘处长倒了杯酒,又冲大胖招招手,大胖,还不赶快过来给刘处长敬酒。

    刘处长喝得大概有点过了,也许装醉,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陈开阳面前,阳阳,咱俩喝个交杯酒吧,我今天当着干妈的面,正式向你求婚。陈开阳既不惊不喜,也不慌不乱,从容地和刘处长勾肩搭背喝了一杯酒,又在刘处长腮上亲了一下。刘处长高兴得哈哈大笑,他说现在就给公安局户籍处长打电话。接通后,他用手示意陈开阳她们不要讲话。喂,处长老弟,听出我是谁了吗?对,对,我是你刘哥刘处长。有个事哥得找你帮忙。什么?不客气。我当然不跟你客气。这么着,我一个亲侄女在北京十几年了,想把户口从老家迁来。对,农村的孩子……

    大胖现在相信刘处长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在她和刘文革看来比登天还难的事,刘处长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今晚回家不要怕看女儿的眼睛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抓着孙姐的手。

    突然,刘处长的脸上起了愠色,说话的口气也变了,兄弟,我知道办这事得花钱,去年不是办一个户口二十万吗,今年怎么又要三十万了?这还得排队排到明年下半年……

    大胖听到这里,像触电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把椅子也带倒了。天哪,三十万,这对于她的家庭来说尽管不至于倾家荡产,也得挤干油水。她家里的财权在她手里攥着,她清楚自己的家底,充其量也就有十来万存款,还得每月还房贷,一下子到哪拿出三十万来?她拉起孙姐走到门外,姐,这也太贵了吧?我,我们家拿不起啊。孙姐想了想,大胖,按说一个户口本本三十万是贵了些。如果我的户口本本能转给京生,我一分钱不要就转给她,可是那不符合政策。现在,你把刘文革叫来,让他也听听,你们回去好商量。我再给刘处长说说,看能不能少点。

    从酒店回家的路上,刘文革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大胖也呆若木鸡地坐在一旁。

    这样,大胖才给刘文革打了电话。挂上电话,她没回房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堂里。刘文革到后,她先把情况给刘文革说了。刘文革听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沉默不语。大胖急了,踢了他一脚,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不急不躁。人家说这还得排队排到明年。

    到明年不就都给耽误了!刘文革说,把我的车卖了。反正砸锅卖铁也得办这事。

    孙姐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到大堂来找大胖,看见刘文革也到了,就对他俩说了她又与刘处长商量的结果。刘处长说了,他可以找户籍处长把别人今年的指标挤下来给京生,但是,钱一分不能减,这是公安局要的迁入费,看在我和开阳的面上,处长局长的人情费不用你们家出,他来还。

    刘文革和大胖面面相觑。孙姐急了,刘文革你在这事上要像个爷们,该当家时就当家,不要难为大胖。你要是还有更铁的关系,不用花钱或者说花钱少,那你就进去给人家刘处长说一声,敬个酒了事。

    大胖说他哪来这样的关系,姐你还不知道他的为人,树叶掉头上都怕砸个洞。这事就定了,我们这两天就准备钱。

    从酒店回家的路上,刘文革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大胖也呆若木鸡地坐在一旁。直到停好车,刘文革才对大胖说不要把情绪带给女儿,咱悄悄地把这事办了。大胖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她也会知道。刘文革说晚知道一天就少难受一天。再说,户口办好了,她也不用回老家了。

    走到电梯门前,大胖拉了刘文革一把,你说那个刘处长可信吗?刘文革说死马当成活马医,没办法。大胖说那咱们先别把钱给完,给他一半,等拿到户口本再给另一半。刘文革点点头。

    五

    第二天是礼拜六,刘京生上午没有课,就多睡了一会儿。她起床后发现,家中的气氛与以往有了变化。妈妈是个性格外向的人,过去总是一边做饭一边哼着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爸爸则在客厅里看早新闻。今天,厨房里传出的是妈妈不时的叹息声,爸爸也没看早新闻,而是站在阳台上抽烟。她敏感地意识到爸爸妈妈有事瞒着她,于是走到阳台上,夺下刘文革手中的烟。爸,您又抽烟,不怕我和妈妈抗议?

    刘文革冲女儿笑笑,轻轻拍了下她的脸颊。上午没课,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刘京生说我得准备动漫大赛报名的事,敢睡懒觉啊!刘文革发现女儿明显瘦了,心里一阵隐痛。他又要掏烟,被刘京生拦住了。刘京生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沙发上,然后打开了电视机。爸,您看新闻,我给您泡茶。不一会儿,她就把一杯热茶送到刘文革的手上。刘文革有早上喝茶的习惯。他的观点是,早上喝一杯热茶,可以冲洗一下头一天吃的油水,清理清理肠胃。过去,大胖每天早上都要为他泡好一杯热茶,今天不知是忘了,还是在为女儿学籍的事担忧,没有给他泡茶。他也好像忘记了。看来还是女儿心细。他想,为了女儿的前程,无论多大代价也得把她的户口迁到北京来。

    刘文革和大胖都愣了,一时不知所措。女儿长这么大,他们家庭的早餐桌上第一次失去了欢乐,出现了尴尬。

    大胖看女儿第一眼时的目光就有些慌张,然后主动避开了女儿的眼睛。可是,当她的目光看到墙上女儿手捧奖杯和鲜花的照片时,马老师和教导主任的话不由自主地在她耳边响起,她的眼睛湿润了。为了不让女儿看出她的心情,她借口再炒一个青菜又进了厨房。没想到,刘京生也紧跟进来了。妈,您昨晚回来怎么没叫我?

    大胖说昨晚喝了几杯酒,头有点疼,又怕让你看见妈失态,才没叫你。说着,她把女儿推进卫生间里,让她漱洗准备吃饭。回到餐桌前,她埋怨刘文革,看你那样子,生怕咱闺女不知你心里有事。刘文革没好气地哼哧一声,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也许刘京生看出了爸爸妈妈情绪上的变化,吃饭的时候,她故意说了几段笑话,想让家中的气氛欢愉起来。但是,她发现爸爸妈妈虽然也笑,但笑得很勉强。爸爸妈妈对视的时候,目光中透出沮丧和无奈。她饭没吃完就急了。你们有什么事能不能痛快地告诉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看不出你们的变化?你们越是让我胡乱猜,就越多让我费脑子费神。你们要是心疼我,就别这样!说完,她赌气地把碗筷朝一边一推。

    刘文革和大胖都愣了,一时不知所措。女儿长这么大,他们家庭的早餐桌上第一次失去了欢乐,出现了尴尬。大胖示意刘文革说话,刘文革却离开餐桌,走到阳台上抽烟去了。大胖无奈,只好给女儿编了个谎。她说工商在官园批发市场检查假冒名牌服装,把她一个姐妹放在她那儿的一包假名牌服装查了出来,工商对她作出了停业和罚款的决定。她说,我和你爸怕你知道了心里着急,影响你中考,所以没给你说。

    刘京生相信了大胖的话,脸上换上了笑容。刘文革和大胖也如释重负。

    此后一连几天里,刘文革和大胖在女儿面前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让女儿看出破绽。但是,环境并不是人为营造出来的,尤其是小家庭的环境与每个家庭成员的心情、工作、学习,以及言语、表情十分密切,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让这个环境瞬间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这天晚上,大胖到女儿卧室送牛奶时,看见女儿在设计动漫,有点生气,说你中考不一定能被推优,还参加这些没用的竞赛。刘京生火了,我怎么就不能被推优?她说着就起身去找刘文革,在客厅和卧室都没看到刘文革,又从阳台上看刘文革的车位,见车也不在,就给刘文革打了个电话。她说我妈变了,看我不顺眼……说着说着竟然哭了。

