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2014-世界杯,“天注定”的“快感轴心”——圣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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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晓舟

    侯赛因和我都点开了屏幕右上方的飞机航线图,并不约而同地拿起手机对着屏幕拍照(卡塔尔航空允许机上使用手机):一个缓缓旋转的地球,显示我们的飞机刚刚飞离非洲西部海岸,箭头指向南美洲大陆,指向巴西。

    这就是黑奴贸易的路线:从西非到巴西。我又点开了一部叫作《目的地巴西》的世界杯电视纪录片,看到拜仁中卫丹特在赞美巴伊亚州——当年西非优鲁巴部落的黑奴源源不断地被卖到那里,那是丹特的祖先;而在介绍科特迪瓦队时,这部电视片却依旧颇为政治不正确地继续将之称为“Ivory Coast”(象牙海岸)。

    而几个小时前,在多哈转机的时候,我收到中国驻卡塔尔使馆的短信提醒:不要购买和携带象牙制品。这条短信也充分说明了我国人民对象牙国际贸易的贡献——尽管象牙雕刻多少也算是吾国行将失传的国粹。

    上一次来多哈远在2001年,李玮峰终场前头球逼平卡塔尔人,中国队由此逆转,后来赢得史上唯一一次世界杯决赛圈门票,当时我就站在卡塔尔球门背后;又过了一年,在多哈,中国加入WTO。从此,中国人越来越浩浩荡荡地输出资本和劳工,按照一本揭示中国模式征服全世界的大作的中文译名,就是“中国静悄悄占领全世界”(China’s Silent Army :The Pioneers,Traders,Fixers,and Workers Who Are Remaking the World in Beijing‘s Image)。然而,这是一本冷酷的书,它揭露了中国模式在国外的一些真相。

    奔赴多哈的中国人大多是劳工,比起去山西挖煤,他们实在是要幸运得多,他们同样配得上一个贾樟柯式的长幅特写镜头。排队在我前面的一个工头模样的家伙,在登机前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另一位成功人士模样的四眼哥,则在飞机上多次地以汹涌的咳嗽把我吵醒。我同情他的嗓子,但不明白他为何不能稍微收敛一下,咳嗽时捂住嘴别冲着他人。

    我们好像憋了五千年的浓痰要吐。我承认我丧失了与这些同胞交流的欲望。瞧,我就这样装逼地读一本关于文化帝国主义与第三世界的书,而这本书既像一面镜子,但又像一面墙,隔开了我和他们。这就像贾樟柯《天注定》里头,王宝强在大巴上看杜琪峰的枪战片,而这哥们自己刚刚枪杀完人,而我刚刚和那些民工在多哈机场分开,但在多哈飞往圣保罗的飞机上,却又在贾樟柯的电影中见到了他们。艺术和现实既相拥而泣又互扇耳光。

    一直没看《天注定》,没想到居然是在卡塔尔航空的飞机上看到了。不过没见到韩东在东莞欢场被扮成列车员的姑娘舔胸的香艳镜头,我看的估计是洁本。多哈航空提供的电影中,唯一的中国片就是《天注定》(提供的唯一中国电视节目则是《鲁豫有约》)。不知道多哈航空是从哪儿买的版权,我国电影局不会向卡塔尔抗议吧?

    假如没有《林冲夜奔》和《苏三起解》那两场老戏,《天注定》恐怕只是相当风格化的“贾式元素”大拼盘,但林冲和苏三把我们从“肉搏现实”的“微博真实电影”中揪了出来,一把扔到历史宿命的庙会里。就像在左小祖咒的《庙会之旅2》中,钱云会的父亲钱顺南呼天抢地唱的那句古老的乡村戏词:“我要去阎王殿递京状。”我是在非洲大陆的上空,遥望那个在“天注定”和“逆天”之间左冲右突挣扎不已的故国:马车和警车在修女的穿行中背道而驰,那个打牲口又像牲口一样被杀掉的人,连脸都没有出现。

