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卡夫卡-导言卡夫卡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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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地狱天使

    没有人能够唱得像那些处于地狱最深处的人那样纯洁。凡是我们以为是天使的歌唱,那是他们的歌唱上面这句有悻常理的话出自20世纪天才的文学和思想大师卡夫卡。即便对卡夫卡毫无了解,仅凭这句话,经验丰富的人也能嗅出诸多复杂而微妙的气息:自我折磨、自我谴责、恐惧、甜蜜和怨毒、刻薄、牺牲和逃避……

    弗兰茨·卡夫卡,法学博士,前布拉格工作事故保险公司高级职员’一位死前默默无闻的人,一位奥地利人和捷克人,“20世纪上半叶无名的恋诗歌手”,梦境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大师悬而未决”的魔术大师,现代隐喻和童话天才,生存论(即存在主义)大师,克尔恺郭尔的“精神邻居”,“或此或彼”的思想者,永远在问“tobeornotGbe(活着或死去)”的现代哈姆雷特,箴言大师和悖论表达大师,迷宫般的《城堡》的作者,永远无法抵达城堡的“K”,“饥饿艺术家”,绝唱歌手,请人代毁作品的人,偏执症和自虐症患者,神经症和神经衰弱症患者,恐病症患者,当时的“白死病”肺结核患者,慢性自杀大师,久病成医的精神分析家,严重的“婚姻综合症”患者,渴望婚姻和家庭之爱的人,甜蜜而怨毒的情人,情书圣手,迟疑不决犹犹豫豫左右摇摆三心二意的人,艳情遭遇者和爱情背叛者,不可救药的“恐婚症”和“恐家症”患者,残忍而又令人同情的“婚约杀手”,毕生的单身汉路过妓院就像路过所爱者家门”的人,犹太商人的长子,两位早夭弟弟的哥哥,三个妹妹的兄长,懦弱而失败的弑父者,无可奈何的恋母者,渴望“成为自己父亲”的人,据传唯一一位早夭非婚生子的父亲,追求而又逃避事业的人,心理固着的“问题儿童”,永远“在成年人中流浪”的孩子,他自己所知道的“最瘦的人”,永世漂泊的犹太人中的一员,普遍人性的“活标本”,要在地狱里寻找建造天国力量的人……

    卡夫卡深知人性和自身的微妙与复杂,那有如他自己笔下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堡。1913年9月,卡夫卡在出差途中遭遇艳情而背叛了恋人菲莉斯。此后,不知是否由于艳情的甜蜜,他与菲莉斯的关系冷却下来,在双方调整的过程中又与菲莉斯的女友格蕾特发生艳情。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人性较量中,几位朋友组成一个“法庭”审判和裁决卡夫卡,他生平的首次婚约凶多吉少。1914年7月10日,在赴柏林接受该“法庭”审判和裁决的前夜,卡夫卡写信给自认唯一与他有着深厚感情的亲人——妹妹奥特拉:

    在试图努力入睡之前匆匆写上几个字。昨天夜里这一努力完全失败了。想想看,你的明信片此刻有多大的力量!它使我绝望的早晨又变得可以忍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安抚。……柏林的事我当然会写信告诉你,但是现在关于那件事和我本人都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场事件和这封信多少展示了卡夫卡复杂而微妙的人格,那如果不是一个黑洞,也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足以让人晕眩。只不过,这场事件和这封信只是冰山的一角。

    就在上述解除婚约事件之后,卡夫卡与菲莉斯又重新缔结婚约,并在“相互折磨”数年之后决定以“技术性的方式”完婚。就在这时,他发生了大咯血,很快被诊断为肺结核。这种病在当时因没有特效药而令患者生死未卜、“悬而未决”,因此被称之为“白死病”,与可怕的“黑死病”相比拟。生死关头,菲莉斯鲜明表态,自愿忠于婚约,与他共担忧患。大难当头,常人的心理反应不用说是接受情义的援救,甚至像溺水者一样紧紧抓住任何可能抓得住的稻草,更不用说像菲莉斯这样“审慎、能千、宽怀大度”的女性伸出来的手。巾另一方面,对于肺结核这样一种“悬而未决”之病,谁都明白接受友爱或爱情的介入是多么重要。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平日极度神经质,自认为天生“蠃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卡夫卡却一反常态,对己对人都一副铁石心肠,与菲莉斯挥泪诀别,一刀两断,从此“像孩子抓住母亲的衣襟一样”紧紧抓住他的肺结核,走上长达七年的慢性死亡之旅!