    刘文革那天刚刚接了一家装潢装修的活,和几个同事在公司加班搞设计。接到女儿的电话,他不知妻子和女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慰了女儿一会儿。女儿挂断电话后,他又拨通了大胖的电话,刚说了一句你注意一点,大胖就冲他吼起来,刘文革你是不是想把我逼疯?告诉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等刘文革往下说,大胖就把电话挂断了。

    刘京生在卧室里听见了妈妈对爸爸的吼声,吓得身子颤抖了一阵。在她印象中,爸爸妈妈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之间出现意见分歧时,都是平心静气地说理,有时也有争吵,很快就会雨过天晴。爸爸妈妈对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百般呵护,千般关爱。有一年冬季的一天,她和陈北阳等几个同乡小伙伴聚会时吃了不干净的羊肉串,到了夜间突然发烧。妈妈把她从家中背到几里外的公路边去打出租车。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不见车来,妈妈又毫不迟疑地背着她往附近的医院走。听见她喊肚子疼,妈妈撒腿跑起来。跑了一段路,才遇上出租车。妈妈上了车就瘫软地躺下了。爸爸那几天在距离北京一百多里之外的一个工地搞装修,接到妈妈的电话后,他借了一辆自行车,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赶到了医院。第二天她出院后,妈妈找到陈北阳家,把陈北阳的妈妈数落了一通。爸爸妈妈也就在那天决定了要离开那个外地人聚集的村庄。这些年,爸爸妈妈拼命地赚钱,家庭收入逐渐提高,爸爸妈妈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把钱用在改变家庭生活质量和她的培养教育上。她姥姥去世那年,她已经读初中一年级。姥姥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京京啊,你爸爸妈妈不让我告诉你,可姥姥要走了,想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你爸爸妈妈收入的一半都用在了你身上。你可千万给你爸你妈争气!刘京生也决心报答爸妈,学习上很刻苦,成绩一直在年级里保持领先。她没想到临近中考,家庭却发生了不愉快,自己第一次对妈妈发火,妈妈又第一次冲爸爸吼叫。她心里难过了一阵子,悄悄走出卧室,看见妈正坐在沙发抹眼泪,一下子扑到妈的怀里,妈,我错了。

    你拿过几次市里区里的各类比赛第一,那些花花绿绿的奖状,只是给学校甚至区里增了光,而你自己到头来没有北京户口那张纸,照样在北京上不了学。

    大胖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伤了女儿的自尊心。她的本意是想告诉女儿,你拿过几次市里区里的各类比赛第一,那些花花绿绿的奖状,只是给学校甚至区里增了光,而你自己到头来没有北京户口那张纸,照样在北京上不了学。当然,这些话不能给女儿挑明了。挑明了,就是给女儿背上思想压力、精神负担。她抚摸着女儿蓬乱的头发,感慨地说,你是爸爸妈妈的好闺女,爸爸妈妈就是再苦再难,也得让你留在北京读书。

    过去,刘文革一进门就喊女儿的名字,女儿答应着迎上前,亲热拥抱一下他,然后接过他手中的包或者别的东西,一直把他送到沙发上坐下,和他聊上一会儿再回屋做作业。自从马老师和教导主任跟他和大胖谈话后,他进家都是悄无声息,好像自己做了不光明正大的事,生怕女儿看穿。大胖说,看看咱这家变成什么样子了,用不了一个月我就会发疯!刘文革问她刘处长办户口的事谈得如何?她说刘处长倒是挺热心挺上心,就是公安局的那个什么什么处长不同意先付一半的钱。处长说这他妈的又不是在你官园批发市场买衣服能侃价,要不是看刘处长的面子,你再加二十万也不会轮到你,有人拿着一百万排队等着呢!就这一周内,给钱就给你办,不给钱就给给钱的办。

    刘文革听着这话不对劲,堂堂市局的一个处长怎么会说出连一个生意人都不能说出口的话?他从来和客户谈价钱时,都是好言好语地商量。他问大胖见没见到那个处长。大胖点点头,那个处长倒是开着警车来的,人没下车,就在车上跟我说几句话。很横,像个公安!

    刘文革说真公安才不横呢,我又不是没打过交道。北京的公安特文明特讲理。大胖一听,急了,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是吧?这事你办吧,我还不管了呢!刘文革一听她的嗓门又放开了,赶忙向隔壁的卧室努了努嘴,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别让女儿听见。人到气时急时无奈时,性情就像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岩浆运动,强性堵塞往往会促使提前喷发。刘文革了解妻子的脾气,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主动缴械认输。他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暗自叹息,从20世纪八十年代就来北京,二十多年过去了,从一个青春少年变成了崭露白发的中年,到最后这里还不是自己的归宿,就连下一代也跟着遭罪。看来,必须下决心给女儿买户口,不然女儿这一辈子都要受户口的连累。

    刘文革的那辆车刚刚买了两年,经纪人张口就侃下四万。

    他回到屋里,先是给大胖认了个错,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这三十万咱掏!

    第二天上午,刘文革就把车开到了二手车市场。二手车市场的马路边上,有一些专业从事二手车买卖的。他们的眼光很贼,从一搭话到看成色,马上就明白卖车人的心态,哪个人是有了钱想换新车,哪个人是因为等着用钱……然后对症下药。刘文革的那辆车刚刚买了两年,经纪人张口就侃下四万。刘文革想去窗口办理,那几个人站在车前不让路。他说你们再拦,我就打110报警。有一个人把腿朝他的车轮下一伸,张开手向他要钱,你丫报警可以,你撞伤了我,得先送我去医院,不然老子把你这车砸了当废铁卖!

    好汉不吃眼前亏,刘文革只好把车卖给了他们,后来向朋友打听行情,少卖了五千元。这五千元够他家还两个月的房贷。卖车款加上他向弟弟借的两万和家中的存款,才二十万出头,大数还差十万。大胖让刘文革从公司再拿十万,刘文革说公司账上只有两千多元。他开的是家小公司,干的是小打小闹的家庭装潢装修,利润不高,收入不多,去了各种成本,每年也就二三十万的纯收入。公司的钱都拿去进货,垫在材料上了。大胖不信,你公司开了十几年,钱都扔哪儿去了?刘文革说公司的账不都让你看过?咱这房子是个大头,女儿年年交借读费、赞助费和学杂费,这十几年平均下来哪年不万儿八千?前些年我爸我妈你爸还活着,每年也得花个万儿八千,又是十几万,你弟弟结婚盖房子加上送彩礼买家具花了七八万……他的话还没说完,大胖就火了,你怎么没算我给你当保姆的费用?告诉你刘文革,过去我从来没问你公司的事,今天不能不问了。你心里有鬼。

    刘文革见大胖又上劲了,不想和她纠缠,拿上包就向外走。大胖一把扯下他的包,接着又抓住他的衣襟,他一用力,把大胖推倒在地上,自己衬衫上边的两只扣子也挣脱下来。大胖像杀猪一般嚎叫着,你刘文革没心没肺是个小人,我跟你吃了那么多年苦,你在外边还找小女人!她骂着,又扑上来,在他脸上狠狠地挠了一把。他觉得脸上像被火箭烙了一下。皮肉之苦他尚能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大胖的玷辱。他一怒之下,朝大胖脸上狠狠地打了巴掌。他和大胖结婚十八年了,从来没动过大胖一手指头。大胖先是震惊,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的爹来我的娘来,这日子不过了……她身子不住地前仰后合,高举的两手也随着身体的节奏挥动。

