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魅妃-音尘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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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

    夜深沉,诡异的寒。

    凌华殿,寝阁内,昔太后一身锦袍随意披了,仰靠在躺椅上,隐有不悦:“皇上何事非要半夜来说?可是为那妖女求情?”

    赵昂挺然立着,眉目幽寒:“母后容禀,适才御医欧阳夙向朕进谏,言祸国妖女一说实在荒诞,出于医者探寻之心,向朕请求验尸,结果……”

    昔太后眼神一滞,闻赵昂语声肃厉:“结果,小皇子乃被人下了贝母之毒,窒息而死,此乃……人为!而绝非什么天意示警,更非什么妖星临世!”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昔太后腾的坐直身子,苍老的眉眼凝着怒意。

    赵昂垂了首,语声依旧沉沉:“不敢,只是恨那郑子峰妖言惑众,祸乱朝纲,望母后日后可认清了此人……”

    “住口!”昔太后站起身来,瞪住他:“你何敢如此污蔑国师?若是惹怒神灵,天降灾祸,你身为一国之君,可担待得起吗?”

    “母后。”赵昂抬眼,凝眉道:“郑子峰他行为不端、无耻下流,实乃小人一个,当朕赶到他法室时,已是满地狼藉,沐淑妃衣衫凌乱,肩头被烛台刺得鲜血淋漓,更是为保清白服下毒药,如今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如此小人,利用母后信任,竟敢对当朝淑妃做出如此下流勾当,岂是善类?所谓祸国,怕非妖女,而是妖人!”

    昔太后身子一震,望赵昂眉眼凝冰,肃然凌厉,着实一颤!

    赵昂,自笑恭谨孝顺,从不曾与自己如此大声讲过话,这般声色俱厉更是不曾!

    且不说他所言是真是假,单是为一女子而如此癫狂,便令她燃起满心怒火。

    “哼!你是说……我年老糊涂,是非不分了?”昔太后一语尖刻,不容赵昂反驳,便重重坐下身去,冷笑道:“衣衫凌乱?呵,如此狐媚的女子,谁道她不是为了保命而存心勾引?或是在皇上面前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休要说什么伤痕鲜血,苦肉计,想必皇上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苦肉计?”赵昂沉下口气,暗自隐忍:“母后,试问苦肉计可会连命一同搭上?”

    昔太后一怔,赵昂甩袖,沉声道:“郑子峰,这一次……朕一定要重重办他!”

    “你敢!”昔太后复又起身,苍眉挑起,怒意横生。

    赵昂冷然一笑:“母后,儿臣已然亲政,朝中大事,便不劳母后多费心了!”

    言毕,转身而去,昔太后颤颤抬首,直直指着赵昂远去的背身:“放肆!放肆!为了一个妖女……你……”

    几乎气结,跌坐在躺榻上,向来不着喜怒的眉眼,此刻不复,她大口喘气,着了岁月风霜的眼角紧凝——好个沐淑妃,竟将从来乖顺的儿子,变作了另一个人!

    昔太后平一平气,攥紧双拳,思绪纠缠间,唇边却漫起一丝冷冷笑意。

    哼!皇上,我的儿,只怕你要杀郑子峰,也不是那么容易!

    阴牢,潮湿、黑暗、诡异,寂静如死!

    深牢铁锁啷当作响,惊破黑暗。

    牢门开启,落进光亮几许,随而灯烛燃起幽幽弱弱的火光。

    郑子峰侧头看去,只见一人身形高大,挺拔魁梧,幽火在脸上明灭无度,那眉眼却分明清楚。

    “南荣将军?”郑子峰站起身,并无惊讶:“南荣将军可未曾与我说还有这牢狱之灾!”

    “哼!谁叫你色胆包天,连当朝淑妃都敢碰!”南荣景须侧过身子,阴暗的牢房中,神情不明。

    郑子峰嘿嘿一笑:“呵,南荣将军,要么名门之后就是不同,你南荣家世女,果然天姿国色不可方物!说起来……”

    眼眉一挑,故意放低了声音:“说起来,你南荣将军这样与她过不去,可也是得不到的,就毁掉她!”

    “哼!休将我与你这等小人相提并论!”南荣景须低吼,转身怒目望着他,郑子峰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可是南荣将军,如今又如何呢?看来皇上是真心爱淑妃,我入朝多年,都未曾见过他那样愤怒的脸孔!”

    南荣景须扯唇一笑:“血气方刚的年少君主,遇到色可倾国的绝美佳人,难免失控!”

    “南荣将军失控不要紧,可郑某的性命……”郑子峰瞪住他,审视着他脸上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

    南荣景须冷冷一哼:“你放心,你……我还用的着,不会叫你死的!”

    “哦?”郑子峰略微松下口气,挑一挑眉:“那么不知南荣将军此来……”

    南荣景须走近两步,虽是牢室无人,仍旧低在郑子峰耳际,低声言语,郑子峰仔细听着,脸色一点点凝聚,再一点点疏朗,南荣景须言毕,定凝地看着他:“懂了吗?”

    郑子峰不禁摇首,显然惊讶于南荣景须的一番言论:“果然不愧是南荣将军!这样的主意,也想得出!只是这么大的动静不会出纰漏吗?”

    南荣景须甩袖,回身道:“你只管做你该做的,旁的事情无需多问!”

    郑子峰便不再言语,只是微微冷笑。

    牢室暗沉的幽光,火苗嘶嘶,映着南荣景须森然阴枭的脸:“这一次她若仍不死,我便算她福大命大!”

    冷雪扑窗、落花满地,落了整夜的雪茫茫如雾,水芙宫寒梅傲立,异香清寒,梅枝随风飘摇,抖落一树纯白,胭红梅花如锦,沁雪冰凉,梅树凛然,临霜成林,雾蒙蒙的天际透露一丝晨的寒气。急匆匆的人,衣衫单薄,踏雪而来,进入到殿中,只觉扑面而来的热流令人窒息,憋闷的气息立时将身上寒气冲散。

    莓子与芊雪闻声而来,忙拜倒施礼:“参见皇上。”

    赵昂免去,急步向内殿走去,但见火炭的烟将内殿缭绕成灰雾一片,他连忙走到床边坐下,纤纭面色薄霜已去,只是嘴唇依旧深紫,厚重的锦被盖在身上,探手抚她脸颊,依旧冰凉一片。

    纤纭似有一惊,猛地睁眼,望见赵昂,眼底一片冰霜。

    赵昂莫名一凛,轻声一叹:“还在怪朕吗?”

    纤纭不语,只将眼光向殿口望去。他呢?太过疲累,自己只是睡去了一忽,怎么睁眼看到的却是赵昂?

    他去了哪里?难道昨夜……果真只是残梦一场?

    泪便溢出眼角,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脆弱的女子,却不知为何,一切关于欧阳夙的,便会令她伤在五内,脆弱不堪!

    赵昂轻轻抹去她眼角泪水,只道她是委屈:“你最近流了很多眼泪。”

    纤纭犹若未闻,体内寒气仍旧淙淙,如细流随血液波动,冷在心底,身子便由不得颤抖,赵昂一惊,忙道:“纤纭,怎么了?”

    她只是流泪,不语。

    “纤纭……”赵昂拂过她冰凉的脸,被她冷冷避开,赵昂的手滞在半空,修眉凝聚。

    殿外有沉稳的脚步声,赵昂将手收回,回眸望去,只见欧阳夙一身青衣便服,手端药碗,走近殿来,见了赵昂,低身拜倒:“参见皇上。”

    纤纭空洞眼神终有光芒掠过,依稀可见曾璀璨如星的至美双眸,赵昂免去他的礼,望一眼他手中汤药:“淑妃的药?”

    欧阳夙点头:“是。”

    赵昂伸过手,眉心凝结:“拿过来。”

    欧阳夙略微一怔,将药碗递过,赵昂轻轻吹着:“朕来喂你。”

    本焕起一丝光彩的眸光倏然暗淡,冷冷望着赵昂,双唇紧闭,白瓷勺中的药汁滴滴滑落唇角,赵昂忙以袖拭了,望纤纭目光似雪冰凉,眼中泛起丝丝黯色:“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朕?”

    纤纭轻轻闭目,仍旧不语。

    殿内几乎燃尽的炭火,仍有残存的温度,可是为什么,她的心,竟是这样凉无温度,从不曾有过些许动容?

    赵昂倏的站起身,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来人!”

    芊雪急匆匆跑进殿来,立在欧阳夙身边:“皇上。”

    赵昂递过手中药碗,沉声道:“伺候淑妃用药!”

    芊雪接过药碗,望欧阳夙一眼,欧阳夙眉目平和,幽邃双眸波澜不惊,倒是赵昂眼中风雨大作,兀自攥紧了双拳:“纤纭,我定将那郑子峰的人头拿来见你!”

    甩袖而去,匆急的步子,几乎踏散了水芙宫浓弥的炭烟。

    欧阳夙望着,默然一叹。

    纤纭若想,便果真是足可倾国的女子!

    “你出去,我不用你伺候。”纤纭微微颤抖的声音令欧阳夙回过神来,欧阳夙修眉微蹙,望向床边立着的芊雪,芊雪咬唇,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对上欧阳夙深俊的眸,潸然泪落。

    将药碗递在欧阳夙手中,低眼跑出殿去,欧阳夙回身而望,却听身后一声低吟,转眼,只见纤纭勉力撑起身子,臂上一软,几欲倒去,欧阳夙连忙夺步上前,扶稳她,纤纭举眸,潺潺星目,光影错落,映照着他焦急的影子。

    “小心些,你虽抵御了寒毒,却仍有寒气在身体里尚未褪尽,若是一个闪失,极容易受伤。”欧阳夙扶着她的肩,缓缓坐在她的床前,纤纭却只是不语,目光盈盈,痴恋地望着他,欧阳夙略略低下眉去,搅动药汁,柔声说:“把药喝了。”

    纤纭接过他手中药碗,不由他说,一饮而尽,欧阳夙凝眉,担心道:“慢一些,别呛到了。”

    饮尽药汁,将空落落的碗放在床边,墨如蝶翼的眼睫眨动眸中淡淡流光。

    欧阳夙轻声一叹,看向殿口:“纤纭,不要再那样对芊雪,她同你一般,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纤纭身子仍在微微抖动,欧阳夙忙为她裹上锦被,唇角却轻抿一笑,他知道,从小,纤纭最讨厌自己说她还是个孩子!

