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龄二十六年(天枢11318年)龄国梧州朔草
呼……
呼……
含英觉得耳根处有细软的风擦过,像是被一根小羽毛轻轻地扫了一下,酥酥得痒。含英不予理会,权当是被一只恼人的飞虫蛰了一下。
呼……
又是一下。
这一次更痒了,刺痒的感觉好像是肌粟,瞬间传遍全身,含英全身的肌肤随之一紧。“死丫头,瞎吹什么!”她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扑打她调皮捣蛋的妹妹。
明族女孩含英身穿着一套蜡缬的裙装,腰间束网绣花带,衣领和袖口处缀有闪亮的缨穗和银泡,转身的时候,银饰相互撞击,犹如万千个清脆的铃铛在一同鸣响。引得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抬起头,向着姐妹花的方向清朗地笑笑,又随即埋下头去。
“嘻嘻!”妹妹含莎将水蜜桃一般的粉嫩脸蛋探到姐姐的脸颊边,挤出一个狐狸般的坏笑,“姐姐你知不知道,据说居住在这条墓道中的厉鬼呀、冤魂呀、还有青面大哥和獠牙大叔呀,最喜欢吹漂亮姑娘的耳根。等到姑娘忍不住痒转头,他们就这样……”含莎倏地一扑,从背后环住姐姐的纤腰,“从背后一把抱住你的杨柳腰,然后用长满绿毛的舌头偷吃你的口红!哈哈,哈哈哈!”
含莎随即捧腹笑成一团。含英腰带上的银饰也耐不住含莎的嬉闹,像是受不住痒而发笑一样,快乐地响作一片。
一旁的中年男人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笑起来。他展颜的时候,明亮的瞳仁一闪一闪,像是可以将夜空照亮的星曜。就连眼角和额头处被沧桑雕刻出的皱纹,都向上飞扬出一抹灿烂的笑意。
听到男人的笑声,姐姐含英的脸上有种烧烧的感觉。“含莎你是个惹人厌的促狭鬼!”含英一边嗔怪自己的妹妹,一边佯作四顾,不想让妹妹看出自己的窘迫。“再者说这里又不是古墓,哪里有什么青面大哥、獠牙大叔……”她鼓着腮嘟囔道。
“是呀。”含莎也四顾茫然,“可如果不是古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视线中,石砌的拱券形地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含莎粗略目测一下宽度,需姐妹同时臂展,才勉强可以触及两侧的石壁,宽敞得容得下驷马并驾。虽然是天光无法抵达的地下,却被仪仗般列布左右的壁灯照耀得明如白昼。
“这些灯就是‘日月灯’吧?”含莎低声问道。
“嗯。”姐姐含英颔首,“不想真的存在……”
无一例外,壁灯的下部是一个鸟爪形状的石质底座,显得古拙而苍然。鸟爪从墙体中探出,向上托住灯身。所谓灯身,其实只是一块合掌大小的石头,空悬于虚握的鸟爪中,绽放出或红色或白色的剔透的光芒。红色好似日光下的玉髓,白色则仿佛月光下的冰晶,一冷一热,一阴一阳——同姐妹二人曾在神话书中读到过的一模一样!
“据说是用兴建天宫之后余下的窍石打磨制成,所用石材不同故而发光不同。发出盈白色光芒的名为‘月灯’,绽放出红光的是‘日灯’,合在一起称‘日月灯’。因为是以石为燃料,日月灯可千年万年而光辉不灭。”含英道。
“比可以在水下燃烧的犀角灯还要神奇!”含莎喟叹。
红光和白光从石灯中溢出,像丝织的经纬般搭覆在一起,交织出一种比细绢还要柔滑的淡粉色的光芒。这种柔光在身边流淌而过,让身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含英与含莎置身其中,非但没有置身神秘空间所应有的恐惧和森然之感,反而犹如徜徉在一个用梦境织成的巨大泡泡里。心情便仿佛刚刚喝了一大口盛在白玉杯中的冰镇石榴汁,无比清沁舒畅。
可是含英和含莎都清楚,这种舒缓的心情只是假象。就好像是枕戈而卧时的睡眠,虚浮,轻薄,即便进入睡梦,精神深处也总有一根弦是绷紧的。
就像是男人弯曲着的脊背,佝偻成一种紧张的弧度。他还是跪在一旁,一边把弄着手中一块梭子形黑白双色的石头,一边用一柄小炭棒在地面上不停地勾画着。
“栎呈先生?”含莎试着叫他。
“嘘!”姐姐含英单指竖在唇边,“别打扰。”
栎呈做的是掘人阴宅的营生,本以为这次找到了上古大墓,却不想三个人误入这座神秘的地宫之中。
含莎曾经玩过一种玩具,是用木板削成的迷宫,放一颗小珠子进去,轻轻晃动木板,让小珠子从起点走到终点。她觉得误闯入的这个地宫大概曾是某个天神的玩具,许是天神玩不好,所以一气之下扔到了人间,又或者神想让人类陪他一起玩,所以故意丢了下来。
纷繁错杂的岔道早已经混淆了含莎那自诩为不俗的方向感,她觉得此时此刻,他们就像是三颗晕头转向的小珠子,在一个看不见终点的秘境中跌跌撞撞。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他们现在连起点也找寻不到了。
发觉到地宫的诡异之后,栎呈与姐姐含英不约而同想要返回地面,可是当他们终于说服了好奇心盛的含莎,却发现那个将他们与外界相勾连的狭窄的盗洞,已经不在记忆中的地方等待他们。
“啊!消失了!消失了!”发现自己被困地下后,含莎又是惧怕又是气恼。像是只被猎人围住的小狮子,在原地焦急地乱转。
“别急,别急!”含英安慰道,“栎先生一定会有办法!”