    刘京生就是这个时候回的家。她推开门,一下子目瞪口呆。这种场面,她只是在一些反映农村生活的电视剧里看到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温馨祥和的家中也会上演。爸,你们这是怎么啦?她看着爸爸脸上几道新鲜的血迹,泪水刷地流了下来。接着她又去拉坐在地上的妈妈。妈您别这样,邻居都在听呢。大胖说就让别人听,让别人看笑话,反正这个家也没法子过了。刘京生说您不怕丢人我还怕现眼呢,妈您给我个面子,我给您磕头了!说完,她双膝一弯,跪在大胖面前,果然磕了三个头,头撞在地板上的咚咚声仿佛也带着怨言,让大胖心像刀扎一样疼痛。她知道不能再哭下去,那样会逼得女儿不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再说,风雨过后,女儿可能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也不知如何回答。想到这里,她一个骨碌爬起来,脸也没洗,拍拍屁股出了门。刘京生想去拦她,被刘文革拉住了。

    女儿的事是大事,这是她从女儿出生以后一直坚定不移的信念。

    刘京生哭着说,爸你打我妈了?你为什么打我妈?你是北京人,又不是农村人,就是现代文明的农村男人也不会打老婆。

    刘文革听女儿说他是北京人,心里既好气又好笑,鼻子也一阵发酸,怕女儿看见,转身抹了把眼泪。

    刘京生在沙发上哭了一会儿,又跑进卧室哭去了。刘文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家庭变局,心里乱成一团。

    刘京生在卧室里哭了一会儿,心里放不下妈妈,又到客厅找刘文革,爸,你为什么不去找妈妈?你不去我去。她一边说一边换衣服。我妈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活了,你一个人过吧。

    刘文革既怕妻子出事也怕女儿出事,赶忙跟上女儿。在电梯间,刘京生扭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让他心里惶恐不安。刘文革要带她去吃饭,她说我见不到我妈决不会吃饭,哪怕饿死。

    让刘文革和女儿没想到的是,刚出小区的门就找到了大胖。其实大胖并没有走远。她到了小区的门前就停下了。女儿的晚饭怎么吃?女儿哭坏了身子怎么办?女儿的情绪受影响进而影响了学习又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都与女儿有关。女儿的事是大事,这是她从女儿出生以后一直坚定不移的信念。她又不想马上回去,她要给刘文革一个教训。刘文革你不来求我,我不会回去。她在小区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又想起女儿办户口的钱还没凑够,经过考虑,她给陈开阳打了个电话。

    开阳,我是你大胖姨。吃饭了吗?大胖开场说了几句客套话。陈开阳好像很忙,马上打断了她,是大胖姨,我听出来了。你是想说京生户口的事吧?我老公不是都说清了吗,他是助人为乐,白帮忙。人家公安局那边说一分钱也不能少。你和我刘叔赶快点吧,再拖下去,我老公说话都不好使了。

    陈开阳没等大胖再说下去就挂断了手机电话。大胖心里一百个不高兴,咦……还称起老公来啦,这哪搁哪呀!比你爹小不了几岁,看你领家里怎么叫。看来想让降点钱是不可能了。还有十万向谁借呢?把自己在官园批发市场里的档口转让出去吧!她想,眼下,官园批发市场里像她租的档口,转让费私下里炒到了十几万。转念又一想,档口转让出去了,自己干啥去?就自己这点初中文化,经过多少年都就着馒头吃到肚子里大半,到哪儿找工作?没了工作,仅靠刘文革一个人的收入能养家糊口,可日子会紧巴巴。对了,给孙姐打工。想到这里,她又给孙姐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孙姐一口就答应了,大胖你这法子行,等你以后有了钱再租一个档口呗。大胖听孙姐答应了,心里高兴,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她转身要往家里走,看见刘文革和女儿过来了,赶忙又转身蹲在地上,两手遮着脸,假装在抹眼泪。

    刘京生首先看见了大胖,扑上前就去拥抱她,由于用力过猛,母女俩抱成一团倒在地上。大胖慌忙拉起女儿,宝贝,摔着了吗?让妈看看哪儿疼。刘京生帮妈妈拍打着身上的土,大声喊道,妈,对不起,把您身子摔坏了。大胖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没有啊,哪儿坏了?刘文革也紧张地上前看了看大胖。刘京生笑了,妈,把您的屁股摔成两半了!说完,撒腿就跑。大胖一边追一边笑着骂她学坏了。刘文革也笑了。

    一场家庭危机就这样过去了。吃晚饭时,一家人又欢欢喜喜,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大胖总结说,这说明咱家没有矛盾的基础。不过,上床以后大胖又骂刘文革外边有野女人。刘文革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没有。大胖一把抓住他下身的家伙,你多少天没用了,怎么解释?刘文革说不是因为闺女的事心烦吗?你不是也没让我用?说着翻身骑到大胖身上……

    陈开阳一说出三十万的数字,陈北阳就不吱声了。

    三天后,大胖把三十万元现金送到了刘处长手上。陈开阳当时也在场,她对大胖说,大胖姨,不瞒你说,我老公这回真给我干妈和你面子。我妹妹北阳想办北京户口,一分钱也不少给,我老公都给回绝了。北阳这几天都恨我……

    六

    其实,陈开阳只说了一半真话,就是她妹妹陈北阳听说姐姐的男朋友能办北京户口,吵着先给她办。可是,陈开阳一说出三十万的数字,陈北阳就不吱声了。

    陈北阳没有像刘京生那样读过幼儿园,小学到初中也一直没离开过北五环外的那个村子。她的爸爸妈妈比刘文革还早两年到北京。她爸爸一直跟着当年的乡建筑队做泥瓦工,后来乡建筑队改制成了公司,被乡长的弟弟“买断”,她爸爸虽然被留下,一年辛辛苦苦做下来,也就收入个万儿八千。她爸爸妈妈第一胎生了陈开阳,是女孩;第二胎又生了她,还是女孩;所以又生了第三胎,是个男孩才停下来。她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已经忙得不亦乐乎,哪有工夫上班?一直到她上了四年级,她弟弟上了学,家庭入不敷出,她妈妈才开始找工作,但是都不稳定,今天在务工子弟学校当清洁工,明天又到洗衣厂做洗衣工,最近又通过社区的家政公司找了个钟点工的工作,每月收入不到一千元。

    直到她五岁那年,一家五口仍住在一间屋里挤在一张大床上,中间用块布隔了个帘子。还是女人敏感,她妈妈给她爸爸多次说过,两个女孩一天天大了,懂事了,你个驴操的又一天不能闲着,让孩子看多了听多了不好。她爸爸求房东求了半年,房东才点头让她爸爸自己动手在房子的门前搭了个简易的小房子,不过,房租是按一间房的价格收。她和姐姐才从此有了属于女孩子的空间。

    陈开阳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一方面是她不愿意回老家读高中,一方面是她爸爸妈妈也不愿意再供她读书。这样陈开阳就到官园批发市场给干妈打工去了。一开始,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去挤公交车,晚上十点才能回到家,天天叫苦喊累,上了床左一个翻身右一个翻身,折腾得陈北阳也睡不好觉。陈开阳也应聘过其他工作,一是文化水平,二是北京户口,这两个硬杠子挡着,总找不到满意的事干。半年后,陈开阳变了。一开始是不回家来住,说是干妈怕影响生意,给她在官园附近租了房子。再回家来时,穿的用的都成了时尚,还给了她爸爸妈妈一千元钱补贴家用。她妈妈追着问她钱从哪里来,她说是干妈给加了工资。陈北阳记得最清楚的是,姐姐身上的香水味未曾闻过。

