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丽妮

    母亲终于答应来城里。

    我盘算着，母亲来了就不让她再回去。我们都在外面，父亲也早躺在了出坡上，母亲还待在家里干什么呢？辛苦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可母亲说，家里还有鸡有鸭有田有地哩。

    我没吱声，心里说，就不让你回！

    去超市，给母亲买了点东西。毛巾牙刷人参燕窝，加一床羊绒被，几套衣服，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用品。母亲跟在我身后，显得很紧张，不知道怎么处置那双粗糙的老手，背一下，搓一下，更多时候，是硬邦邦地垂着。有穿黄褂子的营业员走过来，她就赶紧贴着我，想藏起莱，像做贼一样。

    妞，你怎么不给钱就拿人家的东西？母亲在我耳旁小声说，浑浊的眼睛警惕地四处偷偷看。

    妈，这是超市，先拿东西，到出口再拢堆算钱哩。我告诉母亲，这是超市的规矩，别人也都是这样的。

    母亲看看周围的人，才稍稍松一口气，可始终不敢碰那个购物小推车，还咕哝我买太多，又不记下价钱，等下怎么跟人家算钱啊。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笑不语。

    直到我把钱交给收银员，买的东西也全部装了袋，母亲才长长吁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的担子。不知所措的老手也立即有了主见，抢先拎起那几袋东西。母亲急步就走。我一边整理钱包一边急步追，不停叫她慢点慢点。

    到门口，母亲也没停下，掀开塑料帘子就想出去。

    一个穿制服的保安突然斜插过来，粗壮的胳膊拦在母亲胸前。母亲吓得连退几步，嗫嚅着说，我们给过钱的！给过钱的啊！慌慌张张回头望，用无助的目光寻找她的女儿。我急忙跑过去，瞪保安一眼，把购物小票递过去盖章，扶着母亲慢慢走出去。

    经过这番惊吓，母亲变得沉默了，不再说话，也不再跟我抢东西拿，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天空上忽然翻起很多黑云，快要下雨了。我们来不及去坐公交车，只好打的。而这个时候的的士，生意太好，特别难打。

    站路边等车。我两只手都提着几袋东西，不好叫车，有空车来了，便叫母亲招手。

    哎。母亲答应着，右手连忙往前面伸了伸。可的士不理会我们，哧溜一下滑过去，停在旁边边一个鬈发女人面前。

    妈，你招手要高一些，举过头，要不司机看不见。我望着的士扬长而去，皱起眉头。

    噢，知道了。母亲局促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第二辆出租车，母亲还是没能叫住，被一位中年男子抢了去。

    妈！怎么回事啊！不是叫你举高一些嘛！

    我举高了啊！你那是招手吗？你那是梳头！我看看越来越沉的天，调整一下越来越沉的袋子，不耐烦了。

    我……母亲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两眼死死盯着车来的方向。

    第三辆挂着“空车”牌子的的士开来时，我正想放下袋子招手，却见母亲一个箭步冲到路中央，张开双臂。一时间，所有的车辆都在母亲面前停了下来，刹车声，喇叭声，叫骂声，欷声，灌满了整条街道。

    母亲仿佛没有听见，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直挺挺拦在车前。

    妈——我扔掉东西，大叫着冲过去，紧紧搂着母亲。

    妞，妈不中用。妞让妈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妈不会招手，妈没招过手，真的不会啊！母亲委屈地说，浑浊的眼里含满了泪。

    是啊！母亲整天弯着腰种田，犁地，喂鸡，喂鸭，洗衣，做饭……可曾有一次招手的机会？望着瘦弱的母亲，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

    我知道我是留不住母亲了。

    果然，母亲第二天就要回去，谁也劝不住。

    此后，一晃就是三年，母亲再没进过城，而我被各种杂事牵绊着，也没能回娘家。

    今年春节，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回老家看望母亲。

    母亲精神很好，手捧簸箕站在院子中央，脚下围着一群叫喳喳的鸡和鸭。母亲轮流往周围撒玉米粒。鸡鸭们呢，就轮流着扑棱翅膀。

    妞，先歇会儿，待会儿咱去县里超市逛逛。看到我，母亲很开心。

    妈，日头都有点偏西了哩，还能去县里？我很惊讶，县城离村子很远，要搁以前，得天亮就出发，才能赶在天黑前回到，现在就算通了公路，也不能这么快啊。

    呵呵。母亲笑成了一朵菊花，却不说话。

    到街上，我才知道，往县里去的高速公路在村口开了个口子，村里好几辆面包车专门走这条线，搭客跑县城，半个钟头就到。

    我正感慨，一辆蓝色的半旧五菱面包车蹦跳着开过来了。母亲不慌不忙侧身探出半个身位，右手高高举起，大声说，哎——搭个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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