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明天去看场电影吧。”小嫦边穿衣服。
“你出得来吗？”老卜起身点了支烟，并没当真的样子。
“出得来！”小嫦答。
这晚回去后，她和家里说老家的堂姐明日来看病，医院离得远，她去看堂姐，要回得迟些。
小嫦就这样站到了傍晚的电影院门口，她比老卜早一刻钟到。这一刻钟，小嫦一点不急，一分一秒她都觉得幸福，恋爱的幸福。她在包里装了些零食，在一棵树下像少女般等着老卜的到来。老卜出现了，抻着脖子张望，小嫦在那棵树下的阴影中盯着老卜看——老卜长得可真不咋的，可并不影响这一刻小嫦感受到的欢愉！她原本以为，这种欢愉早就枯竭了。
电影院里，小嫦一直挽着老卜的胳膊，在“泰坦尼克”号沉没那刻，小嫦紧攥住老卜的手，好像老卜就是那块冰冷海面上的浮木，她要奋力扒住。
这世上会有个男人像杰克对露丝那样，把生的机会留给她而自己赴死吗？！小嫦毫无把握，不管是卫东或老卜，小嫦都不去想。这是她和老卜看的第一场也兴许是最后一场电影！幽暗中，眼里泛着泪的小嫦把手往老卜掌心又贴了贴。
这场电影之后不久快过年了，一到这时节，整个城兵荒马乱。婆婆怕涨价，忙着顾大包小包回来，光大白菜就码了一堆。年后小嫦他们就要回自己那了，卫东准备购套二手房，年后准备交首付，那套一厅室仍做家教点，还请了个大学生兼职助教。小嫦听着这些，并没有开始“新生活”的喜悦，反而惘然，她几乎能想见那是什么样的生活，一房和二房没有区别。
她想到老卜，心里扯得疼了下，他们就要分开了么！不用她自己做决断，他们自行地，要分开了。今后她和谁说话去呢？小嫦心内伤恸，这个城市，她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老卜，他们不但肉体上说着话，精神上也说着话，这二者使“说”达到了对小嫦来说圆满的境地。这一切，很快就要失去了么！她又要回到孤魂野鬼的境地。
下了几天雨，小嫦一直没找到出门“胡逛”的机会。很快就到小年夜的头天，傍晚，雨下得更密，远志一家次日要来过年，婆婆想起答应旺崽做珍珠肉丸，糯米需浸泡一晚，但糯米没了，小嫦主动说“我去买吧！”
她匆匆去买了糯米。伞压得低，雨打在伞面窸窸窣窣，她近乎小跑地去向老卜店里，鞋里进了水，泛起一阵阵湿冷，小嫦顾不得，她心里搅动着一阵阵渴念的热浪！她想赶紧见到老卜，争分夺秒地和他在一块，为此出门前小嫦就考虑到效率问题，穿了最易脱穿的——她羞耻地觉得自己越来越成为一名专业偷情者了！可没什么能阻挡她这样，她和老卜，就要分开了，念及此，她感到这个冬天，这个世间如此艰难。
她要告诉老卜，不能和他常见面了……但他们可以保持联系，是的，一定要保持！即使什么也不做。
店里有些乱，老卜在喝酒，不是一人，还有个女人，方凳上几碟菜，空气中散发着家常菜浓烈的味道。
小嫦一眼认出啃卤鸡脚的女人是老卜的老婆，和照片相近，很麻利的样子。
老卜见了她一愣，神色一紧。
“这件多少钱？”小嫦被他的一紧刺了下，她胡乱指了下柜台内一个物件，老卜过来说了个价。小嫦哦了声，那女人漫不经心地瞟了她眼，继续啃鸡脚，边递了空碗给老卜。老卜接过碗，去墙角的电饭煲盛饭。两人没说一句话，但在没一句话里，有种年深月久的一体性。
小嫦转身出了门。
她一晚没睡，和自己对话。
“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吗？”
“知道！”
“那还难受个啥！”
还没想好，下句又蹦了出来。
“反正要散的，早晚的事！”
她一闭眼，脑子里就是老卜迫切箍她入怀的镜头，再一睁眼，是老卜见了她神色一紧的样子，从这一紧，她推论老卜是在意老婆的！这两镜头交替出现着，最后小嫦得出结论：老卜迫切箍她入怀是真的，神色一紧也是真的。这两种真，哪一种更真，她想不清楚了！
小嫦难过的是，她心底有对某种永久性东西的渴望，不是为了短暂纵情——她倒情愿自己是为了短暂寻欢！
小嫦病了几天，头痛脑涨，粥都喝不下，豆子的声音也嫌闹。房门掩着，卫东和豆子在客厅玩，小嫦昏沉中听见豆子咯咯的笑声，噼啪敲击玩具的声音，“小点声，你妈不舒服”，小嫦还听见卫东压低嗓门对豆子说，小嫦心里泛上来股东西，介于苦涩、悔责和温暖之间，她说不清，只觉得浑身乏累，想向一个松软的地方无限地，沉下去……