栎呈的眉头搅在一起,如同以往他每一次深思时的样子。含英了解栎呈,相信他终究会想出对策,但是同样依她对栎呈的了解,能让栎呈愁眉紧锁,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还记得当时我们对这座地宫的探测吗?”栎呈低声问道。
“记得。”含英回想起半个月前的对话,说道,“您说这里是‘无边之境’……”
半个月前:
月隐风高,寂夜无痕,朔草郡郊崦嵫山山岗,栎呈蹲在地上,将自己的“界”探向地下。
“界”是密术中最常用的防御术,隶属《大同经》“裂”字一门。一般人的界是以自己为中心,释放出的灵力向外浑圆推出,界之内是自己感知所能抵达的领域,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会以一种超越感官的方式被施术者感知。界也是很多密术施展的前提,例如荃主祭路踏青可以穿梭时间的“梭”,就必须在自己的界内叠加实现。
栎呈的界却与众人不同,他可以让界摆脱自己的身体,穿越土壤甚至岩石。这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界,但既然《大同经》都不能给予他的密术准确的命名,足见栎呈的技能稀世罕见,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得地独厚”的技能,他天生就应该成为掘墓人。栎呈探墓的手法非常简单,只要将手掌贴在地面,向下张开他的界,便如同一只灵巧的穿山甲,仿佛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感觉会带着他的精神抵达地心深处。
栎呈的感知从无舛错,但是这一次……
“奇怪……”栎呈在极力保持着自己的界,说话的声音有些虚浮。
朔草同梧州的大部分城郡一样,古木参天,巨大的的树冠像张开的鲲鹏之翼,将天幕遮挡的严丝合缝。没有月光,没有星辰,没有将夜色驱逐的火把,三个掘墓人的身边是无边无尽的黑暗,空空茫茫,这一声“奇怪”仿佛能飘向很远很远。
“哪里奇怪?”姐姐含英的语气透露出不安。
“我的界找不到边际。”
“大型墓葬?”妹妹含莎反是兴奋,“朔草自古以来只是蕞尔小邦,墓倒是有,陵很少见!”
“蕞尔小邦不假,可是你们发现朔草的地理位置了吗?位于标准的西南西,这样的方位,朔草一定具有堪舆上的独到之处。”栎呈说道。
“所以一定是陵了!”含莎双手一拍,喜形于色,“是某个上古君王!龄国的君王之中有没有祖籍在朔草的?不选择葬在鼎湖山,而是落叶归根?”含莎哗啦哗啦地翻自己的记忆,很遗憾没有找到。
“不,不是王陵!”栎呈道,“即便王陵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建制!”
“超越王陵?”
栎呈颔首,表情肃然,“我的界会随着扩张而力量渐弱,地下的空间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感知的范围。我的界根本抓不到它的边际!”
“还有先生抓不到的边界?”栗然的感觉在含英心头划过。
她记得初次遇到栎呈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放浪的青年,在贩卖明奴的集市中偶遇,却没有钱将她们姐妹赎走。那时的栎呈一拍门柱,对她们的主人说:你给我等着,八里外地下十三尺处有一只青铜征铙,等我去挖出来,就回来赎她们!