    另一个谜一样的事件是多拉。她是卡夫卡去世前不久遇到的一位犹太姑娘,年方十九,敏感、善良,内心充满爱的温情。卡夫卡貌似宁静的表情、痛苦的目光、渴望而悲哀的神情触发了她身上既是孩子又是母亲的双重反应。他们相爱了,奇迹也随之发生:卡夫卡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一反过去放弃生命的姿态,反过来放弃了对于医学文明的偏执抵抗,把自己交了出去,对医生的处治表现了绝对的服从。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他的偏执不够彻底,还是面对日益逼近的死亡终于悔悟?或者他觉得终于找到了人生的真爱?果真如此,过去的爱情又意味着什么?一特别是三年前与“志同道合者”密伦娜的爱情,那场爱情发生于卡夫卡三次订婚失败之后,因而被研究者们称做“情感的巨澜”和“灵魂的绝唱”,被卡夫卡终身密友勃罗德视为人类伟大爱情的范例!

    卡夫卡之谜不仅表现于爱情与生命的问题,也同样令人不可思议地表现于文学。众所周知,文学是卡夫卡的生命,正如他多次明确表示我就是文学组成的。”卡夫卡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四个字加以概括,那就是“肉身成言”。内心巨大的不幸、悲哀、虚空与绝望,都被他用伟大而悲壮的“魔法”呕心沥血化作神奇的文字,它们是他生命的见证和超越,在世人眼中更是字字珠玑的稀世瑰宝。然而,卡夫卡两次留下遗嘱,要求遗嘱执行人终生好友勃罗德在他辞世之后负责销毁他的文字,令一般人不可思议。然而一般人不知道,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两份遗嘱都并非正式遗嘱,第一份用墨水写在一张未注明日期的纸条上,要求将生平所有文字“一点不剩地全部予以焚毁”第二份不仅同样未注明日期,而且用的是铅笔,写在一张旧得已经发黄的纸片上,表示少数已发表作品可予保留。两份遗嘱跟其他“许多文件”一道胡乱堆在公司办公室的写字台上,甚至都懒得放在抽屉里有人甚至认为,卡夫卡非常了解自己所选定的遗嘱执行人,知道他不会执行自己的决定!

    卡夫卡是一个谜。有证据表明,在某种程度上,他有意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可破解的谜、一个无法被“抓住”的人。有一天,包括卡夫卡在内的几位友人一道谈论德国天才诗人海涅。一位友人激赏海涅,认为海涅是唯一可与歌德比肩的德国诗人,是一位彻头彻尾的诗人。友人接着说了一句双关语:他虽然高度评价海涅,却完全无法与之相处,因为海涅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欺骗!他的意思显然是说:即便他想与这样的“骗子”相处,也没有相应的能力,因为这样的人是不可破解的谜,是无法被“抓住”的人。卡夫卡肯定了友人对海涅的这一评价,认为这一评价“别有见地”,不仅具有普遍意义,而且“至少从一个方面是我对作家的看法绝好的并仍是十分神秘的概括”。

    谜一样的卡夫卡。魔法大师般的卡夫卡。

    为了理解卡夫卡,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们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八十多年来,研究K夫卡的成果堆积如山,浩如烟海,甚至形成一门“卡夫卡学”。然而事情并未因此而呈现清晰的图景,相反,“卡夫卡学”本身倒越来越像一座超级迷宫,也像卡夫卡自己笔下的“城堡”,又像卡夫卡那“带爪子的小母亲”一样的故乡布拉格,复杂而微妙、含混而难以接近和进入,朦胧地喻示着人们试图理解卡夫卡的强烈愿望。

    人们希望了解一个真实的卡夫卡。

    本书也属于这样一次努力。

    2·恐惧化身

    卡夫卡是谁?