    “纤纭……”

    未及言语,便有冰凉触感印上薄唇,欧阳夙略微一怔,纤纭手臂已紧紧拥住他,她眼目微怅,轻轻闭着,落在欧阳夙唇上的吻温柔清甜,好似春水漾过心头,又似雪水遇火消融,她拥着他,吻住他,以纤巧的舌尖与他情意交缠,欧阳夙启唇回应,收尽她的柔软、她的香甜。

    是真的,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没有推开她,没有拒绝她,他迎合着她,吮吻着她,紧拥着她!

    纤纭泪水零落,吻着他的唇亦微微抖动。

    欧阳夙轻轻推开她,望着她泪光流动的眼,微微一笑:“纤纭,别再任性,对芊雪……”

    “我们不要说她!”对于芊雪,纵是此情此景,纤纭心中亦是莫名酸涩,隐有介怀。

    欧阳夙微微沉默,执起纤纭的手,幽然地望着她:“纤纭,你曾说过,可以劝你不要任性的人,只有欧阳夙,对不对?”

    豁然忆起三年前的一幕,那一天,她热烈表白,他冰冷拒绝,说他只是欧阳叔叔!

    思及过往,竟恍若昨日,三年过去,欧阳夙依然风采俊逸,眉眼如刻,果真是气度不凡的男子,不因岁月而消减了风姿,不因尘埃而沾染了眸色,他的眼神依旧,目光如昨!

    纤纭点点头,似乎在他的面前,她便不再是自己!

    不再咄咄逼人,不再傲然凌厉,她只是他怀中的小鸟,是乖顺柔弱的女人。

    欧阳夙微微一笑:“那好,那就试着好好对待芊雪,好不好?我答应过她的父亲,要照顾她!”

    纤纭靠在他的肩上,依旧不愿:“我嫉妒她。”

    欧阳夙轻抚着她凉冷的背,为她摩挲升温:“她只是一个小妹妹,比你还要小上两岁,我与她……”

    “你们……不是有终身之约的吗?”纵是此刻正在欧阳夙怀中,纤纭仍不免心酸,她承认她小气,她不能接受,她如此深爱的欧阳夙,与别的任何女人有所牵扯!

    欧阳夙一怔,许久,方道:“那个约,当时……也是不得已!芊雪父亲为了掩护我们而死,将芊雪托付给我,也许芊雪她也是无奈吧。”

    “她无奈?”纤纭直起身子,幽幽望着他:“你实在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说着,在他唇边轻轻一吻:“她可以叫你大哥,她提起你,眼睛里是如我一般的光芒。”

    略一思量,又道:“不,她及不上我,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包括你自己!”

    欧阳夙不由心中一热,此时此刻,他已丝毫不再怀疑,纤纭为他,的确付出了太多太多!

    “你们……”

    突地,一女子声音挑破四目交接的缱绻,二人一惊,回眸看去,脸色俱是大变,欧阳夙放开纤纭,不由站起了身来!

    “红绸!”欧阳夙轻呼一声,随而平静地看着她。

    殿内炭火已然燃尽,唯余淡淡火炭烟气。红绸走近床前,眉峰稍稍挑动,丽色美眸有质询责问的意味,欧阳夙敛眸,容色分毫无动,蓦的忆起三年前红绸以命相逼的情景,心内一阵感慨。

    若无这三年的曲折,也许纤纭便不必受今日之苦!

    竟有一些自责在心中萦回,红绸望着他,容色渐渐凝紧:“欧阳夙,我说过,别再回来!”

    欧阳夙淡淡一笑,薄唇如刃:“我也说过,我不会再离开纤纭!”

    纤纭转眼望向他,正与他深情目光相触,瑟缩的身子,由心透出丝丝暖意——这一次,是真的,是不是?

    红绸扭过身来,静静肃立在欧阳夙身前,以极深沉的声音与嘲讽的口吻对着他:“欧阳夙,你三十有五,年纪足已为她叔伯,你自小看她长大,更有师徒之名,哼!难不成你与我相见之后,便有了这样的心思?”

    极尽讥讽,欧阳夙却依旧一派淡然,他踱步到纤纭身边,低眸怅然地望着她:“我曾用这样的理由,拒绝了纤纭许多次,更在自己心里拒绝了自己千百次,可是……”欧阳夙目光如水,温脉如春,映照纤纭冰雪双眸:“当有一个女人,她肯为你而生,为你而死,这许多年来,情意不移,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她俱都忍下了。为了你,她富贵荣华皆如土,锦衣玉食都是空;为了你,她一次又一次的错失人生际遇,一点又一点的消逝青春年华;为了你,她冰清玉洁、守身如玉;为了你,她以泪洗面,肝肠寸断。红绸,我是一个男人,我有心,我能骗你,能骗纤纭,可我终究骗不了我自己。三年前,你以死相逼,我亦认为纤纭许只是一时冲动,我走了,她便会有她自己的人生,过你所谓正常的日子,可是,她没有,她不快乐,她折磨自己,她更加痛苦,那么三年后的今天,我……不能再离开她,即使你横刀立即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

    纤纭水眸泪意潺潺,怵然惊动的眼,转望在红绸红白叠错的脸上,她不可思议,不能置信,她等了三年、盼了三年、怨了三年,却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三年来,她一直心恨欧阳夙的狠心离弃,一直怪他背信弃义、不守信用,可是……她没有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天,自己便早已在红绸的精心设计中,三年来,她骗她,她无数次的说起欧阳夙的狠心与绝情,却不曾想……

    心内纠缠如窗外飞雪,漫漫落成雪幕。

    “姨娘。”纤纭霜冷的面容且惊且惑,语气平静而又波澜暗在:“这可是真吗?”

    红绸脸色微微涨红,却只一瞬,便已面不改色:“不错,可是纤纭,我是为了你好,你并不爱他,你只是依赖他,只是……”

    “我可以为他死!”纤纭毅然打断她,目光在欧阳夙脸上凝留,款款柔情如是,望得人心意迷乱。

    红绸面色略微一滞,随而冷冷一笑:“为他死?哼!沐纤纭,你说你爱他,可是……你了解他多少?他的过去你知道多少?他有没有爱过人,又被多少人爱过?你可知道,翩翩俊逸、风度悠然的‘毒圣’欧阳夙当年风采?有多少女人为他伤心欲绝?有多少女人为他望断风月,甚至包括……”

    “红绸!”欧阳夙赫然打断她,肃然眉目被缭绕的烟气熏得凝重。

    红绸挑唇,尖锐地望过来。纤纭望着二人,语意冰凉:“包括谁?”

    眼神在红绸脸上冷冽扫过,目色盈霜:“你吗?”

    红绸漠然一笑,却笑得哀凉:“我?我红绸此生除了你爹,从没爱过任何人!”

    爹!好似一柄至寒冰刃被一个字融作泱泱雪水。

    纤纭心底一痛,绵针似的疼痛游走在身体里,暗暗垂下了眼睫。欧阳夙见状,不禁沉了声音:“红绸,你一定要这样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红绸豁然转眸,紧盯在欧阳夙脸上:“欧阳夙,你定要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吗?”

    下作!如锥子刺进欧阳夙耳鼓,清逸容色有微微凝冻,曾经,他亦有过如此想法,他亦认为若接受了纤纭的爱,便是天大的罪孽。

    她,是天界瑶池凌傲的骄女,是凡尘世间不染的绮莲。

    他的心中,她完美无比,岂是自己能够沾染?

    可是如今,看着她一点一点憔悴、一点一点枯萎、一点一点折磨着自己,凌迟着自己,他才真正看透,她,不过是林间溪里一片孤零的落花,是雪地风霜一支娇脆的寒梅,她美得飘忽迷离,却不堪一击,她需要的是温暖、是呵护、是支撑!

    欧阳夙垂眸,无奈道:“随你怎么说吧。”

    红绸一惊,随而平复,这许多年来,她亦是了解欧阳夙的,欧阳夙为人洒逸,不流俗世,从不在意别人于他的评价,更不在意功利虚名,他虽号称“毒圣”,心思却是细腻而沉稳的。当年,他便反对报仇,而纤纭对他言听计从,这才不得不令她出一下策,以命相逼,逼走欧阳夙,现而今,他们这样的关系,只怕欧阳夙更加不会令纤纭只以报仇为己任!

    不!不!事到如今,怎可半途而废!

    红绸紧攥袖管,心中百转千回!

    “淑妃。”

    正自犹疑,莓子急匆匆地跑进殿来,拜身道:“禀淑妃,皇上命人传话,立时将郑子峰带到水芙宫来任您处置。让您准备下。”

    纤纭一怔,带到水芙宫来?她望向欧阳夙,实在不解,赵昂此举何为?水芙宫乃宫妃所居,岂是旁人随意可来的,而赵昂即使要处置郑子峰,以表决心,也断然不用如此!

    纤纭示意莓子下去,凝眉思索,红绸却在一旁冷冷笑了:“哼,你们……是没有结果的!”

    她眼神轻挑,唇边扯住紧致笑纹:“淑妃娘娘!”

    一句,乍然脑海,如雷电轰鸣在心里!

    欧阳夙亦是一惊,与纤纭目光相对,方一触动,便冷了心眸,四目萧条凝视,忽的,落寞至极!

    淑妃娘娘!

    四个字,沉重如石,冰寒如刀,刺进两颗柔软的心中。

    仿佛被彼此迷住了心志,这两天,以为这水芙宫便是三年前的胭脂楼,以为这华丽内殿,便是那竹木素屋,全然不曾记得,人是……物已非!

    如今,纤纭已是大瀛朝皇帝亲册的淑妃!是一国之君最宠爱的女人!

    而欧阳夙亦是御前侍君的御医!

    她是君,而他是臣!