所以人都以为他疯癫,但是几天之后,栎呈真的用那只古迹斑斑的铙换回她们姐妹的自由。因为那只铙后来被证实是失传已久的“夔声”。曾经用它,龄国有史记载的第一位君主——少庚召集龄国志士,同天枢帝在柯州的濯阳之野交战,又随着少庚最终败绩,夔声随着它的主人一同湮没于往事尘埃。再后来,夔声被当时的柯州侯进献给喜王,赏赐是柯州二十年免于纳贡。而那时,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已经不知所踪。
栎呈能够敏锐感知八里外地下十三尺处的一只铙,却无法探出朔草崦嵫山地下区域的边界。
“那先生能估计出大致吗?”含英不安地问道。
“我只能说……”栎呈收回自己的界,跌坐在地上,巨大的体能消耗让他几乎脱力,他无力地说道,“超出整个朔草。”
“超出整个朔草?”明族姐妹面面相觑。
“嗯”栎呈颔首,“无边之境……”
秉着多数服从少数的原则,栎呈同含英终究拗不过好奇心比天高的含莎,最终一起进入这个让他们百般后悔的密境之中……
“盗洞口并不是消失,而是被移走了!”栎呈用手掌托起那枚梭子形的黑白双色石头,石头竟可以无依无凭地悬停在他掌中,“朝石在掌心悬停,说明这里面充斥有强大的灵。或者说这里有无数个相互套叠的界,就是这些界将我的界扭曲,所以我探不到边缘。”
“我不懂,解释一下,什么叫把先生的界扭曲?”含莎急得像只猴子。
“仔细看!”栎呈示意悬在掌中的梭形石头,“朝石黑色的一端是阴,白色一端是阳,阴阳相互吸引,于是白色的一端永远指向世界最中心的渔孤山。梧州朔草位于龄国西南,朝石应当指向东北东。”栎呈轻轻晃动手掌,朝石在他的掌心缓慢地转过半圈,白色的一端最终颤颤巍巍地指向了左前方。
“朝石指示,现在我们前方是正东北。”栎呈保持着手掌平托,对明族姐妹说道,“你们两个跟紧我。”他说着向着正前缓慢移步,一步,两步,三步。
第四步的时候,朝石颤颤巍巍地旋动起来。栎呈即刻停下脚步,目视着白色的一端从他的左前方转向左后方。
“什么!”含莎大惊。
“看到了吗?四步之内,我们从一个界进入了另一个界,我们的方向没有变,然而东南西北转换了!”栎呈紧盯着手中的朝石,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惊然还是兴奋。
“天哪!”含莎急忙在刚刚走过的地方探手摸索,以为空气中会有一道类似纱帘的障,穿过这道“纱帘”,东就变成了西,南就变成了北。然而指尖什么都不曾感受到,界与界的衔接是如此天衣无缝,轻易间翻天覆地。
“我明白了!”姐姐含英猛然抚掌,恍然大悟,“并不是先生的界探测不到地宫的边缘,而是先生展开的界如同被团起来的纸,被地宫里面的界不断扭曲折叠。因为舒张不开,先生便一直扩张,直至气力消耗殆尽也找不到尽头。”
“对,解释得不错!”栎呈说道,“这里面的界看不见,摸不着,感知不出,却彼此勾连相互套叠,真实与错觉交织,我们看似在往前进,其实完全有可能因为界的缘故走向相反的方向。起点并没有消失,而是套叠的界让返回的路形成了一个环,一旦我们试图返回,就让我们兜圈。”
“圆环是走不出的……”含英喃喃低语,觉得这个神秘的地宫仿佛带有某种古奥的含义。
“谁,谁设计了这个地宫?”含莎栗然发问。惶遽感在腠理下拘紧,能令身心缓和的淡红色灯光也无法抵御。
“不知道……”含英高扬起脖颈。好像她的目光能望穿壁顶,望穿岩层,望穿古树的树冠,一直抵达杳渺天幕,同诸神对视。“总觉得自从进入地宫,便有一双神的眼睛追随在我们背后……”
“神的眼睛……”含莎重复着姐姐话语,竟是猝然间转身,就仿佛地道深处会忽然走来一位天神,神明托起手中一本翻开的大书,对她说:含莎,命运的环是逃不出的……
含莎愣怔了一下。
她的身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拱券形地道,不远处的转角切断了她的视线。暂短的茫然稍纵即逝,含莎这才意识到自己荒唐的举动,有些想自嘲。
“先生,我们如何是好?”含英无暇理会她,询问栎呈。
“向深处走。”栎呈眯起双眼,像一只用胡须测量着洞穴宽度的猫,“既然设计这个迷阵的人不想让我们找回起点,便是想让我们找到终点。”
“可是终点在哪里?”含莎用不过苹果大小的拳头敲打坚不可摧的石壁,“我想要出去呀……”
出去呀……
呀……
“等等!”含英抬起手臂,阻止住含莎,侧着头凝神倾听,“这声音……”
一直有一个被他们忽略的声音,从他们进来地宫就未曾断绝,只是因为习以为常,所以渐渐听而不闻。此刻同含莎的回声纠缠在一起,才愈显得清切。
“是水声!”含莎叫道。
的确有水声,水声低缓而沉郁,从不知何处传来,像一只厚皮的大鼓在闷闷地敲响。
“追着水声走吗?”含莎扬起眉梢,“既然有流动的水,便说明与外界相通,说不定就是出口所在。”久违的兴奋在俏丽的眉梢上一跳一跳,“我们听着水声,越是接近水源,声音会变得越高亢!”她即刻变得迫不及待,“哎呦,先生,不要再摆弄您的朝石了,朝石只能指明方向,在迷宫中是没有用处的!走走走,我来引路!”她蹦蹦跳跳地冲在了最前面。
“我们就跟着她吧!”栎呈笑着对着含英说道,“就是只小猴子!”