    后来,有人说陈开阳在一家夜总会坐台。她妈妈开始不信,哭闹着让她爸爸把她找回家来问问。陈开阳拖了一个月没回家,她妈妈哭了一个月,埋怨了一个月。正逢上她妈妈生病住院,她爸爸愁着交不起一万元钱的押金,陈开阳带着钱去了,把她妈妈顺利送上了手术台。她妈妈住了半个月的医院,医药费用不说,就连平时吃的喝的也不比别的室友差。她妈妈出院后,再也没提过陈开阳坐台的事。

    我的同学中无论问到谁,他都会说他老家是什么什么地方,心里早已承认自己是北京人。

    陈北阳从小学到初一,学习成绩在她所在的打工子弟学校也是比较好的。家里没有放桌子做作业的地方,她就趴在床上,用切菜板当课桌。陈开阳刚出去做事那一段,回家就上床睡觉,姐妹俩常常为此争吵,还动过手。有一回,她妈妈骂陈开阳,让陈开阳为她让地方。陈开阳急了,学,学,学有个屁用?上完初中你还得滚蛋回老家。她第一次知道北京还有关于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学籍管理的政策。进入初二,打工子弟学校的老师班上讲、会上说,动员学生做好心理准备。为此,她痛苦,她不平,曾经写过一篇博客,用的题目是《我想死》。

    今天,老师给我和十几个像我一样的农民工子女开会。他神情凝重地告诉我们,因为我们的户口不在北京,按照政策规定要回原籍读高中,然后在原籍参加高考。听了老师的话,同学们都火冒三丈,有几个火气大的男生还掀了桌子,摔了凳子。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打死也不回老家”的口号。

    我们这些“90后”的孩子,大多数是在北京出生北京长大的。我的同学中无论问到谁,他都会说他老家是什么什么地方,心里早已承认自己是北京人。虽然我们曾在过春节时跟随着父母,挤在人山人海的火车上回老家过年,但我们也只认那块土地上的家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居住过的“老家”,而北京的家才是我们的家。我们对那个“老家”很陌生,对北京这个“家”更亲近,更亲密。突然要把我们从“家”中赶出去,我们当然不能答应。

    我们和老师论理,后来又找校长。校长说我和你们老师到现在也还是外来务工的,哪有权利答应你们的要求,更不用说改变你们的命运了。我们才知道,生活了十几年的北京并没有承认我们是她的子女。同学们都哭了,哭得很伤心。

    我现在很害怕。家中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们的生活需要照顾,我回去就必须承担起一个保姆的责任,买米买菜做饭洗衣服……我最害怕的是跟不上班。我的一个同学小学毕业就回了老家,她告诉我老家的教材和北京的不一样,老师的教学方法也和北京的老师不一样,她到现在刚刚适应。她说她后悔当初回去读初中。我如果回去了,考不上高中,或者几年后考不上大学,难道就得在老家种地了吗?

    北京,你为什么对我们如此无情?

    她之所以没和刘京生说起过,是以为刘京生早搬到城里住了,又是在城里的学校上的初中,不会遇到和她同样的问题。直到陈开阳那天回家,在家中接大胖电话时说了刘处长在为刘京生办北京户口,她才明白刘京生的爸爸妈妈为了让刘京生留在北京读高中和高考,托关系办北京户口。她生气地问陈开阳,姐,你怎么胳膊肘儿朝外拐,帮别人办北京户口不帮自己妹妹办?

    陈开阳说,你以为办北京户口那么容易呀?人家是花钱买的。陈北阳问要花多少钱,你先帮我垫上,就算我借你的,等我参加工作挣了钱还你!

    陈开阳说你做梦吧你!办一个北京户口对外要五十万,有关系也得三十万。我到哪儿去拿这三十万?再说你初中毕业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这又是六年,谁给你出钱?指望咱爸咱妈,咦……门儿也没有!

    陈北阳和许多像她一样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的外地孩子一样,对个人的归宿点与爸爸妈妈那一代截然不同。

    陈北阳一下子愣住了。她就是做一千次关于北京户口的梦,也绝对想不到办一个户口如此大的代价。

    但是,陈北阳和许多像她一样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的外地孩子一样,对个人的归宿点与爸爸妈妈那一代截然不同。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城里打工挣了点钱,先是回家盖房子,即使老婆孩子跟着进城的也是如此,因为他们最终还是要回老家度过晚年,死后和祖辈埋在一起。陈北阳这一代人是抱着彻底融入城市的念头,打死也不愿回老家。不同的归宿点,就是不同的追求,当然生活态度也就不同。陈北阳从那一刻起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办一个北京户口,成为真真正正的北京人。

    她曾想“逼”陈开阳。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姐,再难你也得帮我。这天下午放学后,她没有回家,径直去了陈开阳在西四环租住的公寓。她去过陈开阳那个公寓,一梯两户,房子装修得也很豪华,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每月房租就要四千多。陈开阳对她说,一个女孩子尤其是像我这样出众的女孩子,住在保安措施不严密的普通社区里不安全。

    从北五环她所在的地方到那里需要换乘四次公交车,正是上下班和放学的高峰,车上十分拥挤,车上的空调也不发挥作用,到了第三次换乘的车上,她上身的衬衫就湿透了。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站在她旁边,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她高高耸起的胸部。不知她妈妈怎么生的,她的胸比姐姐陈开阳大,而且比陈开阳的好看,尤其是两个乳头红红的,晶莹剔透,像熟透了的樱桃。陈开阳嫉妒得要命。她故意挺了挺胸,朝那个中年男人笑了笑。那个中年男人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儿流下来。他看她背着沉重的书包,低声说,小姑娘,你很早熟。她没生气,也没表现出高兴,直到下车时才对那个中年男人说了一句,去死吧!不过,公交车上的这一个细节,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魅力,心里充满了骄傲。每一个漂亮的女孩都喜欢男人夸奖自己,注意自己。

    陈开阳磨蹭了好大一会儿才给陈北阳开门。她说你咋这个时候跑来了,不知道人家晚场上班,还没睡醒?

    陈北阳一进门就敏锐地意识到陈开阳的房间里有男人。鞋架上男人的皮鞋,衣架上散发着汗气的男人的衬衣,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她说,姐,你这是金屋藏、藏、藏……她斟酌了一会儿,也没找到恰如其分的最后一个字。金屋藏娇是说男人藏女人,说陈开阳金屋藏奸吧,毕竟是自己亲生姐姐,太不好听。陈开阳早不耐烦了,藏,藏你个头!看你一身臭汗,还不去冲个澡。

    陈北阳一边冲澡一边想,莫非陈开阳想利用我冲澡的机会,把藏在屋里的男人放走?她随便冲洗了一下就出来了。果然,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好像急着要走,陈开阳不知因为什么事和他争执,两人撕撕扯扯黏在一起。听见卫生间的门响,那个男人拉开门匆忙走了。陈开阳回过头来,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抹着眼泪进了卧室。她的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原来,陈开阳时尚的穿戴打扮、进口的法国香水和装腔作势的一举一动背后,隐藏着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委屈。她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再给姐姐加重负担。她悄悄地离开了陈开阳租住的地方。

    回到家里,她给刘京生打了个电话。她张口就说,京生,我想死。刘京生说你吓我啊?陈北阳说骗你是孙子。我觉得走投无路了。刘京生这才觉出陈北阳的情绪不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陈北阳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你上网看看我前几天的博客就明白了。

    你爸爸妈妈有钱,正在找人给你买北京户口。你有了北京户口就不用回老家了。

    刘京生是上初一那年开始上网的。不过,她是个自制力很强的孩子,放学回到家,饭后先做作业,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上网一个小时,和网友聊聊天。此刻还不到上网的时间,但是陈北阳说了,又拿电话等着,她只好破例打开了电脑,按照陈北阳的提示,打开了她的那篇《我想死》的博客。读完,她的心紧张得咚咚直跳。她对陈北阳说可能是你们老师搞错了,我没听说有这种政策。陈北阳说是你爸你妈没给你说实话,他们知道这个政策。你爸爸妈妈有钱,正在找人给你买北京户口。你有了北京户口就不用回老家了。刘京生不信。陈北阳说不信你可以问你爸你妈。

    刘京生挂上电话,直接去敲爸爸妈妈卧室的门。大胖已经睡了,披着衣服下床开了门,见刘京生一脸困惑,有些吃惊,闺女,你怎么了?