    殿内静极,唯有横风扫过窗棂,呼啸而来的寒意,驱散原是熏热的暖气。

    纤纭泪已干涩,望着欧阳夙紧紧凝蹙的眉,心内顿生忐忑。

    他在犹豫吗?他在动摇吗?

    如今,已是自己配不得他了,是不是……

    寒意未退的身子,僵直在锦床上,绯纱静静垂着,如死水!

    她想要伸手抓住他,却怎么……动弹不得?

    纤纭拖着虚软的身子,勉力起身,裹了帛锦丝棉宽摆裙,披一件纯白羽毛丝绣披,松松挽了发髻,只以一支胭脂牡丹斜插,周身再无它饰。

    苍白面色点了薄脂,凉唇敷了淡彩,一双水眸意韵幽幽,只是那眉间愁绪如丝,缭绕不去。

    红绸的话,萦绕在耳际,欧阳夙低眸凝思的神情徘徊在心里,她突然很害怕,害怕这偌大的奢华宫阁。她举目而望,水芙宫翠栏朱雕、碧彩嫣然,庄雅中有隐约脂粉的柔腻,柔腻中又有几分深沉的庄雅,却看得人心头陡然冰凉。她只怕,这座宫阁,将是她永远走不出去的禁锢,将是锁住她一生的牢笼!

    即使,她报了仇,即使,欧阳夙依然等在她的身边,可是,想起赵昂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心头便有冷冷寒意,驱之不去!

    想着,殿外有纷杂凌乱的脚步声,来人似是不少。

    纤纭起身,缓步走出内殿,但见殿堂外,一行人浩浩荡荡,纤纭一惊,只见赵昂步履匆急,眉意深深,可是,来人却不止他与郑子峰,昔太后、皇后及严阵以待的数名侍卫呼啸而来,如席卷入殿来的冷风残雪,令纤纭身子不禁一瑟。

    一行人在水芙宫偌大的殿堂内站定,纤纭敛了心神,盈盈拜倒:“参见太后、皇上、皇后娘娘。”

    昔太后眉也不抬,缓缓落座,身边皇后静静立在身边,而赵昂剑眉如霜,面色凝重地立着,郑子峰更在太后身边谄笑殷勤。

    纤纭隐有不好预感,望向赵昂,赵昂眉眼低沉,幽深的黑眸,却望不出些许意思,终究是无心之人,不若她与欧阳夙的默契。

    “淑妃,你可知罪?”昔太后一句严厉而冰凉,纤纭略微一怔,那件事,不是早说清楚了?不是说欧阳夙查到了小皇子真正的死因,害人者乃郑子峰吗?

    她凝眉望向赵昂,赵昂深深一叹,双拳握紧!

    “何罪之有?还望太后明示!”纤纭静声道,身上纯白羽毛被拂进殿来的风,吹得颤颤,她感到略微的冷。如此一来,心里到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要来水芙宫,看来不是赵昂要来,而是昔太后兴师问罪来了!

    昔太后冷冷一笑,容色却无动分毫:“你教唆皇帝、魅惑君主、诛杀忠良,自古后宫不干政,还不是罪吗?”

    纤纭蓦然失笑,冷声道:“好个魅惑君主、诛杀忠良!太后自古后宫不干政,那么皇帝既已亲政,却为何杀个当杀之人,太后您……却要横加干涉呢?”

    “放肆!”昔太后倏然站起身来,容色中终有一分薄怒:“好个伶牙俐齿的妖女。皇上,你看到了吧,听到了吧,这等女子,目无尊上,桀骜嚣张,岂能留在宫中?”

    不能留在宫中,莫名的,纤纭心中竟有一分希冀的光辉瞬间而过。

    不知为何,若是太后就此将她逐出了宫去,她反倒有释然的轻松!

    只是,她知道,一切远没有那么容易,那希冀也便只有一瞬罢了。

    赵昂再不能隐忍,上前道:“母后,去天牢处死郑子峰乃儿臣主意,与沐淑妃无关。郑子峰妖言惑众、祸乱人心,理应处死!再者,难道母后不想找出真正杀害小皇子的真凶吗?”

    咬牙切齿,眼光在皇后身上扫过,皇后蓦的一凛,转瞬平淡。

    昔太后略微一思,随即暗了脸色:“一桩归一桩。皇上,天意不可违,若是逆天而行……”

    “母后,若小皇子果真是被人害死,又怎是两桩事?”赵昂微怒,瞪住郑子峰:“此人难逃干系,又如何能够轻易纵容!”

    “皇上!”

    “母后!”赵昂不容昔太后言语,豁然夺步上前,站定在郑子峰身前,冷目望着他:“朕……不会放过你!”

    赵昂眉眼如刀,犀利穿心,郑子峰心内陡然生畏,惊恐跪地:“太后,太后啊,臣所言句句属实,此女留在世间多一天,便对我大瀛朝百姓多一天祸害!臣以性命发誓,天象所表,淑妃便是妖星伏灵降世,便是……”

    “住口!”赵昂抓紧他衣领,森然望着:“朕……杀定你了!”

    说着,向左右吩咐:“来人,将此人押回天牢。”

    手上用力,将郑子峰推到在地:“朕给你三天时间,若不说出小皇子为谁人所害,你受谁指使,便是谁人说情,朕……也杀定你了!”

    句句凿凿,字字惊心,郑子峰真真感到身子一瑟,随而望向太后:“太后,臣所言句句是实啊,祸国妖孽不除,天下必有大祸!”

    撕心裂肺的叫喊,到似果然是真,声音凄厉,直透殿宇!

    “皇上!”太后上前一步,赵昂袍袖一甩:“母后,适才您说……后宫……不得干政!”

    太后豁然怔住,愣愣地望着眼前男子,从来孝顺恭谨的儿子,此时森森如临风青松,百折不挠!

    “太后,太后……”

    龙威之下,两旁侍卫亦不敢怠慢,郑子峰被拖着出去,可那嘶鸣的吼声仍旧不绝于耳:“太后,臣冤枉,冤枉啊,臣对天发誓,妖孽祸国,天下必乱!十日之内,京城必有瘟疫,天谴啊,天谴,妖女不除,必遭天谴啊!”

    喊声萦绕水芙宫,久久不散,听者无不感到心头震动,犹若斧凿。

    人人面面相觑,皇后更惊在了当地,这样的赵昂,她亦不曾见过!

    赵昂背着身,冷冷道:“母后累了,请回吧!”

    昔太后肃然眉目凛凛瞪在纤纭身上,唇齿切切:“皇上,我劝你莫要一意孤行,然若真真应了天意……”

    “自今日起,若有人再敢散步妖言蛊语,扰乱民心,便以妖言惑众之罪论处!”言之赫然,掷地有声!

    昔太后心中一颤,几乎站立难稳,皇后连忙扶住,阴森森的目光刺在纤纭身上,纤纭面色如常,无惊无喜,好似这一切与她全然无关!

    拂袖而去,心意却是难平!

    昔太后的眼神看在纤纭眼里,她隐约感到,此事,不会这般便结束了!不知怎么,向来强韧的她,最近竟常常感到害怕!

    凉冷的身体,突地虚软至极,眼前晕眩,向后倒去,忙被一双手稳稳撑住!

    “纤纭!”赵昂温润地望过来,眼里似乎从不曾有过适才的狂风暴雨。

    纤纭略略静一静神,挣脱开他的怀抱:“我没事。”

    赵昂凝眉:“你还是不肯原谅朕吗?”

    他纠结眉眼,早淡去了适才的愠怒,换了无奈叹息。纤纭望着,想到他刚刚的尽力维护,心内多少感激,若非他这一次,不再对太后唯诺,恐她再是强韧,以她现在的身子,也是撑不下去了!

    想着,微含笑意,声音却仍旧是凉的:“不,我只是累了。”

    赵昂扶住她,关切道:“那就快些休息去,欧阳御医怎么说?可有大碍吗?”

    纤纭缓步走回内殿,内殿,终是温暖些的,她轻轻靠好在床上,方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日后受不得寒。”

    赵昂闻言,握住她纤腻的手,但觉凉意袭人,冰冷如霜,眉间一蹙,道:“这样冷,还说没有大碍?要不要多请些御医来,一同商榷?”

    “不必了!”纤纭连忙道,眼中急虑几许:“旁的人,我信不过,欧阳御医来自民间,为人又是淡薄,自与这朝中后宫无甚瓜葛,还可信任。”

    赵昂低了头,叹道:“是啊,便说这小皇子一事,怕心有蹊跷的不止欧阳御医一人而已,其他御医却只说不明缘由而已,唯有他,诊治出了贝母之毒!”

    纤纭略略平下心,道:“皇上,小皇子一事,您以为如何?”

    赵昂眉一拧,顿时敛去了温柔神色,被肃厉覆盖:“哼!还能如何?想也知道,必是南荣家连同皇后所为,可在后宫中以如此迅捷速度毒害小皇子的,除了皇后还能有谁?南荣家野心勃勃,却无奈皇后无宠亦无所出,见兰淑媛怀孕,自然早有部署,况且此次,又可借此来打击了你,可谓一举两得!”

    不由心惊,她到未曾想过这么许多,她也道是南荣家所为,却不曾想,皇后一介女子,亦会对一个才出生的孩子下此毒手,看来,自己的心终究不够狠!

    “我总是感觉,此事不会就这么过去……”纤纭莫名忧虑,愁绪凝在眉心。

    赵昂望着,伸手抚平她眉间纠结,淡笑道:“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朕,朕今日如此顶撞母后,便是对他的警示,那郑子峰此刻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还会护着别人去?朕明日便再上天牢,提审于他,哪怕严刑逼供,亦要令他说出指使之人!”

    纤纭一叹,不知自己是否杞人忧天,只是心内烦乱,理不出头绪来:“我只是心里不安……”

    蓦的忆起郑子峰扭曲的面孔,一句一句祸国妖孽,不可姑息,十日之内,必遭瘟疫,徒令身子陡然一寒,他一声声、一句句皆那般笃定,纤纭感觉,绝非事出无因,信口胡说!