栎呈早已不是当初的青年,他这样说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飞扬起,那双明澈的眼睛便会让含英联想起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房子,明亮的窗扉边上,有几株线条柔和的藤萝。
“快走,快走!”含莎催促,“我猜终点会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她手之舞之地跑在前面,像一只翅膀刚刚硬朗,就急于想拥抱天空的小鸟。
含英与栎呈相视而笑,含英展颜的时候,身上的银饰又碰撞出一段即兴的旋律。这些银饰本是用来辟邪的,因为龄国盛传,阴鬼最畏惧银器撞击的声音,银饰碰击一下,鬼便抽搦一下,银饰玲玲然地响,鬼便像失去水分的秋叶那样,搐缩着再也舒展不开了。
三个人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水声渐渐变得澎湃。隆隆的水声像是浓云在激烈撞击,依稀还可听辨水花飞溅时的声音。
地道是悠长的管形,便如同箫管,将水声放得更响。两侧的石壁在轻微地震颤,壁灯发出的光辉也在随之摇曳,让这个本就亦真亦假的秘境愈加显得如梦如幻。
当是最后一个转角了,轰隆的水声像大锤敲击他们的耳膜。含莎像是发现了桃树的猴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源头一定就在后面,我们快去!”
“含莎,别乱跑!”含英想喊住妹妹已然来不及。
“哇!”
是含莎惊叹的声音。
“含莎——”含英和栎呈同时追上去,却忍不住一同高呼,“——天呐!”
地道尽头是一扇对掩的巨大石门,石门上三人余高的巨型壁画犹如是一束强光,直冲入三人的眼帘。
含英不觉紧紧按压住心口,手掌下自己的心神正如飓风过境时的海面般激烈地震荡。巨大的石门是紧闭的,可是她分明觉得门扇随时都会开启,犹如天空之门向他们缓缓洞开。
“神迹!这里是神迹!”栎呈仰面嚎呼,像是在行某种原始的礼仪,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们,是神吗?”含莎也没有能力将自己的目光从石门上的彩画中抽离,不知不觉,她也像姐姐那样按住自己的心口,她觉得如若不然,澎湃的心潮就要溢出胸膛。
石门上的彩绘可能已经被绘成千年万年,然而看上去却如暂新一般。彩绘的色彩鲜亮而清晰,仿佛就是沾着今晨的露水画成。
壁画的最外圈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圆环的上、下、左、右四角分别有四组用鸟迹文写就的字迹。
鸟迹文被认为是神明使用的文字,因为鸟迹文表意而非表音,这一点上有别于人间任何一种文字。鸟迹文的读音已经失传,现世的学者只能根据那些犹如鸟类飞行痕迹的古老线条,猜测创世之初,神想向人类传达的旨意。
解读鸟迹文的感受就像是翻开秘经时的感受,时间的味道扑面而来,闭目凝听,仿佛能听闻神的呼吸。
“含莎,那些字?”栎呈不懂鸟迹文,只能请教含莎。
“上面是一个‘阴’,下面的是‘阳’,左右分别是‘生’和‘死’。”含莎低语。
“阴、阳、生、死……”含英喃喃,“真的像是某种谕示……”
圆环之内是一颗暗紫红色的八芒星,八芒星之内是两位面向内侧的男子。
左侧的男子正位,头向上足向下,金发金眸,着红衣,背生一双黑色的羽翼。羽翼左右是用金色描绘出的星辰图,含莎细致辨识了一下,还找到了连成杓形的七颗星。
红衣的神明从高处俯瞰,含莎仰视的时候,那双犹如太阳碎片的金眼睛也默默地注视着她,好似一束明亮的阳光直接刺入了含莎的双眼。含莎这方注意,那个男子的面孔是分为两半的,一半美得令人咋舌,另一半则被伤疤覆满,狰狞无比。
“双面人?”她怔怔地仰视着那半张比女子还要美艳的面容,欣悦之感犹如看到了春花在原野上绽放。又不免去注视丑陋的那一半,便登时泛起一种汗毛倒数的恶心感。她不禁想起了果木上常有的一种黄绿色虫子,虫子身上长有刺刺的毛,粘在身上又痛又痒。她看到那半张伤疤脸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杨瘌子在身上爬过。含莎战栗了一下。
右侧的男子黑衣黑发,也有着骇俗的面容,却是头在下、足在上的倒悬之位。
他的手中悬托有一个黑色的正八边形,细致看来那其实是一只口尾相衔的蟒蛇,深黄色的瞳仁裂成细长的缝,就连里面呼之欲出的杀机都被描画得惟妙惟肖。
黑衣男子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犹如鸿蒙初辟的太虚之境。他也在俯瞰,却因为是倒位,含英俯视的时候,目光便直接和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四目相对。
含英无法解悟眼神中传达出的全部情愫,只是单纯地被幽邃的蓝眼睛吸引。她觉得这双眼睛像是一本开启的书,用鲜血写成,满纸是杀戮与残酷,然而在那些言表之外的地方,却是有一种朱红色的悲悯在安静地流淌。含英读不懂眼神中的哀伤,只可以用精神去感受,她不觉闭上双眼,脑海中跳跃出一幅画面:烽烟过后,一朵象征着纯真与爱情的踯躅花,悄然绽开在爱人倒下的那片战场……含英急忙睁开眼帘,发觉栎呈正在看自己,不知怎的,鼻腔里忽然多出种酸胀的感觉。
画面中的两个男子头足相抵,于是八芒星之内,又形成了一个环。
大环紧扣着八芒星,八芒星紧扣着小环,而小环之中,黑衣男子手中的八边形恰就位于圆环最中心的地方。环环相扣,犹如一道层层递进的局。
“这个人是神子!”含莎指着左侧的那个红衣黑羽的神,说道,“我们明人的神子就是金发金眸的!”