    卡夫卡是恐惧的化身。

    这不是随便哪一位卡夫卡学者的研究结论,而是卡夫卡惨痛的自我分析。他说:

    我的本质是:恐惧。

    恐惧的最早记录来自一张童年时期的照片,5岁的卡夫卡站在照相馆里的人造风景前面,依着一只巨大的玩具山羊,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安全感,由“理智大脑”所支配的右眼透射出深深的不安、恐惧、怨恨以及由此产生的些许执拗,而由“情感大脑”所支配的左眼则流露出挫败、驯服、忧郁和伤感的表情。

    29年后的1917年,34岁的卡夫卡在人生之路上遭受了身心两方面的大崩溃:一方面是一场伤筋动骨的不幸恋爱,另一方面是肺部大咯血并被确诊为肺结核。从那时起,卡夫卡陷入了“向死而生”的绝境,并在两年后写下一份珍贵的“精神分析”文献《致父亲》,其中所坦陈的根本结论是:他从童年起就因为父亲“专制暴君式的专横态度”而彻底垮掉,内心充满恐惧。

    在这封历史性的自传文献中,卡夫卡还检讨了他与恋人菲莉斯恋爱之不幸的心理原因。这一原因他在早些年的一篇日记里作了概年。

    括,那当然也是恐惧恐惧结合、恐惧失落子对方”、恐惧婚姻、恐惧性爱、恐惧除写作外的一切。

    1920年,就在写下:《父亲》后不久,卡夫卡经历了一场从情感和精神上来说更为深入的恋爱,留下一部重要的《密伦娜的情书》。面对“志同道合”的恋人密伦娜,他有机会全面检讨自己的恐惧,并进行残酷而透彻的自我精神分析,其“专业水准”之高,恐怕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致密伦娜的情书》首先是一次恐惧大展览。在最初的几封通信中,卡夫卡谈及自己莫名的恐惧:“您的信……一封叫人吮吸不止,一封则令人惊恐”,“这封可怕的信”,“那封星期天来信……比我第一次读完所想的更可怕”。密伦娜大概对这种莫名的恐惧表达了一些探询,卡夫卡则反过来强词夺理地认为密伦娜跟他一样恐惧:“我们是那么地怯懦……几乎每一封信都对上一封信或下一封信感到惊恐。……这种怯懦只有……在恐惧中才会消逝。”密伦娜显然进一步暗示卡夫卡应对恐惧的根源进行自我检讨,卡夫卡则干脆乘机大谈其恐惧,字里行间,触目惊心:

    “我的信也许有一封丢失了。犹太人的恐惧性!却不是担心信安全到达!”

    ‘‘你应当明白,密伦娜,我的年龄、我的暮气,特别是我的恐惧……我的恐惧与日俱增……”

    “这些以呼喊开头的信……结尾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惊恐,……恐惧阵阵加剧……恐惧之蛇一条条在你的头上抖动着,而盘在我头上的一定是更加凶险的恐惧之蛇。”

    “大约在肉市巷的入口处……对这威胁的恐惧占了上风。学校本身对我来说已构成一种威吓,而现在女厨子还要对我加重这种威吓。”

    “……[我]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

    “此外我的本质是:恐惧。”

    “你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仍茫无所知,它全然处于恐惧的笼罩之下。”

    “我所担心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入恐惧深渊中的(假如我能像沉入恐惧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反叛的力量……”

    “你说你将出于恐惧而写信,这也使我有点恐惧。”

    “我觉得目前只有一件事令人感到恐惧,那就是你对你丈夫的”

    反。

    “你也许已发觉,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

    “要是你在这里多好啊!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恐惧,它和我死死地缠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滚来滚去。围绕着这恐惧,事情在某些方面变得十分严重……这恐惧不断地告诉我必须承认这一点:密伦娜也是人。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使恐惧本身也变得易于理解了……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假如没有这几天其他事的纠缠,今天早晨我又会出现向你诉苦的‘恐惧’……”