    赵昂见纤纭面有异色,忙道:“你是身子未愈,太累了,歇息吧。”

    赵昂异样的温柔,亦令纤纭凝眉,在她的心里,他是隐忍的君王,是内心暴躁的少年皇帝,这样的低声细语,眼目无波,却是她不常见的。

    他的眼中,似果真流动着缕缕情意,由心而生,真真关切着自己!

    她有略微迷惑,躺下身去,更加不了解赵昂的用心,他的眼神,到底哪一种是真,哪一种是假?他的心,又有几分是凉,几分是热?

    都令人看不清楚!

    赵昂看着她缓缓闭上双眼,微微叹息——

    纤纭,为什么朕总是令你感到不安?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安,你才始终封锁着自己,不肯将心,交给朕呢?

    轻轻起身,锦袍掠起微微埃尘,缓步走出了内殿。

    纤纭身子虚亏,足在床上躺了三日之久,方才能下地来。欧阳夙变换了不同的方子,尽量将寒毒的危害降至最低,可是纤纭却知道,冰魄丹的毒无药可解,是无法根除的,即使暂时压抑住了,日后若是受了寒气,便极容易牵动了旧疾。

    三日,纤纭几乎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冬日已深,浓雪湿了窗阁,纤纭畏寒,水芙宫便终日生着有淡淡木香的炭火。这几日,欧阳夙看出她的心事,更听闻了祸国妖孽的传闻,赵昂虽命令不得传言,可这座皇宫不过一方土地,大不过天下,相互之间,早有传言。

    这日,欧阳夙端了药,令纤纭喝了,望纤纭愁绪深深,幽思极甚,不禁道:“纤纭,有心事?”

    纤纭不语,只幽幽望着欧阳夙,似乎只要望着他,便没有了一切烦恼。

    欧阳夙走近身边,柔声道:“为了所谓‘祸国妖孽’的传言?”

    纤纭容色一动,随即漾开宛然一笑,他终究是了解她的,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中心里。

    “近来,总是不安。”纤纭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她心中唯一的依靠。

    欧阳夙轻轻抚弄她如绸秀发,慰道:“不要多想,你现在定要调养好身子才行,寒气郁积的久了,日后便再难治了。”

    纤纭淡淡一笑,水溶溶的眸子漾着柔暖情意:“只要有你在,我死了也行!”

    修长的指按在她柔软的唇上:“不许再这样说,以后……都不许,听到没有?”

    纤纭敛笑,眸中似有感慨的泪意,他依旧是这样的口吻,依旧是要她听话,如同长辈一般,可他的眼神中却分明流动着别样的情致,她没有说谎,她对天发誓,若是就叫她就此死去了,她也死而无憾!

    目光迷离,纤纭缓缓踮起脚尖儿,挨近他的唇,他薄如刀刃的唇,英逸好看,迷人风俊,她吻上他,便如雪珠融在了傲岸梅枝,雪水润了梅香!

    “皇上驾到!”

    一声惊断情意缱绻,纤纭一惊,忙抽身而出,秀眉凝了些许不悦,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欧阳夙下意识抹了嘴唇,闪身在一边。须臾,赵昂一身紫金纹绣袍,洒然走近殿内,见到欧阳夙略微一怔,欧阳夙忙道:“参见皇上。”

    望一眼桌上药碗,方点头道:“这几天辛苦欧阳御医了,淑妃的病可好些了吗?”

    欧阳夙回道:“好些了,只是娘娘现在十分畏寒,且不可再受了凉,否则日后便再难痊愈了。”

    赵昂点点头,挥手道:“好,你先去吧。”

    欧阳夙眼光一侧,与纤纭目光交融,她眼中原是似水的情意,此时变作不耐的烦躁,瞪赵昂一眼,转身坐在桌案边。

    纤纭向来这样任性的,欧阳夙转身出门,只望赵昂看在纤纭身子尚未痊愈,切不要难为她才好,不然他真怕纤纭会做出更加惊人之举!

    他,尚需要时间,否则,他不会令纤纭在这个步步危机的宫里多待上一天!

    赵昂亦看出了纤纭的不悦,问道:“怎么?不开心了吗?前天还好好的。”

    开心?如何能够开心?

    “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纤纭语声冷漠更胜从前,低垂着首,并不看他。

    赵昂微微一怔,沉下口气:“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没有!”纤纭起身,一身纯白羽绸飞扬,掉头向床边走去:“皇上去‘紫芳宫’吧,我累了。”

    腕上突地一紧,被赵昂牢牢抓住,纤纭身子本是虚浮,被他用力一拉,几乎站立不稳:“干什么?”

    赵昂望着她,黑暗龙眸掠过一抹冷光:“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纤纭冷冷一笑:“你指什么?郑子峰吗?”

    纤纭无力甩开他的手,却以冷冽的眼神刺穿赵昂深暗的黑眸:“你不是要拿郑子峰的人头来见我吗?哼,人头何在?”

    赵昂一怔,目光倏然闪烁,缓缓松开握住她的手,纤纭腕上酸痛,转身而去:“我说过,做不到的事,便不要出口,不要忘记,你的话……是金口玉言!”

    心上似被什么生生碾过,赵昂立在当地,望她一身冷白,决然的背影,在眼里,真真犹似霜雪冰凉。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她是妖星临世,或是天上摄人心魄的神女,否则,从来镇定隐忍的自己,怎会在她的面前总也控不住自己的心!

    “皇上。”

    正自怔忪,有内侍在殿口慌张唤道,赵昂静一静气,道:“进来回话。”

    只见赵昂贴身侍从荣意跑进内殿,跪身道:“禀皇上,不好了,刚天牢传出话来,说郑子峰在牢中自杀,已然……已然……气绝而亡!”

    “什么!”

    赵昂大惊,望着荣意半晌不能回神。纤纭亦是一惊,自锦床之上缓缓站起,望着荣意慌张的样子,显然是真。

    赵昂心内起伏,凝神间,暗暗稳下思绪,他想,以郑子峰为人,该是保命唯恐不及,如何会在牢中自杀?他绝不是那种以死明志之人!今日恰好是三日之期,自己本想见过了纤纭,便去天牢提审他,可偏巧就在这个时候,他竟自杀而亡?天下竟有这种巧合吗?即使是有,亦不会发生在郑子峰那个胆小谄媚之人身上!

    那么此事,便大有蹊跷!

    连忙阔步而去,甚至不曾回看纤纭一眼。

    纤纭亦怔怔地站着,这几日来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更有愈发强烈之势!

    她就知道,此事不会这样了结,赵昂留下郑子峰便是留下了一个祸患,她亦没有想到他会自杀身亡,她深深感到,真正的危险才刚刚袭来,不禁跌坐在锦床上,凝神而思。

    郑子峰,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还是,他不过是个玩偶而已,真正拉着那条线的人,始终隐藏在帘幕之后,待到现身,便已是尘埃落定之时!

    心上不由凛然,若真真如此,那么,那个牵着线的人便必定是南荣景须无疑!

    纤纭咬唇,忽的,思绪纷乱!

    郑子峰横死牢中,以匕首割喉自尽,匕首握在手中,似乎无懈可击。

    朝堂之上,气氛倏然紧张,赵昂端坐在龙椅上,扫视座下每位表情,赵昂紧紧攥住龙座金柄,眼神幽邃,深不见底,胸口却是说不出的憋闷。

    朝堂之上,你言我语,聒噪非常,却字字句句围绕着郑子峰自杀一事,人人都言,郑子峰气节高尚、以死明志,妖星临世、祸国妖孽一说更加鼎沸朝堂。

    南荣景须见情势已在高潮,眼角高挑,方上前道:“皇上,郑国师虽不幸身死,然他为国为民之心犹在。”

    说着,双手递上一纸奏疏,淡笑道:“皇上,此乃郑国师临死前交于臣的亲笔血书,郑国师以死明志、悲天悯人,臣请皇上务必看完这字字血泪,皇上……”

    眉眼一沉,声色便见了刀锋:“祸国妖孽不除,只恐这十日预言难以逃避,天灾天谴不能避免,那么到时候……”

    “南荣将军……”赵昂沉声道,“将军征战沙场,见多识广,难道……也相信这怪力乱神之说不成?”

    南荣景须冷哼一声:“皇上此言差矣,神灵自当敬畏,才可保我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请皇上,定要将那祸国妖孽,严惩不贷!”

    说着,朝堂之内再度沸腾,众臣皆附和上前,一言一句:“皇上三思。”

    “皇上,切莫为一女子而误家国!”

    “皇上,请为黎民计,严惩妖女。”

    ……

    赵昂隐在龙袍广袖中的手早已紧握,容色却依旧淡定:“哼,你们……一口一个祸国妖孽,句句凿凿,朕却实在不知,这所谓妖孽,又意指何人啊?”

    群臣一时错愕。良久,无人言语。

    南荣景须冷笑道:“皇上,郑国师临死之前,便曾在册妃大典上拼死阻止册妃,又因淑妃克死小皇子,更于三日前,预言淑妃不除,十日之内必有大祸,所谓祸国妖孽,倒不如说是祸国妖妃更来得贴切,皇上又何必明知故问?”

    “南荣将军。”赵昂漠然敛了龙眸:“淑妃……可是你南荣家世女!便一定要如此置人于死地吗?”

    “皇上,所谓大义灭亲,与我大瀛朝百年基业相比,莫说是我南荣家远房亲戚,便是我南荣景须的亲生女儿亦不会姑息!”南荣景须言辞犀利,字字如针,更令朝堂之中一片赞誉。

    赵昂手心忽冷忽热,眸光暗自闪烁,真好个南荣景须,拿来份所谓血书,朝堂逼宫。赵昂望着那鲜血淋漓的血书,心中却豁然明白,此事从一开始便是南荣景须的阴谋,他利用郑子峰,当众制造祸国妖孽之事,再利用皇后害死小皇子,以妖星临世转移视线,更能除掉皇后忌讳,一举两得之举实在妙哉!

    而郑子峰横死,自然亦是南荣景须一手策划,除掉纤纭、逼迫自己、独揽大权,更是一箭三雕之精妙一步!

    所谓老谋深算便是如此吧!