“不可能。”含英否定,“神子没有羽翼,再者神子是半神,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人,怎么可能有一半丑陋的脸?”
“也是哦……”含莎转念一想,觉得姐姐所言的确在理。“你们看。”她又示意壁画中倒悬的男子,“黑衣服的人没有羽翼!”
“不,他才是真正的神。”栎呈道。
“真正的神?”含莎不解。
“他是真正的神!因为神的翅膀是人类无法看见的。这个世界上原本有很多种光,但是人神之战后,神明只给人间留下了七种,其余的光,他们都用来编织飞上苍穹的翅膀。”仿佛看到了瑰奇的光芒如繁花般璀璨,在天神振翼之时随着纤羽遗落,溅碎在原始的天幕。原始的天幕会是什么颜色?这样想象着,憧憬之情渐渐爬上栎呈的眼角。
“因为属于人类的光芒只有七种,所以我们看不到神的翅膀?”含英问道。
“对,天神原本想将光芒全部带走,可是海神摩珂不希望人间从此暗淡无光,于是他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发出了死亡前最后的怒吼。天神被震慑,手一抖,将七种光芒丢在了身后。七色的光芒便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到了人间。每一朵积雨的云都是海水变化成的,所以雷声是海神的呼喊,雨水则是海神临死时的眼泪,然后雨过天青,彩虹就出来了。”
“这是真的吗?”含莎将信将疑。
“谁知道?”栎呈笑起来,“小时候我说要去追彩虹,我妈妈便给我讲这个故事。她说人是追不到彩虹的,因为彩虹的两端,一边是天之涯,一边是海之角。不过我觉得这大概是她编出来哄小孩的,我挺想问问,但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我觉得这个故事挺感人的,因为神也会悲悯人类。”含英用指尖轻轻摩挲那双深邃的蓝眼睛,“这个人会是神吗?堕天之神……”
“这幅画是绘于万年以前的。”栎呈说道。
“为什么?”
“你们看那个红衣人身后。”栎呈示意,“古时候勺柄形状的七颗星还不是今日见到的形状,这幅画描绘的是当时的星象。”
“可是那时候天上还没有明人的灵魂,也就没有流转的星辰。”含英不解,“这幅画分明是自相凿枘的。”
“或许是一个来自远古的预言,是神要将自己的旨意传达给万年之后的人,只可惜目前我们能读懂的少之又少……”栎呈闭目片刻,像是在聆听在某种来自上古的启谕。“含英,含莎。”他忽然说道,“看我们身后。”
“身后?”姐妹同时转身。
“身后什么都没有。”含莎道。
“知道我什么朝石不离手吗?”栎呈说道,“因为界的缘故,这里面的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是完全混淆的,但是朝石永远指向世界中心渔孤山,任何时候都不会说谎。所以每一次转向前,我都会用朝石定位。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我们每一次偏转方向,其实都是向着东北或者东方。”
“这怎么可能?”含莎惊诧。
“之前我们看到的岔道其实只是幻觉,是‘界’叠加‘镜’制造出的假象。”栎呈说道,“朔草位于西南西,我们向着东北东,也就是说我们身后的并不是迷宫……“栎呈向前探出手臂,一个大开大合的“揭”的动作,像是要撕开一道烟幕,“而是一条笔直的路,从起点向终点,直指向世界的中心!”
“这是?”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含莎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幻觉吗?”
“不,是真实!”栎呈的双眼闪闪发光,“密术随着被识破而破除。看好,我们即将见证的,是这个‘迷宫’真实的样子!”
一切在顷刻间翻覆,像是墨汁在纸面洇开,氤氲的“墨迹”形成一个圆环,沿着地道的方向推向远处。“墨圈”所经之处,那些所谓的转角、岔道、丁字路全部消失不见。像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无形大手将弯曲的钢丝掰直了,一条笔直大道出现在他们面前,纵目望去,尽头一直消失在视线之外。
“不是迷宫,而是一趟直路!而我们先前所做的,就是在错觉的带领下往来折返!”含英难以置信,“简直像是……”她在斟酌词句,“某种古奥的教义!”
“不知道修建迷宫的神想向我们传达什么。”栎呈道,“或许是从起点看终点,道路曲折而蜿蜒,而从终点反观起点,无非一条直线……要不要推开门看看?”栎呈示意石门,虽是询问,眉眼间的神情却已然迫不及待。隆隆的水声就从石门后传来,像是那里有一条智慧的大河,从远古而来,振聋发聩。
“嗯!”含英笃定颔首,像是承接了某个挑战。
“这么厚重的石门,一定是机括传动的,我们来找一找机关在哪里!”栎呈言罢在石壁上摸索起来。
“不必了!”含莎道。
“什么?”栎呈不解。
“我推开了!”