    刘京生问您和爸爸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大胖说没有,我们能有什么事需要瞒着你?刘文革也到了客厅,大胖指着他,又说,你要是不信,问问你爸爸。

    刘京生不想再和爸爸妈妈绕弯子,就把陈北阳的话给爸爸妈妈说了一遍。大胖和刘文革听着,脸色都变了。她见不能再瞒女儿,就点点头承认了事实。她说,既然政策规定要花钱办,我和你爸再难也得给你办,不会让你回老家。

    刘京生双手捂着脸哭了,泪水顺着指缝向外流。她现在才明白前些日子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开心,才知道爸爸妈妈是为了她发生口角和矛盾。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突然间不是北京孩子,还是外来务工人员后代,就是报纸电视上常说的那个她不愿听,也从来没有和自己身份联系在一起的“农民工二代”。

    大胖和刘文革面对因心灵受伤而失控的女儿一筹莫展。他们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安慰女儿,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劝导女儿。大胖也跟着女儿哭了。

    过了一会儿,刘京生渐渐平静下来。她对大胖和刘文革说了一句,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只有爹娘真正关心儿女,世上只有爹亲娘亲。爸妈,我不会让你们的血汗钱白花。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大胖泪如雨下,一头扑在刘文革怀里。

    七

    眼看刘京生的生日到了。大胖想给女儿一个惊喜,在女儿生日的头一天的一大早就给陈开阳打电话,托陈开阳找刘处长问一问,京生北京户口的事办得怎样了。陈开阳中午时去了官园批发市场。不过,刘处长没有和她同行。她说我老公陪首长出差了,还得一个礼拜才能回来。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一点也不自由,还不如咱老百姓想去哪儿去哪儿。

    孙姐说官差官差,当官的就是当差的。你等着吧,结了婚让你守空房的时候不会少。

    大胖听着孙姐和陈开阳对话,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前几天问户口的事,说是公安局办户口的处长出差了,要一个礼拜回来。这又是刘处长出差了,咋就那么巧呢?不过,嘀咕归嘀咕,她不敢问,怕陈开阳不高兴。陈开阳不高兴,刘处长就会不高兴,那样,时间拖得可能会更长,事情办得可能会更不顺利。她歉意地笑了笑,说,那就再等等吧。学校那边老是问闺女有啥打算,在哪儿中考,闺女急,当爸当妈的能不急吗?!嘿嘿……

    学校那边老是问闺女有啥打算,在哪儿中考,闺女急,当爸当妈的能不急吗?!嘿嘿……

    陈开阳给了大胖一个轻蔑的眼神。胖姨,你该不会怀疑我老公是个骗子吧?大胖忙说不是不是,怎么会呢!

    孙姐也跟着说,你大胖姨就没长孬心。

    陈开阳把手机拿给大胖看了一眼,看见没?我老公新给我买的手机,镶钻石的,一万多。他说过两天给我换车。孙姐赶忙劝她说,不要让他给你换车,让他给你买房子。趁现在房价不高,赶紧买。北京的房子保准升值。再说,你不能一辈子租房子住。没房子叫啥北京人。

    大胖心想,俺几年前就买了房子,不还没成北京人吗?

    第二天给女儿过生日,大胖原来想在饭店订一桌饭,叫上孙姐等几个朋友、老乡一起热闹热闹。刘京生很懂事,她说爸爸妈妈为了给我办户口,欠了一大笔账,就别铺张浪费了。妈您就在家给我下碗面条吧,方便面也行。一席话说得大胖又掉了泪。这年刘京生的生日是十几年来最冷淡最节俭的一次。

    晚饭后,刘京生要做作业,大胖拉上刘文革,说是到楼下遛弯儿,其实是想和他说说女儿户口进展的事。她说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没点儿动静?刘文革听了没回答。不过,大胖看得出他在思考。她说这个陈开阳最近花钱很凶,一万多的手机,两万多的手表,还戴上了钻戒、金耳环,我琢磨不出她哪来的钱!就说她坐台吧,也挣不了那么多。孙姐给我说过,陈开阳那场子一晚上台费三百元,还得给妈咪提成六十,再去了打车费四五十,剩下二百元。她住的是公寓,听说一个月房租好几千。吃饭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她那样的女孩,化妆品、衣服开支是大头,一个月也得几百几千。

    刘文革本来想说还有的小姐挣“出台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是听人说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会引起大胖怀疑:你小子是不是找过出台小姐?何必让祸从口出呢?他问大胖是不是怀疑陈开阳和刘处长勾结骗财?没等大胖回答又严肃地说,开阳那孩子在夜总会上班是不好,可她不是那种会骗人的孩子,本色还不坏!大胖白了他一眼,咦……在那种场子上班的能不学坏?刘文革没接话。

    两人在楼下转悠了一会儿,回家的路上,大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文革说,我听人家说陈开阳的妹妹北阳也是今年初中毕业,好像也找刘处长帮忙办户口。你说要是只有一个指标,刘处长会给咱闺女办吗?刘文革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警觉起来,说那就说不准了。这要看刘处长是爱财还是爱色。大胖说反正他刘处长接了咱的钱,就得给咱办。他不办就让他退钱。

    刘文革一下子站住了,严厉地说,咱的目的是给闺女办北京户口,让闺女成为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不是为了让他办不成退咱钱。你千万得盯紧了。

    大胖说你不是准备接分局新会议中心的装潢装修吗?到时认识了分局的人,打听打听。

    刘文革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那个工程要招标。

    又过了一个礼拜,大胖想着刘处长出差应该回来了,就让孙姐再给陈开阳打个电话。她不好意思再催,怕陈开阳误会。孙姐拨通了陈开阳的手机,接电话的却是陈开阳的妹妹陈北阳。她说我姐刚和姓刘的去超市了,手机忘了带,孙姨有什么事告诉我,她回来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孙姨说也没什么大事急事,就是想问问刘处长出差回来没有。你这样说,我就知道刘处长回来了。陈北阳在电话那边嚷嚷,姓刘的没离开过北京,他上哪儿出差了?放他的屁!