    赵昂指节做响,望着南荣景须的眼陡然激起微微细浪。五年来,他皆不曾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生怕暴露自己一星半点的野心来,可是今天,他不得不如此,不能不令压抑许久的眸焕出它本有的锐利光芒。

    南荣景须与那目光一触,眉间略微一蹙,随而便平复了脸色。

    哼,不道这小皇帝倒是真真爱惜纤纭,那样的眼神,从不曾在那一双恭谨的眼睛中出现过!

    朝堂躁乱,后宫更加不安,祸国妖妃、将乱大瀛,字字句句,不胫而走,相互传言间,更加无人敢靠近水芙宫一步。

    纤纭虽是从不出门,静心养病,可如此惊天传言,她又何能不知?

    其实,自郑子峰自杀那天起,她便料到了今天。

    赵昂该会震怒吧?抑或继续隐忍。也许,他明日便会将自己遣出皇宫去,近些日子,她不止一次的这样想,看来,姨娘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她一直担心有了欧阳夙,自己的心里便什么也不会再想,报仇之于她,再不是心灵的唯一寄托,也许……她会放弃吧!

    此时,是真的累了,许是因着大病了一场,身子亦越发不如从前。

    腊月,是冷雪飘飞的时节,水芙宫的梅花开得最是红艳,她常常望着院内漫天飞舞的雪珠子落满枝头,红梅便似裹了裙装,细雪便如沁了梅香,松软软的雪,踏上去,该是极舒服的吧?

    可是如今的她,却已禁不得那样的寒,今后的岁月里,这落雪时节,恐将会是她最难过的日子。

    “怎么又站在窗口吹风?”身后是日思夜想的声音,纤纭回身,唇际是温然笑意,欧阳夙迎身走过来,手中端了热气腾腾的药汁,纤纭怔怔地望着他,她亦不懂自己,为什么,如今她得到了他,却仍旧日日夜夜,心中所思的,亦只有他!

    “喝药。”欧阳夙将窗缝儿关严,揽着纤纭走回到床榻边坐下,纤纭将药水一饮而尽,她自小亦是与药相伴的,对于它的味道,早已熟悉。

    欧阳夙见她一脸愁绪,心中亦是沉重的,如今,祸国妖妃一说早已沸沸扬扬,传说谣言甚嚣尘上,想纤纭心里定有许多苦楚吧?只是,她习惯了一个人承受,习惯了一个人难过。

    “纤纭。”他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疼惜地望着她:“我知道你很难过,郑子峰自杀,每一个人的每句话都向着你来,所谓人言可畏,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纤纭靠在他的肩头,幸好,此时有他,否则这身心的疲惫,自己早已支撑不下去:“嗯,我知道,我只是在想,南荣景须不会就这么放过我,你知道吗?他早已知道了我乃沐天之女,意在报仇,可是他说,他仍要利用我,那时,他便说我是难得的祸国妖女,足可魅惑君主,这样杨辰妃失宠,他自可以联姻拉拢杨家,于是,我格外小心,却还是被他利用了,我不甘心,间接……害死了菡烟……”

    言及菡烟,纤纭眼中似有歉意,见欧阳夙不过平常神色,便继续道:“于是我想,他此时定是恼羞成怒了,他不再一步一步的利用我,而是要一举除掉我,恐怕这一次……”

    “我们走!”欧阳夙打断她,英毅的脸,笼了几分凝重:“纤纭,你说过,你愿为我做任何事情!”

    纤纭望着他,目光幽幽怅惘,是的,她愿为他做任何事情,死亦无惧,更何况是远走天涯?想那与他琴箫和鸣的日子,那些曾经携手与共的岁月,都是她所渴望而不可及的。

    她凝望着他,眼中有水溶溶的落寞:“我很怕。”

    欧阳夙淡然一笑:“有我,你也怕吗?”

    纤纭摇首,泪水已滑落在唇角:“近来,我心中总是不安,我是个不受上天眷顾之人,上天,不会这样轻易的将你给了我,我只怕和你的日子……不会太多!”

    欧阳夙蓦然一惊,又黯然心酸,是的,纤纭自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痛苦,三年前,偏偏自己又在她心里加上狠狠一刀,只恐怕这个伤口要痊愈,并不容易!

    “纤纭,是我叫你如此不安吗?”欧阳夙拭去她唇边泪水,目光似细雪的柔润,然而纤纭的泪,却愈发难收,她扑倒在欧阳夙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只恐怕她一松手,他便已不在。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害怕,她之前从不曾有过的害怕。

    她不在乎什么流言飞语,祸国妖妃,她曾经,亦不在乎为了报仇,而身死心亡,可是如今,她害怕,很害怕,她不怕死,只怕失去了他,从此离别!

    若相聚,只为了离别的苦,那么,又何必相聚?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纤纭在他耳边默默念着,这曾撕裂她心扉的诗句,这曾恨他狠心离弃的诗句,如今念来,却竟更加蚀人心骨、断人心肠。

    欧阳夙轻轻推起她,她泪水难绝,贪恋地望着他,任他的脸廓淹没在她的眼眸中,仿佛这一眼,便是一生!

    “纤纭……”从小,她这般的眼神便令他心疼,欧阳夙吻上她的睫羽,熨干她眼角残余的泪水:“纤纭,冤冤相报何时了,难道此时此刻,你仍不想跟我走吗?”

    纤纭望着他,近在咫尺,柔软的唇,印在他薄削的唇上,微微一笑:“我说过,这个世上,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话虽如此,心内却难以压抑那深浓的悲伤,不知为何,越是这样看着他,他便好像越来越远!

    欧阳夙不及言语,却听殿外一阵喧嚣,随而便是破门而入的声音,和莓子、芊雪匆急的喊声:“你们不能进去。”

    “放肆!就凭你们?”

    这个声音?纤纭依稀辩得是皇后,她来干什么?

    不及多想,那脚步声渐近,纤纭与欧阳夙连忙分开,一刹那,皇后与一行人便已赫然闯到内殿来,一边跟着神色惶然的莓子与芊雪。

    纤纭冷声道:“皇后娘娘?不知皇后娘娘此来有何贵干?”

    皇后眉眼一挑,道:“奉太后懿旨,搜查水芙宫,若是查出诅咒小皇子的妖蛊之物,便将相干人等一并拿下!”

    纤纭略略一惊,却蔑然一笑:“哦?原来不过此事,便劳皇后您亲自动手,纤纭真是备感荣幸。”

    “少在这里花言巧语。”皇后说着,向左右侍卫示意,左右应声而动,行之有速,转眼,水芙宫中便乱作一片。

    “皇后娘娘,你来水芙宫搜查,皇上知道吗?”纤纭料想,赵昂定是不知的。

    果不其然,皇后横道:“这是太后旨意,清理后宫,纵是皇上也管不着。”

    言犹未落,便见一侍卫捧着个精致木盒,上有明黄色锦缎,赫然写着殷红殷红的怪异文字,那人将木盒递在皇后手中,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查到这个!”

    欧阳夙一惊,阴谋的感觉便席卷而来,只见皇后挑唇一笑,凝丽的眉眼果然漫起丝丝骇人的明光:“沐淑妃,听闻你不仅容貌妖魅,才学更是绝世,却没想到亦懂得这巫术!”

    纤纭亦是骤然惊悚,冰雪双眸倏然凝冻,这盒子……她虽不知那盒上所书诡异文字是何言语,可是,她却分明知道,那木盒绝不是自己的!

    是谁?是谁将它放在了自己宫中而竟令自己全然无觉?

    纤纭咬唇,在她身子最是虚乏之时,阴谋陷害却接踵而至,令她措手不及!

    “给我带下去,由太后发落!”皇后攥紧木盒,扬扬得意,唇角笑意解恨地浮着。

    纤纭怔然立在当地,转眸望向欧阳夙,他双拳紧握,深眸幽光丛遽,眼看立时便要出手,纤纭何其了解他,只冲他微微摇头,欧阳夙一怔,纤纭的目光,坚决而凄凉,眼里明明含了笑意,却又似有万般悲苦。

    纤纭亦没做反抗,任由他们押住,此时此刻,心内反而安宁了!

    她终于知道,那种不安来自何处!

    自中寒毒,或说自得到了欧阳夙的心,她便没有了遗憾,亦没有了仇恨的心和斗志!

    欧阳夙的武功,她是了解的,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然若他二人一同被抓,又有谁来救她?忍一时冲动,以图日后之谋,欧阳夙亦是懂得了。

    纤纭幽幽转身,心底一片寂然,她不知为何,总感觉这一劫,自己很难度过,那么便更不能牵扯了他,连累了他!

    他的心里有她,她此生,便已足够!

    一切都早有预谋,距离郑子峰自杀之日已有五日,每一日朝中众臣皆纠缠赵昂至午后,太后便利用此间时机,将纤纭关入天牢,天牢外,更有重兵把守,重重围围皆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南荣景须更亲自派人巡视天牢四周,凡有可疑人等杀无赦!

    欧阳夙观望两日,毫无破绽可寻,如此重兵,丝毫不亚于战场屯兵,以自己功力不敢保可全身而退。

    赵昂与太后争执不下,无奈兵权不在,宫内御军人数有限,亦不若南荣景须的兵强将精,只恐不敌!且,因此而与军队动手,只怕更激化了朝中矛盾。

    无可奈何,只得盼着十日期限后,所谓预言破灭,再谋对策。

    阴牢森寒,冷气袭人,自冰冷地板直入心里,纤纭身子尚未痊愈,寒由心生,便更多了数分阴冷。

    纤纭瑟缩着身子,墨发长披,一身纯白薄裙,难以抵御这四周阴湿的寒气,瑟瑟发抖、难以入眠。

    冰魄丹之毒加了这样的寒重,便是她此次不死,却也只怕再难痊愈了。

    突地,沉厚的牢门缓缓开启,一道明光映入,刺眼耀亮,随而整个牢室亮如白昼,纤纭侧眸望去,只见赵昂朱袍黑裳,眉目黯然地走进牢中,那眉宇间的暗淡,与那腾腾燃着的火把对比鲜明。

    纤纭身子微微抖动,勉力站起身来,赵昂令人打开牢门,举步而入,身后荣意递上一碗药汁,纤纭淡淡一笑:“如今,我还需要喝这药吗?”

