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之民:张中行别传-穷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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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到来的时候,已不是写作的年月了。无聊的环境里,时光照样地流逝着,人还是要活,生活不得不继续着。大约在1954年左右,张中行通过吕冀平认识了张铁铮先生。吕冀平与张铁铮当年都是《东北文化报》的编辑、记者,曾在萧军的领导下工作。后来吕叔湘调吕冀平来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与张中行在一起,很快成为朋友。张铁铮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张中行的生活里。

    张铁铮比张中行小十七岁,是地道的小兄弟。两人喜欢字画、古董,彼此的爱好相近。他们都喜欢周作人,常常去八道湾聊天。在周作人八十大寿的时候,两人还专门为周氏送去印章。张铁铮对我说,在日常的聊天里,他们都非常佩服周作人的思想,对其文笔也赞佩得不行。那时已是“文革”前后,可看的东西除古董外,一无所有了。他们在一起除了聊天,就是逛古书市场,但也有去野外的时候。有一次,天气很好,两人一同到了圆明园。那时候园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什么游人,两人在断壁残垣间漫步,大发思古之幽情。地上常可见旧的砖头和瓦片。张中行拾起一些瓦片,告诉张铁铮说,这可以磨成砚台,是有用处的,又说梅兰芳、康生是玩砚台的,我们没有钱,是穷人乐。说毕相对一笑。

    玩砚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时间很长,在圈子里很有些名气。他曾在《玩赏之癖》一文里介绍了自己的这一爱好,丝毫不掩饰其中的乐趣。除了砚,他还喜欢字画之类,以此消磨了不少的时光。他说:

    砚,说一端一歙。端石的玉并女史小像砚是摄政王府墙外买的,明坑龙尾歙砚是西绦胡同买的,都价不高而颇有玩赏价值。墨,没遇见明朝清初的,但零碎买了一些,如槐清书屋自制墨、惠园主人吟诗之墨,都是清朝后期文人雅士定制的,舍不得用,看看也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再上升到碑帖,也买过几件,说两件:一件是《始平公造像记》,乾隆拓,乾嘉裱;另一件是《道因碑》,乾嘉拓,整幅裱,因为其时黑老虎无人问津,就质量不坏而价钱很低。还可以再升,就到了名人的墨迹,或说书画。与其他可玩赏之物比,书画够档次的,真而完整的不多,但日久天长,根据概率论,也可以买到一些。这里只说两件:一件是画,黄慎(扬州八怪之一)的《东方朔偷桃图》,条幅残旧,送烟袋斜街藜光阁重裱,悬之壁间,人物,草书题,都值得看看;另一件是(法)书,清乾嘉间藏书家严元照写的黄山谷诗,已裱为手卷。字与书法家比,格不够高,我之所取,主要是末尾的两方印章,都是张秋月的。张秋月,还有沈虹屏,都是助藏书家整理善本的佳人,叶昌炽《藏书纪事诗》曾言及,人往矣,见其手盖印章,尤其书呆子,纵使略兴艳羡之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因为常出没小市和琉璃厂等地,朋友们对他的爱好也生出敬意。相关的故事也多了不少。有一次张铁铮在一家店铺里发现了一方据说是纪晓岚用过的砚台。他打电话给上班的张中行,下班后两人研究很久,张中行反复端详,认为是真的,遂买了下来。这一方砚他一直很得意,还给我和友人看过。玩砚,在那时是不多的,价钱也没有今日那么值钱。在他的生活里,这是乐趣,见古人的遗物,思旧时之影,乃大的快慰吧。在无声的、无趣的年代,穷且乐,也难说不是一种麻醉。靠把玩一点藏品聊度时光,在他们那代人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在张铁铮的回忆里,张中行是个难得的真性情的人物。他在单位发信时,凡是私信,从不用公家的邮票,公是公,私是私,界限分明。他从不乱花一分钱,也不占任何人的便宜。由于律己,多次运动都没有什么问题,心里干净,什么也不怕。他和朋友在一起,温情是一个主调,讲究的也是纯粹的友谊。两人见面,去的都是小铺子,吃的很简朴,聊天自然是天南海北,常进入无人的自由之地,偶尔也发生有趣的故事。有一次,他们在王府井一家店铺用餐,正讲到兴致处,忽有一青年来到他们中间,惶恐而谦卑地说:

    “两位是有学问的人,我遇到了一点难事,能否请教?”

    张中行请青年坐下,并邀其一同入餐。问年轻人何事,年轻人道:

    “我为了恋爱,花了许多钱。可现在妻子背叛了我,常夜不归宿,和别人乱搞,不知怎样是好,我很想打她一顿解解气。”

    张中行拉着青年的手,请其平静下来,说:

    “万万不能打人,这是非常愚蠢的。我告诉你两个办法:一是采取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的办法,慢慢女人就憋不住了,如果她回心转意,那就原谅她;二是两人摊牌,实在过不到一起就分手。但千万不可打人的。”

    后来张铁铮和我讲起这些往事时,感慨其境界不俗,对待事务完全是个人主义的眼光。在对男女爱情的问题上,他是很现代的,不是唯道德主义者。此种观念是受到周作人的影响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迂腐之见。他对人的情感和思想,用的是人道的尺子,尊重人的个体感受和欲望。人不管在什么位置上,都是生命,有生命就有欲求,有欲求就有升华的必要。在精神的深处,他是能够找到升华的人。

    自己过着贫苦的日子,却不失精神之乐,这是他在民国时期就养成了的。他那时喜欢逛小市,偶尔可以见到王铎、傅山、董其昌等人的字画。明清文人的字迹唤起了他的思古幽情。解放后小市解散,可逛的地方少了,于是与友人谈天,一起欣赏文人的字画,也是其乐融融的。他周围的朋友有两类,一是像叶恭绰那样的大家,一是如张铁铮这样既有学问也有趣味的小友。他喜欢张铁铮,是因为他从张铁铮身上看到纯净的东西,不随世俗,有见解,张铁铮又是书法艺术的鉴赏者。张铁铮的书法写得好,比张中行更有书卷气。我曾看到他的作品,在一般读书人那里,很少有那样的韵律,是高古的一类。张宗子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情也。”在他看来,张铁铮大概就是可以深交的人,所以在1975年写下《乙卯晚春有怀让公二首》的诗中有言:

    一

    寓楼寒食见炊烟,薄酒单杯过卯年。

    几度长安同试马,多君慨付杖头钱。

    二

    弱柳浮青卧凤城,宣南别后又清明。

    杨花荡尽榆钱老,愿得郊游结伴行。

    此系怀念张铁铮之句,作者在标题的注释里说:“其时与张铁铮先生多有过从。”诗句有一点岑寂的感觉,是无奈里的欣慰。在荒芜萧条里,唯有友人的偎依温暖着己身。那个可怜的年代里,人与人之间的温存已是十分难得了。张铁铮告诉我,他们那时的聚会都很简朴,彼此谈的话题很多,开始还有点谨慎,后来也渐渐敢放开胸怀了。短短的聚会,在那样的时代,对他们来说已是不小的精神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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