    “今天一早我突然害怕起来,怀着爱害怕起来,揪心地害怕起来……”“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远离你的地方我只能这么生活: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还要多。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

    “由于我在维也纳的态度,你以恐惧的名义责备我是正当的,但它真正特别之处是,我不知道它的内在规律,只知道它是卡着我脖子的手,这才是我在任何时候所经历过的或者所能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

    “结果很可能是:我们俩现在己经结了婚,你在维也纳,我怀着恐惧待在布拉格”

    “……而我现在缺乏这个。恐惧有时也是赖此为生的。”

    “但从这一切之中恐惧在汲取着力量……”

    “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但是,恰恰在这白昼世界和那‘床上的半小时’……之间,对我来说是条鸿沟,我无法跨越,也许是我不愿意。……去它的吧,我对此害怕极了。”

    “你信中所说我的话聪明得可怕……我的身体感到恐惧,宁可[像只甲虫]慢慢地爬上墙去……”

    “但是我紧咬着牙,面对你的眼睛……便能忍受一切:遥远、惧怕、担忧、无信。”

    “没有你的帮助,我承受不了‘恐惧’。和它作对我太弱了,这些庞然大物我连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们夹带着我漂游而去的。”

    “……难道我的‘恐惧’与对自我污损的恐惧大不相同吗?”“我将回答那个关于‘strach-touha’t恐惧-渴望]的问题……,’

    “假如像你在上封信中做的那样,对‘strach’[恐惧]和‘touha’[渴望]的意义这般限制……我就只有‘stmch’了……”

    “……己经有另一个男人在那儿了,这并没有引起什么变化。我本来就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害怕,当然也害怕这个男人;即使他这时没有出现在那儿,我照样是怕他的。”

    “……是我在布拉格也有的那种恐惧,不是独特的格蒙德的恐惧。”

    “全天都沉浸在你的信中,怀着痛苦,怀着爱情,怀着忧虑和对捉摸不定的东西的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恐惧。”

    “……因此事情之糟在围绕着基础而产生的恐惧方面也表现出来。但那不是因你而产生的恐惧,而是指敢于这样去建立基础的恐惧。”

    我们不得不谈到,不得不一再重复着‘恐惧’,它折磨着我的每一根裸露的神经……’’

    “你的信到达时,我的第一封信已经发出了。不管这里面可能会写着的一切(里面会有恐惧’等等)……”

    “这使恐惧的冷汗渗满我的额头……”

    “我的境况可以设想[为C]……C在最苛刻的压力下行动,恐惧得冷汗直流(在别的情况下能看到这种从额头、面颊、太阳穴、头皮——句话——从整个头骨周围一起流出来的恐惧的冷汗吗?在C那儿就是这样)。C行动着,与其说出于理解,不如说出于恐惧。”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诚然,人们对于自身的谜也是无法拆解的。没有别的,唯有‘恐惧、”

    如此这般的自我恐惧大暴露,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卡夫卡的确是恐惧的化身,更准确地说,他就是“恐惧”。

    然而,卡夫卡是某种极为特殊的“恐惧”,他并不仅限于展示自身,同时也在进行天才的自我分析,其深刻程度不在经典精神分析之下。这就让人想到弗洛伊德,这位精神分析大师分析过不少文学艺术大师,包括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歌德、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的文化巨匠,也包括跟他一样出身犹太人家庭的海涅、马勒、斯蒂芬·茨威格等大师。但弗洛伊德没有分析过与他同时代的卡夫卡,虽然卡夫卡既是犹太人,又可与陀斯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这其中的原因当然是由于卡夫卡生前的无名。不过,与古往今来一切“人学”大师一样,弗洛伊德洞察人性的堂奥,尤其对恐惧有着极为深刻的研究。如果把弗洛伊德和卡夫卡对恐惧的分析相比较,就会发现卡夫卡完全达到了与弗洛伊德同样深刻的程度。