    赵昂示意荣意,荣意趋步上前:“娘娘。”

    纤纭接了,一饮而尽。

    身上也着实寒透,一碗热药入喉,便好似暖火滚入到心里,那寒意便仿佛驱散了些。

    “多谢皇上。”纤纭眼神淡漠,神情一如往常,没有哀怨、没有愤怒,更没有凄凄艾艾。

    赵昂挥手,令荣意退出去,荣意转身出牢,把守的兵士亦暂时退了出去。

    “欧阳御医向朕请求出宫几日,便将药交给了朕。”赵昂低沉的声音,微微嘶哑,恐是这些天来,说了太多的话吧?

    纤纭心思却不在于此,她眉心微蹙,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欧阳夙出宫?他为什么出宫?他怎么会出宫去?心内不安再度涌上心来,虽然欧阳夙乃从容淡定的潇洒男子,可是,她就是感到莫名心慌。

    见她凝眉,赵昂道:“你怪朕,是不是?朕身为一国之君,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纤纭举眸,赵昂眉间疲惫深刻,令人动容,然,她却不过清浅一笑:“皇上又何须自责?这些全是命罢了,况且……我实际上也并不算是皇上的女人,我若死了,皇上也不必有所不舍。”

    “纤纭。”赵昂蓦的拉紧她的手,彻骨凉意自她指尖传来,凉了赵昂的心:“为什么,你至今仍要这样说不可?”

    纤纭无力挣开他,只倦怠地笑:“事实如此,何须遮掩?皇上不该来,若是皇上因我而阵脚大乱,方才真正中了南荣景须一箭双雕之计!”

    拉着纤纭的手骤然一紧,一箭双雕!不错!南荣景须此举实在阴险,自己如今已暴露了太多,更与众臣对峙,而他则是大义灭亲、大爱天下,更加赢得了人心。

    他缓缓放开她,纤纭望着,漠然敛笑:“只要你记着,你的敌人,是南荣景须,纤纭便死也瞑目了。”

    赵昂心头剧痛,纤纭的眼神从未有过如此无边的深沉,她好似看透了一切,却又好似还有恋恋不舍,而无可奈何!

    “朕,自会记得!”切齿的一字一字落在纤纭心里,她舒了口气,缓缓坐回到凉冷的地上,疲倦的倚靠着黑冷墙壁,弱声道:“皇上记得就好。”

    她微闭双目,容颜苍白,却依旧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姿容,却仍然是凌傲清艳的绝代风华!

    只是不想,这姿容凄,风华殁,竟是如此沉静,静得几乎凝住了流动的空气。

    三日,忽如一夜阴风至,雍城,古老繁华的大瀛都城,来往尽是病弱之人,更有当街死亡者无数,医馆药铺人满为患,哀鸣凄吼遍传千里!

    大瀛龙元五年末,京都雍城突发“疠气”(1),此异气为“瘟疫”一种,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来势汹汹、措手不及!

    昔日繁华绮丽的都城,此时,一片萧索。

    十日之内,必遭天谴的预言准确应验,国师郑子峰临死凄厉的号叫传遍民间。

    妖星临世,必遭天谴,祸国妖妃不除,大瀛朝危矣之说沸沸扬扬、愈演愈烈、屡禁不止!

    百姓怨声载道,病痛纠缠,已然民怨沸腾!

    赵昂亦感震惊,于这鬼神天谴之说,他从来不信,可是为何此次竟如此契合?莫非南荣景须竟会为了陷害淑妃、逼迫自己而动了如此大的手脚不成?

    朝堂之上,百官请命,人人上疏直言,众口一词——处死祸国妖妃!

    “皇上,天意不可违,臣等恳请皇上处死妖妃,以安天下!”

    “皇上,京城大小官员联名上书,祈求我主英明,将淑妃以火刑处置,以祭上天!”

    ……

    言言句句,凌厉如刀,然而此时,赵昂虽是心气,却毫无办法,事实摆在眼前,郑子峰的预言灵验,又叫他如何再为纤纭辩护?

    赵昂几次拂袖朝堂,却不能就此息事宁人!

    又过两日,浩阳门外,因病而满身疮痍、满目愤恨的民众聚集城门,一眼望去,足有千人,汹涌的恨意令百姓几近疯狂,城门之外,喊声响彻云霄,嘶吼悲绝天地!

    “皇上,睁开眼睛看看您的百姓吧?岂可为一女子而令你的黎民受此灾难啊!”

    “天谴啊天谴,天要亡我大瀛朝啊!”

    “恳请皇上,火刑处死祸国妖妃,以平上天之怒啊!”

    守门督将匆匆跑回宫中,赵昂只若不闻,于是百官便在朝阳殿外跪了一地,你言我语,滔滔不绝!

    赵昂心思烦乱,百姓们向来安生,就是龙元元年大旱之年,亦不曾闹事,此番,定是有人煽动!

    正自烦乱,昔太后更与皇后来到朝阳殿。

    “皇上,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要说郑国师妖言惑众吗?难道……你还不准备处死那个妖女?”昔太后眼神如刀,字字狠咬:“我看,你是当真被那妖女摄去了魂魄!否则怎么就看不见臣子的忠心!黎民的血泪啊!”

    赵昂咬唇,压抑道:“母后,此事多有蹊跷,巫蛊之说自来便有,却岂可信之?”

    “赵昂!”昔太后怒目含刃,直直瞪住年轻帝王:“你可当真是我的好儿子,大瀛朝的好皇帝!你这样做,以天下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取悦一个女子,便不怕……”

    眼中有凛冽的寒风扫过赵昂脸颊:“便不怕群情激奋,逼你……退位让贤吗?”

    赵昂心头大震,他并无兄弟,哥哥赵麟下落不明,唯一还有个弟弟,也早在太子之争后,被昔太后铲除,然若自己退位,那么……

    心头陡然一寒,望向大殿外仍自滔滔不绝的群臣,忽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抓住,越抓越紧,几乎窒息!

    他双拳紧握,眼中流动不甘与幽深的恨意!

    好个南荣景须,如此大的阵势,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一时没了主意!

    可是……赵昂狠狠咬牙,南荣景须,这一次,你到底赢了!

    跨步出殿,群臣喊声更如潮水,赵昂却充耳不闻,径直走上城去。

    浩阳门,曾庄严威慑的城门此刻只有阵阵凄厉的嘶吼。

    有些民众不顾一切,声嘶力竭,有的更是喊声未灭,人便已然倒地,死了!

    赵昂披一件深紫披风,临风站在城楼上,俯望着城下哀声阵阵的民众,心内悲怆油然而生!

    这,便是他的子民,他的天下,他的江山吗?

    萧索、狼藉、满目创伤!

    乌压压的人群,好似乌云滚天,压抑在赵昂心头,浩阳门外已然水泄不通,被民众围得死死的,然后兵士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毫无驱赶镇压之意,人人面无表情,只看年轻帝王意欲何为?

    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赵昂望着城下或振声高喊、或咚咚磕头的百姓,心痛不已!

    自古而来,要创立百年基业,便要有人流血、有人牺牲,而作为帝王,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其实多么无力?

    他不想,如今兵临城下的,竟会是他的子民!

    这一次,不论为何,不论那“疠气”从何而来,是人为还果真是天意,受到苦难的终究是万众黎民、无辜百姓,他们无故被宫闱权谋所累,无故被权力斗争所害,作为一国之君,又于心何忍?

    赵昂沉沉咽下口气,幽声道:“传朕旨意,发放粮药,赈济灾民,凡因病而有家人去世者,发银饷抚恤,掩埋尸骨!”

    身边立着的官员互相看看,却谁人也是不语。

    赵昂冷冷一哼,自知他们心思,声音沉冷,犹似凄厉哀鸣天际的孤鹰:“三日后,处死……淑妃……沐氏!”

    官员们顿时雀跃,全然忘记了城下还有数千病苦黎民,纷纷跪倒在地,叩头谢恩:“皇上英明,英明啊!”

    一声声在耳中回荡,皆是刮骨钢刀!

    城上,寒风凛冽,如剑如刀,深紫色披袍在风中舞动呼啸,仿佛妖鬼的哭喊,又似心底决然的嘶吼!

    纤纭,原谅我!原谅我的无奈与绝情!

    若这万里江山,果真需要谁的鲜血来祭,那么……我别无选择!

    怆然闭目,泪水自从来干涸的眼池中缓缓落下……

    三日,本想为纤纭争取一些时间,然而一切终归徒劳,三天,要赵昂想出应对之策,几乎不可能!

    群臣堂殿之上,不仅声称要严惩祸国妖妃,更要按郑子峰血书所言,将妖星火刑处置以祭天怒!

    三天后行刑,宫中上下已忙碌一片,浩阳门外,搭起高台,台上堆满枯木冷枝,烛台神坛,几名法师早早坐在台上,这三天,皆要诚心念咒,以表真挚。

    夜深沉,南荣府却灯烛辉煌、碧彩流金,华贵府第,灿然如明昼!今夜,南荣景须宴请楚诏国公主漠芙,处处笙歌、舞乐彻天。

    却唯有西园的角落,一人影落寞,借酒浇愁,南荣子修坐在纤纭最后一次来到南荣府时坐过的石桌边,一杯杯甘酒入喉,割痛心扉。

    “南荣公子。”身后一声,深沉如夜,南荣子修回身,但见一青衣人影洒然风中,自一树青梅后闪身而出,梅枝抖落细细融雪,落在那人肩际,点点雪珠便消失在青衣之上。

    “是你!”南荣子修起身,醉眼望着眼前男子,欧阳夙,果然身手不凡,已这样近了自己的身,自己却浑然无觉。

    欧阳夙凝眉,走近南荣子修:“南荣公子,可方便说话吗?”

    南荣子修对他并无好感,有了酒意,便更是着了脸色:“我与你有什么好说的吗?”

    南荣子修饮一杯酒,冷夜寒风中,子修单薄长袍随风飞动,他冷冷地笑,双手撑住石桌:“欧阳夙,你可知道,三天后,纤纭……便要被执行火刑,以祸国妖妃的罪名,祭天!”

