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伸

    清风街位于秦岭脚下，是一条不起眼的老街。

    当我搬进清风街的时候，人们正忙着收割，各家门前摆着一捆捆麦子，低矮的瓦房像被移进了六月的麦田，溜光的石板街面更像是从麦田穿过的公路，不时有人用扁担挑着麦捆从街面穿过。

    我每天除了坐在小街一间老屋中忙于写作之外，就是到街西头的一家小吃摊，认认真真地吃下一碗凉粉。小吃摊的主人是位中年妇女。小街人告诉我，她是个命苦的女人，婚后生下两个孩子都是瞎子，省城的大医院也医治不好，说是隔代遗传。人还说，她男人抛下他们去了关中，至今杳无音讯。

    我每次坐在她的小吃摊，总见她笑呵呵地同路人搭着话。知道我是读书人，她对我有了几分亲近，并邀请我得空去她家玩，给她儿子讲讲学好手艺对一个盲人的重要性。

    我初次见她儿子是在傍晚时分。街后的月河边，凉风习习。

    “叔叔，我听到月亮掉进了河水里。”河边正散步的我，发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盲青年，坐在坡根一块大青石旁。

    “是吗？我也听到了。”我快速靠近他，并说了谎。

    “像妈妈的发卡掉进了洗脸盆。”他接着说。

    后来从交谈中得知，他的妹妹去年被送进州城一所盲人学校，他也刚刚到小街一家按摩院上班。第二天，我决定光顾盲青年工作的门店，做一次他的客人。

    这个名为“点绛唇”的按摩院位于小街岳庙北侧，仅有小小四间房子。我走进一间悬挂绣花布帘的房间，见盲青年正为一个留着平头的中年男子按摩。客人的衣着很讲究，似乎对盲青年的按摩并不满意。

    “百会、风池、天突、华盖、肩井、天宗……”男子一定是这里的常客，清楚人体的每个穴位。

    按、摩、推、拿、揉、搓、点、叩，盲青年不时变换着按摩手法，游动的五指像在弹琴。我捕捉到了美妙的音符。

    “手少阴心经？”男子耸了耸肩，忽然发问。

    “左右各9穴，起于极泉，止于少冲。”盲青年答。

    “手太阴肺经？”男子又问。

    “左右各11穴位，起于中府，止于少商。”不等男子再问，盲青年一口气诵了下去：“足少阴肾经，左右各27穴，起于涌泉，止于俞府；足太阴脾经，左右各21穴，起于隐白，止于大包……”

    “拇指要沉稳，中指要到位！”男子声音越来越高，“你的力气哪儿去了？”盲青年的额头渗出了汗，手法显得有些慌乱。

    我实在听不下去——这个男子分明是蓄意刁难。我扔下报纸，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他还是个孩子，并且……”我走到男子面前，想看清他的脸。

    “先生，你想说他是个瞎子吗？”男子的眼睛闭着。

    “也许……”我说不出话来。

    “先生，他不是瞎子。”男子的眼睛闭得更紧了，“因为我从没把他当成瞎子，他的眼睛甚至比常人还要明亮。”

    “对，我娃的眼睛亮堂着呢！”小吃摊妇女提着搪瓷饭盒，快步走了进来，“今天，我特意请师傅来考他，看来他没及格。”

    “不，他在我这里永远是满分！”客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只是我怕他骄傲于自己取得的满分。”我发现一直紧闭双眼的男子原来也是个盲人。

    “叔叔，刚才我知道你来了。”盲青年对我说，“叔叔，我能看见。我能看见师傅，能看见娘和妹妹，还能看见家中的小狗黑子。”

    新鲜的阳光爬上窗户，照射到盲青年的脸上。盲青年的笑声弥漫了整个小店，清风街也甜甜地笑着。我将盲青年紧紧揽入怀抱，眼眶湿润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