    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数次被伊朗足球记者侯赛因打断。我还活在阿里·代伊、马达维基亚和巴盖里的时代,而侯赛因甚至已经告别了卡利米(他并没有入选世界杯),他提到的新一代伊朗球员我都很陌生,但是他提到了范志毅,并问我谁是中国现在最好的球员,我答不出来,只好告诉他一件轶闻:范志毅和阿里·代伊是死对头,但是有一次范志毅曾经约了阿里·代伊,好基友一起出去购物逛街。侯赛因喜欢奎罗斯(现任伊朗教练)而讨厌阿里·代伊,“他是个好球员,但不是个好教练,他是个疯子,好在他只是个过客。”

    “内贾德也只是个过客。”我笑说。内贾德曾是阿里·代伊出任伊朗队教练的最大支持者。

    侯赛因嘿嘿一笑,似乎暴露出他对内贾德政权的态度。卡利米也曾经在进球之后,在球场公然表达对内贾德的政敌的支持。伊朗的言论自由空间似乎比我们想象得宽松多了。至少,侯赛因有Facebook。

    谈到中国时,侯赛因说的全是我在国外已经听腻了的话——尤其是上次在南非的时候——总结起来无非是这样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匾:“文化古老”“经济发达”。他以夸张的口吻赞美中国经济,“fast”“powerful”这样的词儿来回蹦。有趣的是谈到中国文化时他说:“中国也有很多穆斯林。”

    哦耶,我得用谷歌翻译一下“侯兄谬赞,不胜荣幸”吗?

    “你老是说经济,那政治呢?”我问。

    “政治是一个问题,宗教也是。”侯赛因神情严肃了。我向他推荐了《天注定》,当我们又说到阿巴斯时,我意识到这种文艺娘娘腔话题,还不如探讨伊朗队的小组出线形势来得轻松。而《天注定》哪里有《上帝之城》杀得好看?“伊朗,中国,一样,都是古老的国家。”侯赛因显然不会去看《天注定》,但他这句话,那意思似乎就是“天注定”。

    侯赛因一会儿用他的三星手机疯狂转台收听,从摇滚到伊朗电台节目,一会儿看座位屏幕上的《目的地巴西》。飞机上的南非和尼日利亚记者,以及日本球迷,差不多都在看各种足球比赛节目——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球球。

    侯赛因大学学过西班牙语,他的英语至少也比我好,尽管内贾德曾经明令禁止西方音乐,但显然侯赛因熟知航空节目提供的那些西方摇滚和流行音乐、好莱坞电影和美剧。伊朗也是一个盗版光碟泛滥的国家(而在圣保罗,市中心大街上摆地摊卖盗版碟,跟上海一样),原教旨主义者可以发号施令,却再也无法控制西方文化的传播,以及大众文化的发展。

    尽管内贾德也利用足球来聚拢民心——这向来是竞技体育的一大功能——但首先,独裁专制和国族主义之间不应该完全被画等号(比如反美并不等于就一定支持内贾德);另外,足球既可以被极权政权利用而成为所谓“邪恶轴心”的工具,也可以作为世俗化全球化的玩具。为进一步瓦解所谓“邪恶轴心”的文化禁锢和控制,内贾德允许甚至宣布欢迎伊朗妇女去现场看球,就是顺应时变。对推动伊朗的世俗化进程,内贾德也有其贡献。

    贾樟柯的电影对交通工具、传播媒介和通讯工具一向敏感,从《世界》到《天注定》,手机成为焦点,从短信到微博。西方媒体也曾以“Facebook革命”来形容伊朗的变革,无论如何,这个“天注定”的森严世界,也正在被人一点点改变。

    无论如何,足球也是全球化的一个“快感轴心”,这正是“世界杯”的文化含义:一个世俗化的、出神的圣杯。

    《天注定》的英文片名是:“A Touch of Sin”。而从圣保罗机场开往市区的公共大巴上,窗外到处是可口可乐广告,而车上一路放的居然是Pet Shop Boys的老歌,其中就有那首“It’s a 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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