    电视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和大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手机,然后相视无奈地一笑。

    陈北阳的声音很高,大胖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她急了,夺过孙姐的手机,问陈北阳说的是不是实话。陈北阳说胖姨我骗你有啥好处?见大胖不回答,她又说,你是不是问京生办户口的事?我昨天还听我姐问过姓刘的,他说公安局的处长出国学习去了,要过一个月才能回来……

    大胖一阵惶恐不安,一片阴云掠过她的心头。刘处长今天一个借口,明天另一个托词,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万一,万一……她不敢想下去,又不好意思对孙姐说,神情恍惚,不住地走神,给顾客拿了衣服,忘了收钱。顾客说,这位大姐,你这服装免费试穿啊?她这才收了钱。她的神情变化,没逃过孙姐的眼睛。其实,孙姐放下电话心里也犯嘀咕。她对大胖说,这事你先别着急给刘文革说,我下了班去找开阳问个清楚。完事,我给你打电话。

    晚上,大胖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坐在沙发上等电话。刘文革把电视声音关到静音状态,只看荧屏上的字幕。电视里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和大胖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手机,然后相视无奈地一笑。可能实在受不了紧张气氛,刘文革到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到了九点,孙姐还没来电话,大胖有点急了,屁股底下仿佛被针扎着,坐卧不安,一会儿到卫生间洗洗手,一会儿到阳台上站一站。九点半钟,等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来了。孙姐告诉大胖,刘处长和开阳都见到了。刘处长他真的刚从江西出差回来,还给我带了盒白茶。开阳说她妹妹听说刘处长能办北京户口,死缠烂磨地吵着要办。现在只拿了一个名额,刘处长说得先给京生办,北阳不高兴,说刘处长坏话。

    大胖不想听孙姐绕弯,打断她的话,问京生的户口办没办?孙姐说已经办好了,就这两天给你送过去……大胖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口气,孙姐下边的话也不想听了,把手机朝沙发上一扔,抱着刘文革转了几个圈,高声笑着叫着,咱闺女的北京户口办好了,咱闺女是纯北京人了!

    刘京生听到妈妈的叫声,从卧室跑出来。大胖又抱起女儿狂吻了一阵,闺女你有北京户口了,纯北京人了。

    不知为什么,刘京生高兴不起来。也许是这个北京户口太沉重,也许是来得太迟。

    大胖告诉刘京生,陈北阳嫉妒她,想使坏,让她不要和陈北阳再来往。刘京生开始不信,陈北阳毕竟是她相处十几年的姐妹。大胖说你傻呀,一个指标,给了你就没她的份,给了她就没你的份。大胖给女儿讲了一个故事。过去,有一群知青下放到他们老家,大家都是城里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又都吃住劳动在一起,感情处得像亲姐妹。后来开始在知青中招工了,但招工名额少,他们就撕破了脸,勾心斗角。有一个女知青,举报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知青偷听敌台广播,结果,同宿舍的那个女知青跳河自杀了……

    刘京生回到卧室里,打开电脑上了网,见陈北阳正在网上找她,就给陈北阳发了个短信,我没想到你陈北阳这么恶心,背后捣鬼。陈北阳说我捣鬼也没给你捣鬼,你说这话不怕闪舌头。刘京生说做亏心事的人,肯定先吃大亏……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地吵了一阵,但都没提北京户口那个敏感的词句。最后,两人同时表示绝交。

    她说,闺女,你明天就把户口本拿学校给老师同学看看,你是北京人,真正的北京人。

    刘京生和陈北阳上个礼拜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她已经买好了电影票。她每次和陈北阳一起玩,不管是去郊游还是看电影、去网吧、吃饭,都是她买单。她从网上下来后,拿出电影票,三把两下就扯碎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陈开阳果然去官园批发市场找大胖,把户口本给了她。大胖看着户口本上女儿的名字,高兴地捧着亲了几下。她刚从孙姐那里领到一千元工资,毫不犹豫地抽出五张给了陈开阳。她向孙姐请了个假,兴冲冲地回了家,路上给刘文革打了个电话,让他也早点回家,晚上得给女儿好好庆祝庆祝。这一段时间,都快急疯了。

    刘文革放下大胖的电话,安排了一下工作就下了楼。开始,他还想去坐公交车,走着走着,却撒腿狂奔。大街上人来车往,有的司机停下车骂他疯子,有的行人一边躲他一边骂他傻×。他一直跑得大汗淋漓,一直跑得气喘吁吁,一直跑得跑不动了,上电梯时身子左右摇晃站不稳。电梯工惊奇地看着他,还没到饭时,你就喝多了?

    这天晚上是刘文革一家三口最得意的一晚,最兴奋的一晚,最激动的一晚。刘文革破例地让女儿喝了一杯红酒。大胖更是忘乎所以。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像全天下的好事都让她沾上了。她说,闺女,你明天就把户口本拿学校给老师同学看看,你是北京人,真正的北京人。刘京生不同意。她的同学过去不知道她没有北京户口。她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北京户口是爸爸妈妈花了三十万买的。

    上床后,刘文革一改前些日子的性欲寡淡,突然兴致勃发,一晚上和大胖做了三次爱,而且越做越有劲。大胖说你弄死我了。

    八

    第二天是周末,刘京生打算去找陈北阳好好谈一谈。她对大胖说,这一个指标让我摊上了,陈北阳肯定很痛苦。这个时候,我得去看看她。

    大胖开始不同意。刘文革却坚决支持。刘文革说咱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她做这样的事咱当大人的得支持。大胖说那个破地方,咱闺女去了我不放心。再说,你也没车送她,来回倒车得倒个七八趟。她提出和刘京生一起去,刘京生撅着嘴说你要去我就不去。她要打出租车送女儿,刘京生也不愿意。没办法,她只好把女儿送上了公交车,再三叮嘱女儿早点回来。

    刘京生十多年没到北五环外那个村子去过了。从高速公路的辅路下了公交车,纵横交错的高架桥,排成一条长龙似的公交车队,这儿一辆那儿一辆乱停乱放的大车、小车、出租车、摩的,以及如潮水般涌进涌出的人流,让她感到眼花缭乱。密密麻麻的高楼,犹如钢筋水泥森林,让空间变得狭窄而拥挤。她四下转了几圈,找不到去那个村子的路。几个出租车司机、摩的司机见她东张西望,纷纷围上前来招呼她上车,还有的直截了当去拉她的手。她像躲瘟病一样,赶忙躲到一家小杂货铺里。杂货铺的老板娘挺热情,一听她提到那个村子,眼里露出惊讶,闺女,你住那地方呀?刘京生摇摇头,回答是看亲戚。老板娘说那地方不通公交车,得走半小时,两边在施工,路上车多,不好走。

    她心里感叹,如果爸爸妈妈不是十几年前搬到城里,自己都不知有没有信心在这里生活。

    刘京生顺着老板娘指的方向,穿过一片楼群,果然是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两边正在盖高楼,工地一个挨着一个,路上拉水、拉石料、拉水泥、拉钢筋的大车,远道而来的运煤车、运菜车,以及严重超载、人挤人的电动三轮车,争先恐后,互不相让,挤得水泄不通。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这一处积水,那一片汪洋,没走多远,她的鞋子就沾满了泥巴,裙子下边的白袜子也变成了黑袜子。她心里感叹,如果爸爸妈妈不是十几年前搬到城里,自己都不知有没有信心在这里生活。这还是首都北京,城乡差别就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老家的情况就不言而喻了,真的要回老家读书,能坚持多久?

    村子里的情况更糟,虽然路上铺了水泥,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胡乱搭建的房子挤占了道路,有的人家还把车停在了路上,使村子变小了。稍宽的一条路上全是摆地摊的,有小百货、杂品、旧书报、DVD,还有烧饼鸡蛋、水果西瓜,还有修理自行车、补鞋的,应有尽有,形形色色。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叫卖声夹杂着一些人家房子里传出的音乐声,让整个村子显得杂乱无章,一片混沌。刘京生问了十几个人才找到陈北阳家。

    陈北阳家还住在刘京生出生时两家一同住过的老院子里,与那时不同的是房东又在院子里盖了几间低矮的小房子,多住进了两家人。一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的女人听说她找陈北阳,朝一间小房子指了指。刘京生犹豫了一会儿才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香水味。这种香水味她在陈北阳身上闻到过,因此断定这就是陈北阳的家。果然,随着门慢慢地、不情愿地打开,露出的是陈北阳略带疲惫的脸蛋。陈北阳说你不是和我绝交了吗,来访贫问苦?