含莎手指所在的地方,两道门扇中间透出一缝修长的光亮。金黄色的光亮辉映在含莎丰盈的脸颊上,照映得她葡萄珠一般的瞳仁如黑曜石一般闪亮。
从含英和栎呈的角度望过去,沐浴在光芒之中的含莎犹如在接受神性之光的启迪。她的神情同他们一样惊骇,然而眼神深处,却又是圣洁而安宁。
“你怎么做到的!”栎呈惊诧。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轻轻一碰,门自己滑开了。”含莎像是为证明自己所言那样,又是轻轻一推,门扇间透出的光线即刻变宽了。
栎呈和含英不由分说,立即推门。其实石门并非很轻,含英和栎呈启门的时候都感觉到了明显的滞涩感,然而这种感觉犹如四两拨动千斤。他们推石门,石门也同时推他们,石门推他们的力化作了他们推石门的力,力量叠加,之后他们用更大的力度推石门,石门也用相应的力度推他们,借力打力,力量再度叠加……就像是一种镜子游戏,将两个镜面对照在一起,每个镜子中都无数个镜子。他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是这样被重叠起来放大,变得无比强悍。
石门被推动的速度很缓慢,缓慢到栎呈、含英、含莎都在脑海中设想了石门开启之后的无数种可能:数不胜数的金银财宝、青面獠牙的狰狞怪兽、一个神祇死去后的尸体、一段掩藏在历史夹层中的传说……
却是在石门洞开的那一刻才蓦然发觉,在神迹面前,人类的想象力是何其自惭形秽……
栎呈看得目瞪口呆,“天呀,水往高处流!”
“看!火焰燃烧在水里!”含英也是在掩口惊呼,可是声音尚未飘远,便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水声中。
石门背后是一间占地约百井的穹窿形殿堂。殿堂正中央是一道倒置的水瀑,水从地面喷涌而出,向上飞流到顶部。穹顶上描绘着星辰图,犹如被群星拱抱,从地面喷涌出的水在穹顶中央形成一泓湖水。
湖水想必很深很深,因为三个人抬眉仰望,全然看不穿湖底。不知是否是仰颈时间过久,三人同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觉得湖水边上的那些金色的星辰似乎是在向着四周缓慢流动,如同水迹在布面濡开,蔓延至边际,然后顺着墙角流淌下来。
倒悬在三人头顶的湖水是湛湛的碧蓝色,然而逆行而上的水瀑却是被映成了明丽的红。水柱的中央,一团炫目的光火在水中燃烧。跃动的火苗将水柱染成绚丽的明红色,就连飞珠溅玉的水花,都犹如是火星在四溅着迸出。
“火星”溅落的地方,放眼尽是灿灿的金黄色!
“宝藏,是宝藏!”含莎再也忍耐不住,兴奋地抚掌而呼。
三人的身边,珍宝堆砌如山。
鹅卵那么大的玫瑰色颔骊珠;碧蓝色的计蒙珠,轻轻抚摸便会有海水从宝珠中溢出;大块大块的日暖玉原材,泛着琉璃或是油脂的光泽;各种颜色的缠丝、藻草、水胆玛瑙……还有不可胜数的奇珍异宝,不乏栎呈闻所未闻根本叫不出名字的。
最多的还是僻寒金打造的金饰,女孩子的项链、钏、压领、耳环,男子的刀鞘、带钩、火镰盒、发冠……
含莎曾经在神话故事中读过,有一种法器名为“透骨金”,透骨金点到之处,一切都会变成黄金,她觉得这里就像是被透骨金点过!而且点石成金的法术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泯,冷金色太过炫目,像厉害瘟毒,从眼球一直侵入内心,肉长的人心变得只能辨识黄金的颜色。
含莎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不自控的,从地上拾起一个金灿灿的手环。
“不要戴!”含英慌忙喝止,“小心有蛊毒!”
含莎吓得跳起来,但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将手环扣在了手腕上。
含英和栎呈同时慌张不已,脚步不觉错后,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含莎。是他们最熟悉的面孔,但是难保下一个瞬间,女孩的面容会遽然变得狰狞,然后吐着信子的毒蛇从她眼神深处蹿出!
时间仿佛凝滞了!
不知道过去了许久,长时间的相视无言,那些含英和栎呈设计的情节一件也没有发生。
含莎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小扇子一般的眼睫忽闪着,怔怔地注视着两个人。还是那双明澈如镜的大眼睛,英气的深眼窝,眼神深处,还是那个纯稚的灵魂。
“哈哈哈!”含英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瞧你那大梦方觉的表情!”