    欧阳夙闻言,一惊,一步夺在子修身前,望着他:“你说什么?”

    南荣子修冷笑,唇角凝着醉意,眼中却是驱不散的冷霜寒气:“欧阳夙,你现在满意了吗?火刑,你可知道什么是火刑?”

    南荣子修举头望天,深深凝望的眼,被漫天星色刺痛:“三天后,浩阳门外,纤纭将会被带到神坛之上,点起神坛上的火,将纤纭……活活烧死在祭坛之上!哼!愚昧的人,愚昧的人们啊!才会将这天灾归结在一个女子身上!”

    “南荣公子,我来只是想问,那郑国师是不是你爹串通了来陷害纤纭的?”欧阳夙见他已然醉了,并不想再理他的烦躁,索性单刀直入。

    南荣子修回身望向他,他英毅的脸廓,削俊的眉眼,深刻的眸光,他一时迷惑了:“你……到底和纤纭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有时候我感觉你们很像?有时候又非常不像?她一身用毒本领定来自你,想必她的武功也是你传授的吧?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你,你们是不是师徒?可是,你都避而不答,难道……你们不是?”

    欧阳夙垂眸,转开话题:“你到底想不想救她?”

    南荣子修苦笑一声,晃悠地落座在石椅上:“我怎么不想,若是可以,她若是肯,我不做这个南荣家大公子,不要傅南霜,令天下人骂我不孝之子,始乱终弃,我都无所谓!可是……”

    “可是你不能反抗你的父亲!”欧阳夙眼神肃然,一语中的。

    南荣子修身子陡然一震,许久,涩然道:“我无能为力,从小,他就将我掌控在手中,我试图反抗他,可是……我无能为力!”

    南荣子修的脸,在月色星光下凄迷无比,雪色映照着他悲伤的眼神,欧阳夙看得出,他是真真爱着纤纭的,只是造化偏爱弄人,即使没有自己,他们亦是注定的悲剧。

    “你要不要救她?”欧阳夙没有时间耽搁,更没有时间与他对天长叹。

    “怎么救?欧阳夙,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爹做出的决定,无人……能够改变,更加不会令他的计划出现半点纰漏,他若想要谁的命,谁……就必死无疑!”子修放下手中酒壶,紧紧凝着欧阳夙的眼,此时似清醒了许多。

    欧阳夙平静道:“南荣公子,你是太迷信你的父亲了,你不是不能反抗,而是从没想过要反抗他,已是你的习惯,你现在只说你想不想救纤纭?”

    “我可以为她死!”雪光映在子修眼中,晶莹、明澈、坚决!

    欧阳夙点点头,定然地望着他:“好,帮我做两件事。”

    子修凝眉,不解。

    “你能调动多少人?可能接近浩阳门神坛?”欧阳夙低声问,眼光扫视四周。

    子修亦随着他的眼光望过去,这方才想到此处不宜说话,示意欧阳夙跟他来。南荣府,依旧歌舞升平、管乐齐鸣,这静寂的院落,便显得格外冷清。

    子修与欧阳夙走到后园偏隅的角落,方长长一声叹息:“你说的对,从小我就不懂得反抗我的父亲,有过的那几次,也从没有反抗到底。”

    “南荣公子,我们的时间不多,请回答我,你能调动多少人?可能接近浩阳门神坛?”欧阳夙焦急追问。

    子修落寞垂眸,唇际有颤颤一动,他转回身,那背影便显得孤郁至极:“实不相瞒,虽说我是南荣家大公子,可是……与我爹熟悉的都知道,我在我爹面前从来没有说话的权利,他并不信任我,尤其这一次,他更加令人看住我,在皇上决定处决纤纭之前,不准我踏出府门一步!”

    欧阳夙不禁一惊,他打量着眼前之人,他看似风光锦绣的外表下,却没想到有着如此的无奈与落寞。

    “那么就是说,你无权调动任何人?”欧阳夙眼神突地严峻,南荣子修回身,默然点了点头。

    欧阳夙沉了沉气,急道:“那么可能让我与纤纭见上一面?”

    子修苦笑,摇了摇头。

    “南荣公子,难道,你没有半点办法吗?”欧阳夙从未感到如此焦虑,这几天,他到处游走,终于向人借到五百余人,可他知道,在南荣景须的军队面前,这几百人纵是江湖高手,亦不过如此。

    他,还是需要有人能给他更大的支持,否则……他不知道计划是否能顺利执行!

    “或许,有人可以。”南荣子修突地敛住愁绪,眼中闪烁一丝明光。

    “谁?”

    “我的弟弟,南荣无天!”子修急声道,“无天是爹最宠爱的孩子,深得爹的信任,便是这一次与郑子峰密谋,我想爹亦是不会瞒着他的。而无天自小沉稳,冷静睿智,心地善良,这朝中谁都知道,南荣家二公子恐才是护国将军府日后的主人!”

    欧阳夙亦感到心头一震,仿佛曙光重现:“那么,他可愿相助?”

    子修点点头:“能,只是这人马……怕他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使他能调动来,却不敢保证人心齐!”

    欧阳夙略一思量,至少,还可见上纤纭一面,至于人手,还好,还有那几百人,总算可以一试!

    “好,那么南荣公子,一切便拜托你了。”欧阳夙望着他,坚毅目光恳切,倒令南荣子修微微怔忪:“你究竟有怎样的计划?”

    欧阳夙看看天色,已近了晨,恐这将军府不能久留,只道:“计划我定会告知南荣公子,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明晚同个时候,我会再来,至于人手,我向人借了五百人来,总算能够抵上一阵。”

    “五百人?”南荣子修摇首:“你可知,我爹在天牢附近安插的兵卫就不止这些,那一天只恐怕不是千军万马,亦是……”

    说着,突地想到什么,犹疑道:“况且,你哪里借的五百人?据我所知,你欧阳夙三年前退出江湖,是因为……”

    “别说了,总之,我借到了,到了那一天,还要公子帮忙。”欧阳夙打断他,心中却明白,自己退出江湖的真正原因,这世上并没几个知情之人,南荣子修既如此说,便显然是调查了他,心内稍稍安稳,看来,即使南荣子修将自己说的再是不堪,他终究还是南荣家的大公子,他的心思之细,行事之密,怕也不在南荣景须之下!

    欧阳夙转身欲去,南荣子修却叫住他:“欧阳夙,你究竟是怎样借了那五百人?你不会……是重出江湖了吧?”

    说着,不禁眉目一凝:“若真如此,可不是件小事,恐怕你……”

    不待他说完,欧阳夙便一个飞身,跃出密匝的后园小林,细雪纷纷抖落,落在南荣子修眼前,瞬间不见!

    此时,酒亦醒了不少,细细回味起欧阳夙的一番言语,他不得不钦佩欧阳夙的胆量与气魄,真真不愧曾风云一时的“毒圣”,心内陡然一定——

    要救纤纭,一定要救她!

    次日夜晚,欧阳夙来时,南荣子修身边果然多了位少年,曾经,在南荣府时,他并未与他真正见过,偶尔错身而过,并未放在心上,今日乍见,却觉那少年相貌英俊,清逸绝尘,一双隽永如玉的眸子更似隐着天地卓然的高贵光芒,雪夜,那一双眼,便格外明亮。

    对他,似曾相识!

    然而时间不待,他没有太多时候可以耽搁,无天显然知晓了一切,神色却是暗沉沉的:“欧阳先生,大哥已和我略说了,我对你们的计划没有兴趣知道,只是,人手由爹统一调动,我无权干涉,而至于天牢……”

    无天叹息道:“却恐怕……更加不易!”

    “无天,大哥知道,你亦不相信什么妖妃祸国之说,那么你便要看着一个无辜女子这样惨死吗?”子修扣住弟弟的肩,急切道。

    无天了解哥哥于纤纭的情感,只淡然道:“大哥,我当然知道,沐淑妃是被陷害的,而陷害之人就是爹!那么大哥,你也该知道,爹……是不容反抗的!”

    “从小爹只信任你!”子修略有激动,来前,无天并未允诺行或是不行,他便全当他应下了,却不知,竟是如此!

    “大哥,你不要忘记,你……姓南荣!而我,也是!”无天有着与他年纪极为不符的成熟与镇静,欧阳夙看在眼里,更感到这神情与气度哪里曾见?若非事实摆在眼前,有这般灵秀于天地气质之人,他绝不相信,会是南荣景须之子!

    “那么二公子便是不肯相助了?”欧阳夙冷了声色,无天望向他,暗沉沉的天色映了他的脸色,便阴郁作一片:“欧阳夙,毒圣,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请问此事与你何干?”

    “淑妃乃我故人之女。”欧阳夙道,无天笑笑,眼神探究:“故人?何人?”

    欧阳夙一怔,这少年犀利的眼神、探寻的口吻,皆与他这样轻的年纪极不相合,他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透着周密与谨慎,难怪,南荣子修会说,他,才是日后南荣家的主人!

    “恕在下不便相告!”欧阳夙冷声道。

    “哦?”无天锦袍一甩,唇际有淡淡笑纹:“那么,亦恕在下不便相助!”

    转身便去,南荣子修拉住他:“无天,你不是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大哥,你不是这样敌我不分之人,遇到那女子后,又是怎么了?”无天对上子修焦急的眼,眼中是动摇的。

    子修叹道:“无天,你不是一直劝我善待大嫂、安稳傅家吗?那么,若你帮我这一次,我向你保证,日后,傅南霜一定成为你真正的大嫂!”

    天幕沉得几乎塌陷下来,唯有几点微弱得星光犹自挣扎在天尽头!

    明日,定会有一场大雪落下。

    无天望着子修,大哥亦是傲气的男子,这般祈求的眼神,并不多见,终究举头,深深吸一口气,道:“好,我帮你这一次,只是……”

    转眼望向欧阳夙:“你叫我放去祭坛的东西我可保万无一失,但是淑妃,你不能见!”

    “为何?”欧阳夙不解,无天挑唇笑了:“你‘毒圣’的武功亦不是浪得虚名,我……不能担了这样的风险!”

