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还没有散,鲁老师就走出了村外。
他回头望望小水湾还在沉睡,像一位少女的安眠,安静而温柔。村里的几只大狗汪汪叫着为他送行,鲁老师继续向前走。
他的步伐没有往常那么快,也没有往常那么轻。他的肩上背了一个很结实的尼龙袋,此刻它们像增加了双倍的力量一样,压得他整个的人矮了下去驼了下去。鲁老师没有感觉到累。
因为他的心思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远了。
他仿佛看见了他的教室变了样,娃儿们背着书包来读书,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受罪。虽然也不能像城里的孩子们那样想啥有啥,但他们至少不用在冬天塞着稻草夏天塞着抹布的房子里读书。鲁老师无数次固执地认为:一个教室的门窗如果安上的不是明晃晃的玻璃,而是抹布与碎草,那是很没有教室的样子的。
况且,那些东西阻挡不住好奇的牲畜。在鲁老师上课的时候,会从抹布做的窗户飞来母鸡,猪、狗们也会进来嗅嗅学生们的腿脚,然后像个学生一样趴在地上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鲁老师。学生们虽然习以为常,鲁老师却觉得忍无可忍。
更有一次,一头牛也跑来捣乱,大摇大摆地进来,怎么也劝不走。最后硬是校长过来背着扛着一样把牛给弄走了。学生们哗哗笑了半天。
鲁老师曾多次找过校长,校长也多次找过鲁老师。缺钱不是缺别的,缺钱是一件很没办法的事,在这山沟沟里。逼急了,校长就高声大嗓喊:怎么办呢老鲁,我都恨不得卖了自己的裤子给你买几块玻璃安上。鲁老师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他不是生气,他也是没办法。有谁爱买校长的裤子呢,他又不是明星。
还得自己想法子。
没想到法子真的想出来了。他们小水湾村的周围,山谷山顶长满了苜蓿。苜蓿每年开一种紫色的蝶形花,小水湾一年四季镶嵌在青山绿水与蝶形花里,如果不是因为穷,小水湾的村民们愿意当风景一样日日欣赏自己身边这天赐的美景。
苜蓿花开花败,果生果落,顺其自然,平日除了牛羊来吃,风吹雨打,没人再去注意它。有一天,鲁老师听广播,从收音机里得知苜蓿果是一种很珍贵的药材。能给女人美容给男人降压。鲁老师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天天听广播,他也晓得如今这两件事都是山外面的大事。
他一连笑了几天,学生们从没见老师这么高兴过。
笑够了,学生们便看见他们的鲁老师像个疯子一样穿梭在满山满野的苜蓿丛中,下了课他背个空袋子上山,上课了他就像旋风一样扛着沉甸甸的袋子回来,满脸的神采。
有几次也被校长看见了。校长截住他,数落他:老鲁你是不是背金矿回来了,整天忙得跟蝴蝶一样不好生带学生……鲁老师只是眯眯地笑,深褐色的泥土陷在他深褐色的皮肤里,脸像煮熟了的红薯皮。
山里的苜蓿被鲁老师摸了一遍。
这天的黎明还没来到,星星还在眨眼,鲁老师就出发了。
好了,咱现在不说鲁老师走前的这些事了,咱们来说说鲁老师走后。
鲁老师走了,不见了,消失了,像被大风吹跑了一样。连个招呼也不打。鲁老师的家里乱了套,大人小孩哭成了一团,因为家里从来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事。学校里也乱了套,这所小水湾学校除了校长,就只有一个鲁老师。学生们一下没有了老师,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张皇,在院子里像羊群一样跑的跑,叫的叫。村里的鸡鸭也赶紧跑来凑这个热闹,一时可真热闹了去了。张校长急得一会儿跑去赶鸡鸭,一会儿挥着同一枝荆条在教室里喊:坐下,坐下。孩子们也喊:莫坐、莫坐,座儿上有鸡屎哩。教室里笑着叫着没完没了。
没有了鲁老师,一切全变了样。张校长成了最伤心的一个人,他不能眼睁睁地让孩子们丢下书本撒野——这是最让他痛苦的一件事。他有心教他们,但完全没有鲁老师的招法,孩子们全无心要学。因此,他只能天天在村里的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呼喊:老鲁,老鲁。像呼唤前线上一个失踪的战友一样深情而焦急。
五天后,他的老鲁终于回来了。唔,他真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鲁了。他更黑更瘦了,皮肤下面的青筋像蚯蚓弓起了腰一样,他的嘴唇干裂,像一块树皮一样。但从他的眼睛里,多出了一层亮的光,这层光使他整个的人显得那么有精神,像一块黑暗中的金子。他一直没舍得露出来的右手此刻终于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手里的钱币被他的汗水粘在了他的手掌上,真像长在了他手掌上一样。
他还来不及多说话,张校长一拳砸在了他肩上,砸得他像个树桩一样晃了几下。
鲁老师回来了,教室的玻璃安上了。
此刻,鲁老师站在四周明光的教室里,内心涌出一种幸福与愧疚。将苜蓿变成钱,远远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简单,他现在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张校长,他知道在那五天,再也没有比张校长看着满院乱飞的学生们而束手无策更为痛苦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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