    刘京生四下看了一眼。这间小屋里放了一张小床和一张小方桌,只剩下勉强能过人的通向里屋的空间。小屋子经过女主人的精心装饰,顶部用一块蓝色的布当做天花板,仿佛一片晴朗的蓝天,四面墙壁上贴的则是从挂历上剪下来的山水、花卉等图案,好像一座小花园,小小的房间显得温馨浪漫。陈北阳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她没有一丝一毫难为情,理直气壮地说,这就是被那些官员文人称为“农民工二代”的生活,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

    刘京生说真的挺好的。北阳,没想到你还很有创意。我在你博客上看过你做的动漫,很好。

    陈北阳心情烦闷,思想压力比较重的时候,喜欢去网吧上网,和网友聊到不想用文字表达的话,就用漫画替代。城北有一个交通枢纽设计不太科学,她勾勒出几条乱麻一样的线,线的四周密密麻麻的小点点代表行人,小方块代表来往的车辆,人、车争道的场景惟妙惟肖。刘京生当时看了,就称赞她的设计寓意深刻。刘北阳刚才那句话,让陈北阳对她的敌意淡化了一些。陈北阳说你讽刺我?我连电脑也没有,上网都得跑几里路,还设计、创意呢。刘京生说市里在搞青少年动漫比赛,要不,你也报名吧!

    陈北阳说我读完今年就没学上了,搞那个玩意儿又不是工作,有啥用?

    刘京生一愣,怎么啦,你不参加中考?

    这三条路对住在这个村子的农民工后代来说,没有一条行得通。

    陈北阳掀开床头上一只纸箱上铺着的报纸,取出鼓鼓的书包扔在地上,我都懒得看书了。在北京没户口没钱上不了,回老家也回不去,还能怎么样?她说着,眼圈红了。

    刘京生本来是想找陈北阳好好谈一谈,毕竟陈北阳把北京户口指标让给了自己,说明她够姐妹。如果陈北阳有困难,她愿意帮助她。到了这时候,她又觉得提户口的事只能让陈北阳更伤心。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新U盘,北阳,你在网吧上网,有些资料要下载,这个我没用过,送给你吧!陈北阳接过来,放进书包里。刘京生问她,住这儿的我们老乡里,和你我一样今年初中毕业的有不少人吧?陈北阳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地回答说总共十七个,有九个已经回老家了。他们有的爷爷奶奶健在,有的大爷叔叔或姑舅姨在家,回去有人照顾。刘京生问他们自己愿意回去吗?陈北阳反问一句,换你你愿意吗?不是走投无路谁朝坑里跳?

    接着,陈北阳又给刘京生说了留下来、打死也不回老家的八个人的情况。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子有三条,一条是留在北京上民办高中、职高、技校,一年需要几万元;一条是在北京的中学“借读”,普通中学交几万,重点中学得十几万;一条是出国,外语要过关,花的钱更多。这三条路对住在这个村子的农民工后代来说,没有一条行得通。她说有两个已经不去学校了,说是要个初中毕业证没啥劲。你还记得和肖祥同年的张杰吗?他当年初中也没上完就在社会上混,现在是百万富翁了。咱这儿的男孩都敬佩他不敬佩肖祥,说肖祥白白多在学校囚了几年。

    话不能这样说。刘京生说,往后走着看,高学历的总会比低学历、没文化的好找工作。陈北阳连连摇头,不屑一顾地说,找什么样的工作?当公务员,又能挣几个屁钱?河南人在这片儿能有出头之日,是张杰打出来的。

    这个北五环外的村子,在刘京生出生时已经住了十几个省来的农民工,比七省办事处的北太平庄还多了十个省。争房子(租房)、争铺子(摊位)、争位子(工作)、争票子(收入)、争妻子(青年人恋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为了抢占公共厕所的茅坑也大打出手。市、区、街道办事处领导多次到这里调研,有关部门也多次整治,好了一段时间,又变坏了。教育是这里的头等问题。近万人拥挤在一个过去只有一千多人的村里,一所小学远远不能满足需求。陈北阳六岁半那年没能入学,七岁半才入了学。刘京生爸爸妈妈主要是从孩子教育的角度考虑才搬走的。陈北阳的爸爸和刘京生的爸爸那一代,都是在农村长大的,身上还保留着农民质朴的品格,苦也好难也好,打也好闹也好,还能忍耐着往下过。而到了“80后”一代,观念变了,追求变了,我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你他妈凭什么占我的便宜?张杰就在这种情形下脱颖而出,成了一匹黑马。他带着一帮同是外来人口的小兄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硬是把河南人的威风打了出来。陈北阳对刘京生说,我以后打算跟张杰混了。刘京生问你不怕风险?陈北阳说那你给我指条路!又说,张杰要是没有女朋友,我会嫁给他!

    陈北阳取出电热水壶,插上电源烧开水,然后到院子里洗脸刷牙去了。刘京生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热,屋子里没有空调,也没看见电风扇。她从床头的箱子上顺手拿下一本旧杂志,想扇风降温,杂志里掉下一个小塑料包,她捡起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避孕套。这个陈北阳怎么用上这东西了?她赶忙把避孕套放回杂志里,把杂志又放回到箱子上。此刻,她一心想赶快逃离这间小屋这个村子。

    刘京生问什么是黑车?陈北阳和开车的小伙子都笑了。

    陈北阳洗漱回来,水已开了,她从里屋拿出一包方便面,正要拆包装,刘京生拦住了她。北阳,我请你吃饭吧。陈北阳也没推辞,和刘京生一起出了门。刘京生说,我听我爸我妈说,这里有个老孙家羊肉面是地道咱老家的味儿,还有吗?陈北阳点点头,不如过去了,面少给一半,汤也不是老汤,听说要不是老乡们劝,张杰早把它砸了。

    两人在老孙家吃完了饭,陈北阳说送送她。出了村,刘京生一看公路上的泥巴更多,不由皱了皱眉头。陈北阳让她站在干净的地方等一会儿,然后走到一辆黑色桑塔纳车前。刘京生不知她对开车的小伙子说了几句什么,那小伙子笑逐颜开地开了车门让她上了车,然后把车开到刘京生跟前。刘京生上车后,陈北阳对她说,这是咱老乡,开黑车的,义务送咱俩到公交站。刘京生问什么是黑车?陈北阳和开车的小伙子都笑了。

    刘京生上了公交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心里越发感激爸爸妈妈。

    九

    明天就要中考报名了,大胖把写着刘京生名字的北京户口本装进了女儿的书包里,再三叮嘱:报了名别忘了把户口本带回来。刘京生有点不耐烦,但没有像过去顶撞妈妈,只是冲妈妈扮了个鬼脸。

    正在这时,门铃声响了。刘京生叫着爸爸,抢着去开门。然而,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男一女两名警察,让她大吃一惊。

    小朋友,你叫刘京生吧?女警察亲切地问,拍了拍她的脸蛋,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大胖见是警察,愣了一下。天哪,是不是刘文革在外边闯下了祸?她招呼两个警察在沙发上坐下,又要去泡茶,被女警察拉住了。大姐你别忙了,我们来核实个情况。

    什么情况?大胖紧张得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她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感觉到女儿的身子也在抖。

    女警察拿出一张照片,举到大胖眼前让她看。大姐,这个人你认识吗?大胖一看是刘处长,脱口而出地回答,认识,这不是刘处长吗?