    在《焦虑与本能生活》这篇重要的论着中,弗洛伊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存在着两种恐惧,对外部事物的恐惧和没有外部对象的、指向内部的恐惧。弗洛伊德把后一种恐惧称为“内化的恐惧”或“神经性焦虑”,他认为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当事人所害怕的“是他自己的里比多……危险来自内部而非外部,而且这种危险是不易被意识到的”。·

    弗洛伊德当然不会想到,一位像卡夫卡这样的精神分析门外汉居然跟他一样意识到了内外恐惧的差异。卡夫卡以他特有的天才指出了“威胁的威胁”、“在恐惧中才会消逝”的怯懦,即克尔恺郭尔所谓“恐惧的恐惧”,亦即指向内部的“神经性焦虑”这种怯懦只有在绝望中、顶多在愤怒中,噢,不要忘了,还有:在恐惧中才会消逝。

    或者让我们把“危险”二字去掉,以便表达得更准确一些:“有威胁在威胁着他们。”

    完全承认恐惧的存在是合理的,比恐惧本身所需要的承认还要多。我这么做不是由于任何压力,而是欣喜若狂地将全部身心向它倾注。

    如此天才的论述让我们明白:为什么卡夫卡会说他的本质是恐惧,一种纯粹的、内在的恐惧。顺便指出,在与“白死病”相持的过程中,他甚至针锋相对地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将心力内投于内在的恐惧,通过这样一种“心理脱敏疗法”废除恐惧的魔法,用老子《道德经》的逻辑来说就是“病病不病”。不过眼下这不是我们关注的要点。我们需要指明的是,卡夫卡不仅认识到“神经性焦虑”这种指向内部的恐惧,而且跟弗洛伊德一样,他也意识到这种恐惧的根源在于个体内部的“里比多”。所不同的是,他用“渴望”(即“欲望”)一词代替了弗洛伊德的“里比多”,并揭示了“渴望”与“恐惧”之间的深刻关系:

    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卡夫卡天才地指出了“欲望-恐惧”的辩证法,这是弗洛伊德未能详加论述的一个根本问题。弗洛伊德被“死亡本能”的概念所困扰,结果未能抵达真理,他的后继者要在20世纪30年代之后才会逐渐接近真相。而卡夫卡在1920年就认识到欲望-恐惧”好比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它们之间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一种欲望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相应的恐惧,相反,一种具体的恐惧必然暗示一种相应的欲望。在本书第二章,我们对此将有一场全面的检阅。而眼下的事情可以借用《圣经·创世纪》中亚当和夏娃被蛇诱惑的故事讲起。在中,蛇被看做危险而邪恶的象征耶和华上帝所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的危险和邪恶首先表现为欲望的诱惑,它用智慧之树的果子诱惑夏娃和亚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上帝能知道善恶。”两人最终接受了“如上帝能知道善恶”的欲望诱惑,而欲望产生了恐惧,使亚当和夏娃畏惧上帝,试图在上帝面前藏匿自己。上帝问你在哪里?”亚当回答说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露体,我便藏了。”

    3·“犹太形象代言人”

    亚当和夏娃偷吃智慧果,还引出另一条线索。他们吃了智慧果,眼睛果然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做裙子”。发现“赤身露体”,就是发现肉体,肉体有死(而非不朽),遂令亚当和夏娃恐惧。恐惧令他们躲藏起来,至少要用无花果树叶遮住“肉体的根部”·。这是发现欲望的另一含义。发现肉体即意味着发现欲望,肉体的根部也就是欲望的根部,无花果树叶也可以象征欲望引发的羞耻,或者说,它是欲望的浪漫外衣……

    无论如何,《圣经》开篇这一故事具有开放的空间,据我们所知,卡夫卡也就这一主题发表过见解,其思路沿《圣经》文本走得更远。他在自己的第83条箴言中写道:

    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知识(智慧)之树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们还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

