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我到成都打工的第一年住在红花堰的一户农家小院里。和红花堰大多数原住居民一样，我的房东把自己小小院子里能利用的空间都修成了房子，并租了出去。我和房东一家住在小院唯一的主体建筑——一幢灰色楼房的三楼上，二楼住的是邻近一家火锅店的服务员，一楼租给了几个水果贩子和他们的货。小院中还搭了一个石棉瓦棚，住着几个三轮车夫和他们的三轮。在楼的背后，原是一处猪圈，后来房东觉得喂猪的效益远不如租房，于是将猪圈改成了单间小屋，本文的主人公小林就住在其中一间里。

    小林是刷皮鞋的，来自青海或甘肃，总之是一个贫穷而又缺水的地方。我之所以对他有这种印象，主要是因为他刚到小院里来时，用饭碗装水洗脸，洗过之后还用来洗脚，洗完脚之后还舍不得倒，愣要拿出去浇花。房东为此说过他：你每月都缴了水费，该用还是要用，没人会说你的！

    他听了这话，很高兴，但嘴星止不住还会说：糟践了多可惜，糟践了多可惜！

    因为他说这话的表情很隆异，我对他的印象就比其他人要深些。在那小杂院里进进出出十几号人，各自每天忙活着自己的生计，也很难有闲心去给别人或对别人有什么印象。

    除此之外，我还和小林有过另一次交道。那就是他刚来成都时，因为操的是外地口音，常常被本地刷鞋匠和顾客欺负，于是悄悄向我求教四川话“刷皮鞋”三个字怎么吆喝？“1元钱一双”怎么念？我于是告诉他四川人爱把“鞋”念成“孩”，他认真练了几天之后，成都北门的大街小巷便多出一个拗着舌头念“刷皮孩”的红脸后生。因为这个“孩”字，他也少受了许多刁难和欺负。他对我很感激，每次碰到我，无论我穿的是皮鞋还是旅游鞋，也不管脏还是不脏，他都会弯下腰认真地为我掸上几下，让我很过意不去，总觉得应该帮他做点儿什么事心里才觉得好过似的。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一天晚饭过后，我正坐在三楼的阳台上和房东大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气之类无聊的话题，小林红着脸走上楼来，支吾了半天，才表达清楚来意，他是想请我帮他写封信，而且一定要用我们报社的信笺写，他对这层意思很在意，他认为报社的信笺和信封能够显示这封信的可信性。在我的房间里，小林局促不安地搓着手，说：“这信，我说不好。你按我的意思写，把意思写明白就成了，我说得不好的地方你帮我改一下”。在看到我点头之后，他便放心地开始朗诵起来。请原谅我用朗诵这么严重的词，如果你在现场，并看过他的表情的话，一定会同意的。

    花花妹子：

    你好！

    我到成都都三个多月了才给你写信，主要原因是找不到人写信。本想豁出几元钱给你打电话，但又怕杂货店柱子他爹在广播里嚷嚷，把你爹给招来。所以，我一直没打，但我想打，这你知道。

    我这次托报社的记者大哥给你写这封信，是想向你报平安。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成都是个好地方，啥都好！最好就是水好，水管子牵进屋子里，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想咋洗就咋洗。我刚来的头几天，洗了一次澡，用掉半个肥皂，搓得比要上轿的大姑娘还干净。你知道，要换在咱村，得用多少袋麦子去换水啊。村长家的媳妇未必能洗得这么敞手，敢洗得这么舒服！

    我在这里，住得很好，石棉瓦修的房子，有床有灶，要100多元一个月，贵得吓人不？没事，好歹咱享受了，是不？你也别担心，这钱高来高去，我只要勤快点儿，保准能挣回来！哦，差点儿忘了告诉你，这里挣钱也挺容易的。鞋刷只要5元一把，鞋油7元一盒，加上鞋蜡和抹布，再加一个提篮，30元不到就可以置办出一套刷鞋家什。刷一双鞋1元钱，十双10元钱。你算算，这比种麦子划得来吧？你知道这里白生生的馒头多少钱一个吗？1元钱四个。我最初来的时候，每天要吃十二个，现在肚里油水多些了，一天只吃九个。

    (写到这里时，我有些忍不住了，就提醒他拣要紧的说，别扯远了，我可不想把这封信写成长篇小说。他点头表示同意，于是鼓足勇气拣重要的往下说。)

    花花，我很想你！你如果能来成都就好了。这里有喝不完的好水，刷不完的皮鞋，吃不完的馒头。我保证好好对待你，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我要把你养得胖胖的，让你爹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没出息。

    你来吧，有报社的记者作见证，我决不会骗你！

    信后面是地址和落款，写完后我再读了一遍，想笑又笑不出来。我敢打赌，小林是这破败小院里生活质量最差，但幸福感却最强烈的一个人。他对自己的生活的满意程度让我和三轮车夫以及水果贩子们望尘莫及。尽管我们所挣的钱比他多得多，但这与幸福之间似乎又没有太必然的关系。当然，也不排除他想把花花叫出来，而故意扩大自己的幸福感。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所占的成分并不重。

    写信后不久，我就搬出了小院。几年没有再看到小林。直到三天前出去采访时，在街车上又看见了他。这次，他的衣服穿得比以往干净周正得多。他的刷鞋摊旁还有一个摊，摊主是一位和他一样一脸通红的胖女孩，我想，这应该可能就是花花吧？

    但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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