年三十上午，小嫦去了趟老卜的店，她想把串好的手链给他，算一份新年礼物。店门紧闭。老卜家在郊县，该是回老家过年去了。自从那晚起，老卜没和她联系过。小嫦想在网上给他留个言，也不知说什么。
小嫦往回走，路过个抱着孩子要饭的老人。搁平常，小嫦就走过去了，但这次她停下来。那孩子年纪和豆子相仿，小脸在寒风里吹得青白，昏迷似地睡着，小嫦停下，往那只碗里扔了点零钱。再走了段路，菜场门口有个耍猴的，猴子滴溜溜的亮眼望着人，像啥都明白，有一刹，小嫦的眼神与它对上，她心里猛然跳了下，好像猴是什么灵物的化身，或说有灵物瞬间借这只猴附体，窥见了她罗小嫦不能见人的罪恶，以及悲恸。她低头三步并两步地匆匆离开。
从早上开始下的雪更密集起来，却没有让世界变得更纯洁的样子，倒是更脏污了。小嫦想到玻璃球，想到彩色的雪，有次她特意查了，在神奇与美丽背后，彩色的雪是环境中的生物或非生物玷污而形成的。她没告诉老卜，她想让那只玻璃球里的童话一直存留。
几声鸟叫，是白头翁飞过。菜场门口的烂菜帮子让小嫦好险滑一跤。有中午吃年饭的人家已在放鞭炮，那声响在小嫦听来也是个大震动，像要把她心里竭力藏匿的某些东西掀开。
小嫦拼命忍住一种空落落的酸楚。她现在才知道，能说出来的话，能流出来的泪就算不得痛苦！真正的苦痛是说不出，也流不出的。只是一种被抽空的虚无。她的手在衣袋里捏紧那串手链，那一颗颗光润的檀木珠子，若不是凭持着它，她随时就想躺倒在哪儿了！
这晚，她收到老卜一条拜年短信，看样子是群发的。这一个晚上，不，这几天来，她都在等他的消息。她回了条，“新春到，愿你身体好，财源身边绕，喜事跟你跑，幸福对你笑！祝新年快乐！”看上去也是群发，却不是，每一句，每一字都发自小嫦的肺腑。
年初二一早小嫦回了娘家，原本往年她要待到元宵才回，但这次她初七就坐夜班车回了。公路堵车，到婆婆家已是夜里九点多。初八，婆婆请小卢父母一家来吃晚饭，小嫦也跟着忙活一天，她心神不定，想老卜的店不知开了么？
晚饭前她借故给旺崽买饮料下了楼，到老卜店前她愣住了，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店内正搞装修，有个胖女人热火朝天地指挥着。
“搬了！”大概不止她一人问过，胖女人看她发愣过来主动说。
胖女人接了老卜的店，改营童装，说年前谈定的转让。年初六动工装修。
小嫦想到下雨那天老卜店里有些狼藉，原来是要清货！她还想起老卜和她提过，他老婆让他关了这店，和她一起开家鞋店。
店内的货架全拆了，原来前后间的门打通，成了个大间，那张钢丝床折叠了胡乱堆在墙角，随时要扔的样子。
小嫦拨打老卜的号，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号，“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不知怎么上的楼。楼道里是手触开关，小嫦没揿。她在黑暗里一层层走着，每抬一步，脚都艰难得提不起来。路过三楼人家，女人开门出来放垃圾，吓一跳，“怎么不开灯！想吓煞人啊！”，女人生气嘟哝着。小嫦不作声，往上走。推门，屋内已开席，烟雾酒气一片，豆坐在客厅玩。
“怎么买个饮料去半天！”卫东怨道。
小嫦盛了饭，去桌上夹菜，嫂子小卢正给旺崽剔鱼刺，说，来坐嘛！小嫦说，不了，我招呼豆子呢——桌上已各就各位，哪有她的位置？小卢的妈也客气了句，“加个凳子嘛，坐紧些热闹点。”
“高压锅好开盖了！”，婆婆挪了下椅子，却未起身。
“让小嫦去盛嘛”，卫东说。
小嫦去厨房盛汤，一道光哗地闪了下，抬头，窗外升起一片绚烂光束！在前方两幢楼之间，焰火呼啸着，在高空迸射出大丛的恣肆花火！她有点呆掉，像是第一回这么近，这么完整地看到如此壮丽的焰火！彩色光焰一蓬接着一蓬，把天映照得透亮，像展示一个神祗般的奇异存在，而这存在稍纵即逝，很快就要销匿在黯沉天色里！
小嫦奔到厅里，抱起豆子往厨房奔。
“豆！看！快看焰火！”
她紧搂豆子，靠近窗口。楼房之间狭窄的那块天宇中，持续腾空的焰火像专为放给这一对母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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