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两年晚报夜班编辑后,我习惯像蝙蝠似的生活。我黄昏出门,黎明睡觉。这让我对时间、对人事的认知发生改变。我的言语和人际变得从未有过的简单。我靠眼睛识辨方向,靠双脚到达必须去的地方。一次偶然的例会上,坐我对面的主编大概从我的灰白脸色上感到体恤的必要,他说,这小子脸色难看,不是谁欠了他的钱不还,就是他生病了。那天下午,我就被调整到社会部当编辑了。这转变让我一时不适应阳光照耀的白日,而当夜晚来临,我总渴望到外面去。
我先是站到阳台上。想我当初下决心买这套房,大概就是因为它38层的高度和这个宽阔的露台。在距离地面如此远的地方,我是喜悦还是忧伤都无碍他人。可第一次,当我走到窗口向下望的时候我就失望了。楼下草地上一片混乱,我用相机长焦把远处的人调到眼前,同时想着赶紧买一架望远镜,我虽然不想使谁注视我的生活,但反过来会不一样。我在镜头里看见人和人养的香猪爱犬在草地上乱窜,拿着警棍的保安和车灯闪烁的救护车让我猜想是谁被杀了。尽管后来知道,只是在楼下散步的人被当空落下的花瓶击中,但这个事件使我对站在38层眺望的美感大打折扣。我向阳台走去的脚中途回返,折向门边。
我下楼,就站在了那片草地边,我仰头向天,看见四周的高楼冲天而起,让我像是站在深井底一样,我想小区根本是不适合散步的地方。
我只能走向小区唯一的出口:大门。门外是一条南北向的窄马路,南向200米住着一喜剧演员,据说她的楼下经常埋伏着长枪短炮的狗崽队,我赶紧收脚向北,我走到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北面是小区的健身会所和超市,西向,是一条两边开满了合欢的寂静马路,路的终端是这个城市的墓园,在这样的夜晚,该有月亮照在废墟上吧。但我这会儿出现在那里肯定不像哲学家而像鬼魂。于是我果断向东。
经过香气已经变冷的面包房,经过秋千架上泛着月光的安静幼儿园,再经过一大片人工种植的小树林……我像一只优良的狗似的嗅着鼻子,我没有发现活动的人影,但嗅出了浮动的人迹,在树林的某块平地上,或者一块光滑的石头上,我看见人来过的痕迹,他们铺下的报纸,报纸上屁股的压痕……不用拿到眼前细看,我就知道正是我供职的那家报纸,想着在此时以这种方式见面,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我一跳一跳地走出了树林,直到一条宽马路像河似的挡住我,午夜的大街只有偶尔的重型车辆,目中无人地轰然行进,巨大的轰鸣震得我耳朵发麻。我跳到路边店铺的屋檐下,我现在明白那些午夜上街的狗和猫为什么也是这个姿势了。我一跳一跳地走,为的是落脚都在屋檐的暗影里。
我走到一家灯光暗淡的车铺时停下,因为我看见一个活的人,一个少年,陷身在一把脏烂不堪的躺椅里,在午夜的大街边,就着昏昏欲睡的路灯把眼睛贴在那张报上——正是我供职的那家报纸。我迟疑地站到他的报纸对面,打不定主意是蹲下来跟他聊聊,还是继续我无目的的漫游。
爷们!他竟然喊我爷们!一惊之下我感觉这称呼万分亲热。坐一会儿吧。他起身,不容我不坐地把我让到他刚刚坐着的那把躺椅里,返身走进铺子后面给自己端出一只马扎。
报纸好看吗?我说。连中缝的广告都读过三遍了,一个夜晚长着呢。他答。
你说赵承熙为啥要杀那些无冤无仇的人?
这是登在今天社会版上的新闻,白天我们在报社议论过的话题,他这一刻也问我。报纸上是怎么说的,仇恨富人?情感受挫?杀人游戏影响?精神空虚?他拿报上的腔调跟我唠叨。
那你说野猪为啥不在林子里,却要跑到村子里咬死农妇呢?他说的同样是登在报纸上的另一则消息。我打定主意不告诉他我就是这家报纸负责这个版面的编辑了。
你看,芙蓉姐姐又变形了,她再变我也能从她说话的语气里嗅出我们村子上空的味道。大哥,你看上去这么高级,你干啥半夜在街上转,你看这个向三十二人开枪的人就是半夜不睡起来折腾的,他也肯定失眠!少年抖擞着报纸肯定地说,他的眼睛在午夜昏黄的路灯下闪闪发光,让我大为意外。
那你担心我么?担心我是坏人。我把脸凑近他,做出夸张的表情。你要真是才好呢。那明天我就自动去跟这家报纸的记者说“昨夜我见到了杀人犯”,那是不是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没准我从此不用半夜坐在这盏路灯下了。我再次发现少年的眼睛光闪闪的。
你就不担心你活不过今晚?我反问他。他显然没往这个方向想,吃了一惊的样子。那现在你闭着眼睛想一下,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你独自面对一个杀人犯,你害怕不害怕?我对他说。
他眼睛不眨地看我。我起初以为他是担心闭眼的一瞬我会伤害他,接着明白他的表情是不屑。他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连像都不像。语气仿佛他真跟杀人犯面对面过。
我愣了一会儿,很长的一会儿。我低头在手机上看时间。背向他离开时我跟他喊,再有一个小时天就亮了。我想告诉他,不久他就可以回到铺子后面睡觉了。见身后没有声息,我忍不住回头,我看见他的脑袋又埋到那张不知道他看到第几遍的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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