“她哪里是大梦方觉的表情,她是没有睡醒的表情!”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下来,栎呈也忍不住调笑。
“真是的,自己吓自己!”含莎也忍俊不禁,她手腕上的就是一只单纯的手环,没有蛊毒、没有机关,是真真切切的无价之宝。
含莎让手环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旋转一圈,上面錾刻的山茶花纹样便如同在徐徐绽开一般,花心处还镶嵌有纤细如发的花丝,精致得让含莎只想放在手中不停地把玩。她担心自己大手大脚将那些花丝碰坏了,只好高举起手臂,在眼前拉近又推远,不住地欣赏。栎呈便在一旁笑她,又拾起一个花冠,为含英戴上。
“这么多宝贝,可以买一个果园,买一匹白蹄子的小马,卖好多好多漂亮衣服……”含莎快乐得像一只发现了松塔的松鼠,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都想抱在怀里,却可惜襟抱太小。
含英取下花冠,声音低婉,“有了这些财富,先生不要再做伤阴德的事了。含英是明人,不能陪伴先生去海的尽头。您毁了多少的阴宅,到了那边厉鬼们难免要埋怨的。现在好了,先生可以仗义疏财,多做些功德事,含英也就不担心先生受那些阴鬼欺负了。”含英还想嘱咐些什么,却害怕自己再说下去,千言万语会化成无声的哽咽。
“我不缺洗手的金盆,我想要的是刺激。”言虽如此,栎呈还是环住含英的肩膀,给了她一点安慰的力度,“含英和我妈妈一样,喜欢编故事骗我呢。”
“谁编故事骗您?”
“就是像我妈一样,唠唠叨叨。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丧气的事,这么多宝贝,我们快来看看都有什么!”
“嗯!”含英颔首,遏制住了即将泛滥的感伤。
栎呈又打开了一只盛有深红色液体的白玉瓶,蜡封才刚开启,酒香便像渴望出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飞窜出来。那种郁烈的香气,单是闻了闻便会使理智变得荏弱、血性变得躁狂,遑论栎呈,便是连含英和含莎都忍不住想会须一饮。最终还是栎呈行事果决,在酒香蒙蔽他的神智前,猛地一压盖子,将它们拦在了瓶内。
发现宝藏的狂喜如潮水暴涨又如潮水退去,没有狂喜填充胸臆,深邃的不安之感即刻降临,三个人都好像被一只大手攫住了心口。
栎呈、含莎、含英六顾茫然。
这不是面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时的不知所措,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感。只觉得从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一种使命就已然落在了他们的肩膀。他们不知道这种使命有多么沉重,但一定比这一室的黄金珠宝还要重不堪负。隐约有一种不祥之感,只觉得一道缄封了千年万年的大门被自己无意中开启了,大门背后是倾城倾国的财富,财富的障眼背后却暗藏有亡家败国的灾难。
“水怎么会向高处流呢?”含英再一次注视着那道诡异的水柱,低声问道。
“水不可能向高处流。”栎呈凝眉思索,说道,“我们被幻象欺骗了!”
“幻觉?”含英还是不解其意。
“是这地宫中的最后一道界,如果我猜想得不错……”栎呈从衣襟中取出那枚朝石,手指一松,小石子竟是竖直向上飞出,“落”进他们头顶的大湖,涟漪溅起,石子摇晃着没入湖底,不见了。
“果不其然!”栎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露不出欣慰的笑容。
“怎么?”含英诧异不已,“怎么会这样?”
“从进入大门的那一刻,我们便陷入了又一个界之中。同以往一样,这并非单纯的界,界之中还叠加有一重‘镜’,于是界中的空间发生了上下翻转,我们头顶的其实是‘下’,足踏的才是‘上’。水依旧是从高处流向低处,只不过我们像蝙蝠一样被倒挂起来,所以用我们的眼睛看去,水便是从下流到了上。”栎呈解释道。
“什么!”恍然大悟的含莎骇诧不已,“我们被倒悬在天花板上!”她急忙跑过去抱住姐姐,唯恐自己一松手,便会倒栽葱摔下去。
“傻丫头,这个界足够强大,我们不会掉下去的!”栎呈说道,“地面上想必是有一条明河,而且依这个地宫的位置来看,大概是天生河的某条支流。水从河床的破口流到地下,又被这里的界送到壁顶,形成池沼。”
“可是火焰燃烧在水中,这又作何解释?”含英凝望着那团燃烧在水中的火焰,忽然发现端倪,“快看那团火,火焰中好像有东西!”
“有,的确有!”含莎也冲到水瀑边,不顾飞溅的水花打湿她的头发和衣衫,仰着头凝神谛视。“是一本书!”含莎忽然叫起来,“我看清了,火焰中有一本书!”
“书?”
“我试着取出来!”含莎整理一下腰带,跃跃欲试。
“可是那是火!”
“不碍,只是试探一下!”含莎借着水的冲力腾身向上一跃,像是在拍打空中的藤球,手臂掠过水中之火,从水柱中切过。
“怎么样?”栎呈和含英同时问道。
“不烫手!我试着取出来!”含莎言罢第二次起跳,轻捷得好像一尾溯流的游鱼,借着水势腾空而起,栎呈和含英眼看着那一团火焰被含莎顺利握紧在手中。
“我抓住了!”含莎在水花飞溅中高喊。水毕竟承载不住含莎的重量,含莎旋即急转直落,栎呈见势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全身湿透的女孩接住在怀中。
“你们看,真的是一本书!”含莎兴奋地说道。
书上的火焰在离开水的那一刻熄灭了,虽然从水中被取出,封皮上却是滴水未沾。捧在含莎手中,干燥,森然,带着沉甸甸的朴拙古意大书淬火而生,却全然不似一只刚刚浴火新生的凤凰。除却正反封皮上镶嵌有两颗光泽暗淡的深红色石头,古旧的革质书皮破旧不堪,在一室的珠光宝气之中,犹如被牡丹羞煞了的败草。
“咦?打不开。”含莎试着将书开启,却发觉紧合的书页牢固得像被浇筑过一样。
“含莎,封面上有字,还是鸟迹文”含英道。
“真的哦!”含莎的指尖掠过漫漶不清的字迹,觉得像是在抚摸一段被风化的斑驳的碑铭,“厌胜图,较大的是‘厌胜图’三个字。”
“厌胜?”栎呈存疑,“那不是相传木工诅咒人的邪祟吗?快,下面还有一行字。”他催促道。
含莎一字一顿地读来,“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
“什么!”含英惊叹。
“这不是……”含莎也盯着书封上的鸟迹文,大惊失色。
“这不是天枢帝讨伐业海时的师出之名吗?”
