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李斯进门以前,立在那里,犹豫了一下。侍从端了酒,也立住。片刻,李斯挥手,进去吧。
韩非跪卧了一角,正斜了眼看一根木柱上爬伏的蚂蚁,嘴角竟挂着顽童的笑。却瞧也不瞧来人一眼。其实,他心里想:估计他该来了。
果然,就听见了李斯的笑,师兄可真是好兴致啊!
韩非抬头,拱手,呦,是丞相呀。
李斯又一挥手,侍从倒退而出。
韩非瞧一眼酒壶酒杯儿,仍笑着,眼角的皱纹却是不动声色地一抖。丞相尚有叙旧之心思吗?
李斯踱近前,掀衣盘膝跪下,与韩非相对。
竟一时无语。
半晌,李斯说,其实,始皇本来极欣赏师兄的才识,可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喜怒无常,唉,寻常人不可测其心啊!
韩非摆手制止,丞相之意,我早就知道了。话锋一转,在始皇麾下,稳居丞相之位,先生也算相当不易了。
李斯面上微红,却说,师兄,小弟无能,向来愚蠢,不及师兄一半学识。竟至于在此事上束手无策,无助于师兄半分。
说至此,以手遮面,作拭泪状。
韩非呵呵大笑起来,竟笑出了泪。
韩非说,丞相,韩某今天才明白,有时候,学识在胸,非但不为福,反而是祸啊。
李斯缓缓立起,冷笑,韩先生以为李斯趁机加害于你吗?
韩非摊开双手,丞相,韩某尚未露出此意啊。
李斯说,你我各事一主,小弟亦自知不及师兄。然我二人毕竟师出一门,我李斯总不至于卑鄙如此。
韩非又是一笑,言重了,言重了。
遂抄起了酒壶,稳稳地斟上了一杯。酒在杯中,兀自一圈一圈漾着。韩非探出两手,紧紧捧起。冲李斯说,丞相,韩某不敢请你喝这酒啊。
李斯眉头一皱。
李斯仰面冲天,心想,韩非果然厉害。又想,这证明自己这一步也没有做错。
李斯虽然背手闭目,却清晰地看到那口酒全部倾进韩非之口,咕咚,一个遥远的极轻微的声音自狱中响起。韩非喉结一动,随之,长长的一口气带出来。
李斯并不去看韩非面庞。
尽管他极想去看。
然,他终究没有回头。
却听到韩非静静地说,丞相,走好。
一丝恐惧蛇一样从李斯心底游出。他疾步掠出狱门。耳际却清晰地响起韩非一连串的冷笑。
急急地逃遁时,竟与迎面跑来的同僚鲁贾撞个满怀。鲁贾跑得大汗淋漓,手中高举一诏书,气喘吁吁,丞相,始皇有令,赦免韩非!
李斯很烦躁地说,你进去瞧瞧吧。
鲁贾飞奔进门,只见韩非蜷缩一角,口吐白沫,抽搐不止。鲁贾跺脚,晚了,晚了。
秦始皇赢政冲左右一摆手,便都退下了。只剩下跪在地上的李斯。
半天,赢政问,他,死了?
李斯回答,是的,他已经死了。
赢政闭了眼,竟想起了韩非子的《五蠹》:“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脾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日燧人氏。”
每读此,他会拊掌而起,以为奇文。
曾慨叹,能与此人长谈,死亦瞑目!
赢政突然睁了眼,两道目光直射向李斯。李斯正偷窥,忙低了头避开。
始皇就心里说,不是你劝寡人杀掉韩非的吗?怎么你倒成了这个样子?
半天,他叹口气,说,丞相,下去吧。
李斯慢慢地退出来,额角经风一吹,有了凉意,一擦,竟是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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