    女警察和男警察相视一笑。女警察说他不是什么处长,是个屡次作案的诈骗犯。

    大胖听了,像是挨了重重一棒,惨叫一声,身子一歪,瘫坐在地板上。她已经想到自己被骗了,只是不愿从警察口中听到残酷无情的字眼。刘京生没有妈妈想得那么深,一边去拉妈妈,一边生气地对女警察说,他是骗子你们去抓他呀,别吓唬我妈!

    女警察看了刘京生一眼,和男警察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对大胖说,大姐,我们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大胖明白女警察是怕刘京生受刺激,于是点点头同意了。她把刘京生拉到卧室里,对她说,闺女,你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待着,妈不叫你不要出来。刘京生不解,为什么呀?大胖说了句听话,然后把门带上了。她回到客厅里,对女警察说,同志你说吧。

    女警察举着照片问她,这个人是不是答应给你女儿办北京户口?大胖点了点头。她心想,我们是按你们公安局的规定花钱办的户口,有什么错?他是骗子,我们不是骗子,一分钱没少给。

    俺光知道干苦力活、凭良心年年在北京交税。

    女警察又问,他要了你们多少钱?大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所以毫不迟疑地回答,他说政策规定要三十万,我们就给了他三十万。我亲手给的。说完,她又反问女警察,这不是你们公安局的规定吗?

    女警察一脸无可奈何,男警察却偷偷笑了笑。笑罢,说大姐你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北京什么时候明码标价卖户口了?

    咦……大胖尖叫一声,俺光知道干苦力活、凭良心年年在北京交税。说完,又问:那你是不是说我们被骗了?她眼冒金星,急忙到女儿卧室取出户口本递给女警察,你们看看,这上边可是有你们公安局的大印!

    女警察接过户口本看了一眼,又交给了男警察。男警察看后,正要往包里装,被大胖一把抢了下来。她说我女儿明天要用户口本,你拿走了她怎么用?女警察指着户口本说,大姐,这户口本是假的。北京市的户口本封面印的是“居民户口簿”,里边的公章是户籍专用章,你仔细看看,这户口簿封面上的字和里边盖的公章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大胖已经多次翻过那本户口本,里边有几道格子她都知道。她用疑惑的目光又看了一遍,果然如女警察所说,封面上的字和里边的公章与女警察说的不一样。她的手一阵哆嗦,户口本掉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掉了。

    大姐,这个骗子骗的不是你一家,我们初步掌握他骗了七八家,女警察说。大胖问那个姓刘的在哪里?男警察回答说这种人能上哪去?已经刑事拘留了。大胖憋得通红的脸此刻已经变青,很快又变得苍白。她大吼一声,我要撕了他,我要撕了他!跳起来就要向外跑。女警察拉住了她,劝导说,大姐,你先冷静一下,犯罪分子有法律制裁,现在你要积极和我们配合,说清他的犯罪事实。刘京生也上前抱住了大胖,泣不成声地说,妈,你别吓我。

    刘京生在卧室里坐卧不安,她支着耳朵听着客厅里妈妈和警察的谈话。她的脑袋一下子涨大了,心跳也加快了,双腿一软,身子顺着门板滑溜到地上。听到大胖高喊着要找姓刘的算账,她才冲出来抱住了妈妈。

    大胖被女警察和女儿拦住后,整个人都像崩溃了。她哭她叫她骂,躺在地上打着滚,跑到阳台上要跳楼,甚至冲进厨房里拿菜刀,凡是一个女人在疯狂时能使出的招儿,毫无保留地都使了出来。女警察和男警察一左一右地护着她,劝她,刘京生抱着她的腿哭。大胖挣扎着,还要向外冲,被从外边进来的刘文革拦住。

    原来,刘京生心里放不下妈妈,就在卧室里偷偷给刘文革打了个电话。刘文革听说有警察登门,也觉得惊奇。虽说自己参与了分局会议中心装潢装修的招标,一般情况下,业主是要到投标单位考察,不会到家里。他匆忙打了一辆的士往家赶。大胖一见老公回来,扑到他怀里一声嚎叫,突然昏了过去。

    刘文革把大胖抱到床上,安顿好以后才回到客厅。那两个警察又把情况向他作了介绍。虽然他很震惊、很愤怒,但是强忍着没有发作。警察让刘文革在笔录上签了字,说还会请他们到队里进一步核实情况,临走又拿走了写着刘京生名字的假户口本。刘文革送警察回来,才突然发现女儿刘京生在卫生间里时间长了。他敲门,没有应声。他叫了几遍女儿的名字,也没有回答。他急了,正要强行开门,门开了,女儿站在了他面前。他仔细看了女儿一眼,尽管女儿神态自若,但他从女儿不敢正视他的目光中,发现了凄婉、忧伤和愁绪。他情不自禁地把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刘京生已经不愿再在北京读书了,理由很简单,借读又得花一笔钱,高中毕业还得回老家参加高考,她没有把握考好。

    爸,我去给妈妈说吧,我回老家上高中。刘京生说,我可以住校。看了陈北阳的生活,我想我也能吃苦。刘文革抚摸着女儿的头说,那不行,万一你高考落榜,你妈妈连命都会舍了。爸爸再给你想办法。

    两人默默地进了卧室。大胖已经醒来,正坐在床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一边哭一边骂,骂姓刘的骗子,骂陈开阳,连孙姐也捎上了。当然,她没有忘了骂北京的户籍政策、学籍政策。刘文革一张一张地给她递纸巾,让她擦鼻涕擦泪。刘京生懂事地跪在她身后,轻轻地为她捶背。一家三口人陷入了极度的悲愤之中……

    十

    刘文革眼下还有一条路,就是送孩子出国。

    刘京生已经不愿再在北京读书了,理由很简单,借读又得花一笔钱,高中毕业还得回老家参加高考,她没有把握考好。刘文革和大胖不敢再为女儿拿主意,更不敢勉强女儿。但是,他们也不敢把女儿送回老家。马老师就给他们指了这条路。

    出国上学也需要钱。刘文革和大胖愁肠百结,几近绝望。好在刘文革参与分局会议中心装潢装修工程中了标,工程结束后有了一笔收入,才得以为刘京生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刘京生外语成绩好,只一次考试就通过了,顺利地拿到了国外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可是,她心里不好受,一连哭了几个晚上。她本来想去和陈北阳告别,想想又忍住了。

    刘京生出国一个月后,马老师收到了她从异国他乡发来的邮件。她在邮件中说,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外国都对我们这些学子敞开大门欢迎,为什么北京作为我们自己的首都,我们居住了十几年的家,却把我们无情地拒之门外?

    马老师觉得眼睛发热,还没来得及取出纸巾,两滴豆粒大的泪珠就落在了电脑键盘上。她擦干了泪水,给刘京生写了回信。她在最后说,孩子,请你相信,这种局面很快就会改变。

    刘京生收到马老师的邮件,回了一个表情符号。马老师在网上看到过那个符号,是个很复杂的符号,既可以表示疑问,又可以表示惊奇,还可以表示悲愤。她不知刘京生究竟想表达什么样的感情……

    附:本稿成稿后的6月18日(离成稿仅12天),《北京青年报》报道,朝阳区人民法院以诈骗罪判处秦某有期徒刑12年。秦某所犯罪行是以能给外地学生办北京户口,在京参加高考为名,骗取48名外地生百余万元……呜呼,又是北京户口!

    原载《星火》2010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1年第2期选载

    《红旗文摘》2011年第2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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