“我原先以为只是天枢帝杜撰的!”
“这句话真的存在?”两姐妹面面相觑,寒意不觉之间渗入脊背,循着血脉流遍全身。
“不要!”含莎骇然大叫一声,甩手将《厌胜图》抛出,她用尽了全力,就好像那本书忽然之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她一刻也不愿意多握在手中。
然而《厌胜图》不似栎呈的朝石,大书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曲线。那绝对不是被抛出的物体所应拥有的飞行曲线,如同讽刺,曲线的最后,《厌胜图》掉落在含莎脚边不远的地方。含莎用力踢了一脚,《厌胜图》像是只倔强的驴,只略微颤动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
痛感迟钝了一下,才从含莎的脚趾传来,方才还柔软如棉的《厌胜图》,在含莎踢它的那一刻变得坚硬如顽铁。像是有意戏弄她,《厌胜图》发出金属相击般的“铮”的一声,在隆隆的水声中都清晰可辨。
这本诡异的书不似烫手的芋头,而是一枚粘人的芋头,它似是有意要黏着将它从水中取出的人。含莎吓得瑟缩在姐姐身后,就怕《厌胜图》会像螃蟹一样横行着追过来。
“你将它取了出来,它可能认你为主人了……”含英不安地说。
大书平躺在地上,一副无辜的样子。然而含莎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森然,就是那种被蛇的眼睛注视着背心时的感受,又像是被手指点在眉心时的不适感。含莎觉得那条蛇就是命运的大手,悄无声息地向她探过来,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要逃跑之前,已然被牢牢地钳住。
含莎的直觉没有错,很多很多年以后,她被另一个国家的人称为“亡夫败国的含莎”,与陪伴觉苒血祭舍身台的潭姬,并列为明人两大祸水……
“先生,这个界好诡异,可以破除吗?”含英问道。
“或许这个界存在的意义就不是被破除。”栎呈低语。
“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们明人有一个关于末世的传说。”
“您说‘倒悬之日’?”
栎呈肃然颔首,“据说世界毁灭的那一日,天地倒悬,海水流向天上,火焰在水中燃烧,日月无光,星辰陨落。你们看这里的景象,不正是天地倒悬吗?再看我们头顶处的湖水和星辰,那是在模拟天空的景象,天空之中没有日月,而星辰流向天边。”
“那么这座神殿……”
“分明就是天地覆灭的预言呀!”栎呈抚着自己的心口,犹如在天地的中心呐喊,“这是灭世之景……”
天、地、海,仿佛世界之大都已经微缩在这间不过百余井的殿堂中,而他们是人世间最后的三个生命,在日月无光的昏暗中,目睹着这个人类生活了千年万年的世界,无可挽留地走向覆亡。
栎呈的脑海陷入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之后,他蓦然想起了在神话书中见过的上古初民的祭祀舞蹈,原始而狂野,好像带有某种晦涩的教义。栎呈一直将其认为是迥别于文明世界的野人的躁动。他今日才明白那绝非躯体的躁动,那是灵魂在颤抖,也是文明的第一次心跳,灵魂从此接受神性的照耀。
心绪狂乱如烈风撕扯的战旗,震耳欲聋的水声似翻滚的黑云。
他只想跳那样的舞蹈!
膝头的力量被抽走了,栎呈蓦然跪倒在地,像世界中心的方向顶礼。
含英含莎姐妹看着栎呈怪异的举动,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种顶礼何其崇高何其圣洁,令她们不忍打搅。
“那,那这些财宝我们还要吗?”许久之后,含莎试探着问道。她实在喜欢这些财宝,又着实害怕相伴而生的不祥。
“当然要!”栎呈站起,说道,“既然这间神殿是神的预言,那么这些财宝便是神赐予人类的礼物,我们又何必推却?只是……”
“只是什么?”含英急忙问。
“只是这本书……”栎呈拾起地上的《厌胜图》。追着他的不祥感从未消泯,这种感觉像是只身奔跑在荒乱的草莽,不知道那片草叶后埋伏有蛇的眼睛。栎呈回首他们一路走来的狭长的地道,出神地说道,“我们在一个终点找到了它,我不知道这本书未来将由何人开启,但开启的会是一个崭新的起点。或许还是……”栎呈的面色如苍铁般凝重,“灭世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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