    根据《圣经》的前后文,我们可以这样推测:所谓“生命树的果子”,即不朽(无限)的象征,是上帝的一个位格,本来不为亚当和夏娃所安排,也非他们所能知晓。然而吃了智慧果之后,他们“眼睛亮了”,与上帝“相似”,不仅能够看见,更有可能取食生命果,以便“永远活着”。但是,人是有朽(有限)的存在,当人渴望像上帝(无限)一样“永远活着”,就意味着僭越之罪。

    僭越之罪也即欲望之罪,而欲望之罪也是恐惧之罪。想要“永远活着”既出于欲望,也出于恐惧。亚当和夏娃所恐惧的,其实是肉体的有朽(有限)。更直接地说,他们恐惧死亡。这就突显出一个惊人的逻辑:生之欲望是死之恐惧的反面表现。

    也就是说,吃生命果的欲望象征着试图保持肉体不朽的欲望,也象征着对肉体有朽的恐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圣经》把肉体的欲望视为罪,无论它正面表现为对不朽的欲望,还是反面表现为对有朽的恐惧。欲望和恐惧(如维特根斯坦所说)都是罪。

    天才的卡夫卡!“恐惧化身”的卡夫卡!原来,他的第83条箴言是对《圣经》的一种阐释,我们从中既读出肉体的欲望,也读出肉体的恐惧!这是什么样的天才?答案可以十分直接而简单:这是犹太民族的苦难所孕育的天才!这个民族,某种意义上是遭受了欲望与恐惧双重诅咒的民族。犹太人卡夫卡是在说:他的民族是那么恐惧,因而才那么渴望反过来,正因为那么渴望,所以才那么恐惧。无论恐惧还是渴望,都意味着肉体和生命的限制,一如犹太人出生第八天所行的割礼。这是犹太人的处境,恰如第83条箴言的后半句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过无关。”

    卡夫卡诞辰百年纪念邮栗(1983年)

    正是恐惧与欲望的双重诅咒,让犹太人成为“地狱天使”和“恐惧化身”。就此而言,犹太人卡夫卡堪称当然的“民族形象代言人只不过他所代言的,并不仅仅是犹太民族不幸的命运。苦难的处境使犹太人成为“地狱天使”和“恐惧化身”,也让他们格外禀有“地狱里的温柔”、虔诚、忍耐、盼望、贡献。以他们的创造性为例,本书序言所列文化大师即是明证。又,在美国,犹太总人口约600万~700万,不到美国总人口的3%,然而美国诺贝尔获奖者总人数中,犹太人超过30%,高出其人口比例10倍以上!这就让我们想到卡夫卡本人,这位犹太民族为之骄傲的儿子,为人类文化贡献了难以想象的精神财富,以至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卡夫卡的世界。就此而言,在象征的意义上,他就是“温良的舌”,不仅代言着犹太民族,也代言着人类文化。他的第83条箴言就是一个现成的文本。这句着名的箴言本身就是一个“卡夫卡之谜”,包含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歧义。例如,它也可能在说:吃生命之果者不知罪(如“上帝死后”的现代人),反之,知罪者才有得救的可能,等等;它多半还是一个表面上刻薄的反讽,或者一个貌似“怨毒”的“抱怨”,面对一个红尘滚滚、恐惧如潮的欲望世界,默默陈述着犹太民族(包括他自己)原本贞洁的本性。

    犹太人海里曾论及犹太民族的贞洁:“如果让杰西卡[莎士比亚笔下犹太商人夏洛克之女]穿男装,从她脸上就会发现一种难以掩饰的羞怯也许从这表情中,人们可以看到那种罕见的童贞,这种童贞是她的部族所特有的,并赋予这个部族的女子们一种神奇的魅力。犹太人的童贞也许是他们自古以来对东方的感官和性崇拜进行斗争的结果……我几乎想说,犹太人是一个禁欲的、节制的、抽象的民族……”(《海涅全集》,第7卷,章国锋、胡其鼎主编,赵蓉恒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54页)犹太民族的遗产中不仅有诅咒和苦难,也有恩典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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