    欧阳夙心内又是一震,南荣无天淡笑的眉眼,缜密的心思,完全不似十四岁的少年,他的心思远在南荣子修之上,他的从容淡定却只怕是南荣景须亦有所不及!

    突然,觉得很可怕,若是纤纭侥幸逃过这一难,他一定要带她远走高飞,绝不能再令她有复仇的念想,她将要面对的人,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欧阳夙只得答应下来,将两包东西交给南荣无天,待无天转身去了,他方才与南荣子修详细说起他的计划来!

    南荣子修越听越惊,不可置信!

    而成败在此一举!欧阳夙心内亦是跌宕起伏的——

    纤纭,但愿我还能用一生,来还你三年的等待!

    三日,似光闪去,一瞬而已!

    昨夜,才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一片皑皑,浩阳门外,祭坛之上,道人们各自乱舞,犹如苍茫天地间狂躁的鬼魔,舞得人心意烦乱。

    城楼之上,重臣官员、太后、皇后,还有……赵昂,一字列开,肃然望着祭坛,祭坛高高垒起层叠不一的冷木枯枝,搭成平台,明黄色丝带系满枯枝,随冷风飒飒而动。

    赵昂眼目微瑟,雪过,天气格外寒冷,冷风呼啸灌入心口,有压沉的寒意。

    浩阳门外,更聚集了上千百姓,声声嘶喊依旧震天,兵卫林立,只是表情漠然,中间高起的祭坛,在一片白茫中肃然耸立,眼中,只有飘动的明黄丝带,只有被寒风拂起的冷雪飞屑!

    赵昂喉头微动,侧目间,只见城楼之下,喊声突地高震:“祸国妖妃,处死祸国妖妃!”

    赵昂眉目纠结,只见纤纭一身纯白如雪,裙裳在烈烈狂风中舞若飞云,狂乱、凄迷、素净的裙裾扫开脚边冷雪凄凄,如墨长发被冷风吹散,拂贴在眼角眉梢、脸边唇际。

    她的目光依旧如常,冰雪晶莹,却隐有一丝凄迷水雾,朦胧不清。

    阵阵咒骂不绝于耳,狠毒阴绝,纤纭只作不闻,一步步走上祭坛阶台。突地,咒骂人群中,不知何处,一泼红色冷水朝纤纭身上泼去,血红色的水,沾染了白色裙袂,纤纭只觉身子一瑟,兜头而来的一阵寒意侵遍全身,直入心骨。

    冷风拂过,吹荡的裙袂倏然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玲珑美好的婀娜身姿,因着冰魄丹之寒未曾尽去,加上牢狱中寒气森重,纤纭本便禁不得寒的身子,僵在了当地,她容色无动,只由着那血红的水一滴滴滑下发梢儿,瞬间成冰。

    她冷冷地笑了,身边咒骂声便更加如剧,言语之力、诅咒之毒,闻所未闻!

    一身纯白被染成水红颜色,纤纭全身湿透,如此狂烈的风,吹在湿漉漉的衣衫上,寒意刺骨!

    她勉力挪动脚步,向祭坛上走去!

    她不知,从何时起,她变作了如此认命的女子?或许,是心再无所憾,或许,是身心疲惫,尚未恢复元气,无论如何,她却知道,她正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心底难免酸涩,泪便掉落在脸颊边,风过,干涩在唇角,痛在心里!

    她不怕死,只是,他在哪里?她只想,在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眼!

    赵昂双拳紧握,惊讶着他以为纯良子民的冷漠,纤纭,不过一个女子,为什么,要为这天下大祸、甚至……是为自己,承担下所有!

    他神色微动,太后便狠厉地瞪向他:“皇上想做什么?切不要忘记,你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听似至高无上、权利倾天的字眼,可是……

    赵昂放松了双拳,喉头艰涩的沉下一口气。

    “妖星伏灵,祸乱世间,祸国妖妃,淑妃沐氏谢罪于民,处以火刑,以祭天神!”

    一道人手执黄卷,朗朗而读,之后的言言句句,皆博得台下百姓称赞,兵卫喝彩,兵卫们手中刀戟挥舞,犹似欢庆一场酣畅大捷,百姓们振声高呼,好似迎接一众归来的勇士!

    可这,只不过是在处决一名女子!

    纤纭微微举目,天阴郁得令人窒息,才落过雪的天幕,本该是透明清朗的,可今天,却似她的心境一般,灰蒙蒙一片!

    冷透的身子立在风中,纤纭神情漠然,眼神淡定,只有一丝丝离怅隐在眸心深处。

    道人滔滔不绝后,手举腾腾火把,掠过纤纭身边,阴笑的嘴脸令人生厌,身后枯枝冷木倏然冒起万丈光火,腾然一片,几乎烧红了整个天地!

    人们雀跃、欢呼、愤恨,尽皆在纤纭眼中掠过,湿透的身子,自背心袭来一股冰冷的烫热!

    是的,那火,明明滚烫,可是心,却如此冰凉!

    “行刑!”一声尖利的喊声,穿破厚重云霭,直向天边。祭台下,便再又散开一阵如潮声浪,万民齐呼、声可夺天!

    纤纭缓缓闭目,风中瑟缩的纤弱身子不减平日丝毫风姿,只是这风姿,此时看来,却是祸国的灾难,是毒人的巫蛊,她的美,成了她的罪过,她的恨,成了她的囹圄!

    而此时此刻,她竟不想反抗!

    “住手!”

    骤然,一个声音似自云天之外滚滚而来,坚韧、沉怒,好似浓云翻天,浩阳门赫赫高墙,倏的跃入一众之人,群臣大惊,立在城楼上的南荣景须亦是一惊,赵昂身子前倾,眼中说不清是惊还是微微有喜。

    为首的一身青衣,荡然风中,以软锦敷面,只露一双漆黑如墨的阴沉夜眸,寒光毕现,杀意腾腾!

    身后之人,自高墙外不断跃入,亦有自城门处杀入的,百姓们慌乱四散,兵卫们执戟明刀,直对着为首的男子!

    纤纭脚下亦是一动,不可置信地望着祭坛下的男子,那青衣萧萧、长剑如雪,一双黑眸凛然,点染了眸心中萧肃的杀气!

    是他!是他!欧阳夙!

    纤纭唇角颤颤而动,眼神凄迷,雾蒙蒙的水眸顷刻决堤!

    “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宫祭坛?”负责护法的军队齐刷刷将来人团团围住,欧阳夙哼道:“你还不配问我!”

    刻意沉哑的声音似自阴间而来,骇人心骨,只见他长剑一挥,快如闪电,剑锋凌厉,已穿过为首将领的胸膛!

    鲜血四溅,溅在他青色衣袍上,他的眼神冷绝,扫视各方!

    如此眼神,徒令人莫名生畏!

    惊惧之余,南荣景须城上一声喝令,城下兵卫便如同领了圣命一般,精神骤然集中,刀剑挥动,与那仅仅的五百人顿时厮杀在一起!

    欧阳夙一步步向前杀去,杀向祭台,势不可挡、威可震天!

    城上,赵昂紧握双拳,一语不发,他虽辨不清来人,可是,他们是来救纤纭的!

    南荣景须只见欧阳夙身手不凡,所来之人虽是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狠声吩咐道:“无天,加派人手!”

    说着,黑袍黑影翻动,飞身下城,欧阳夙抬眼一望,举剑横过头顶,挡开南荣景须临头一击,手腕微麻,可见南荣景须用了十足力道!

    纤纭一惊,趋步上前,却被身边道人扣住,正欲运功,却突地感觉胸口剧痛,近乎撕裂了身体!

    难道……

    轻咳几声,她豁然感觉,难道是冰魄丹的毒未曾清尽,再糟了这连番的寒气,此刻毒已入心,但凡运力,便会心痛难忍?

    水眸凝冰,望向台下,欧阳夙与南荣景须本便杀得不可开交,刀剑生寒,火星四散,皑皑雪地,已被鲜血染成茫茫血海,只是这一夕之间,天地便骤然变色,滚滚浓云自天际覆来,遮蔽了唯余的淡淡光亮!

    只有身后,腾腾燃烧的烈火依旧熊熊,红光滔天!

    刀光剑影、头颅血雨,残肢断臂、宫阶染红!

    纤纭眼望着这一切,不期而至的心痛,令眸光颤抖,她眼望着煌煌宫阙,霎那间,便已血流成河!

    几个百姓,因慌张四散而被无辜殃及,刀剑无情,顷刻没命!

    纤纭容色煞白,心下陡然生寒!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吗?

    都是因为她的仇恨,她的自不量力,而令生灵涂炭,百姓罹难,血染浩阳门!

    泪水簌簌而落,心内竟有说不出的怆然,她本以为,她早已没有了心,可是,那原本的柔软,却在那一夜,欧阳夙的一眼深情下,尽皆融化!

    突地,欧阳夙避开南荣景须致命一击,身后却有兵卫一剑刺来,欧阳夙闪躲不及,肩头被宝剑刺穿,血淋淋的鲜红染满青衣,滴落在莹光雪地上,散开凄惨的红!

    “不!”纤纭惊叫一声,欧阳夙抬眼望去,但见那一双冰雪莹眸泪意翻涌,陨落决堤:“不,停手,停手,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不要你为我而死!”

    凄绝、伤悲、虚弱!

    纤纭颓然跌坐在冰凉祭坛上,眼神迷惘空洞!

    欧阳夙眼神一滞,随而便被阴森森的冷厉遮盖,南荣景须挑着唇角,淡淡道:“你是谁?”

    欧阳夙不答,与纤纭对望的眼,划过一丝决然的冷光!

    那是……

    纤纭身子骤然一寒,难道他……

    他要……

    思想间,如雪屑般的白色粉雾自欧阳夙剑下飘散开来,瞬时,茫茫白雾,飘洒如雪,无色无味、无声无息!

    “不,不要!“纤纭惊呼,他要玉石俱焚!

    纤纭惊得站起身来,冻僵的身子瑟瑟发抖,望着一点点倒下的人,有兵卫、有百姓,甚至……有他带来救自己的人!

    是噬骨粉!

    欧阳夙独门秘药,凡吸入者,若无解药,骨断筋折,必死无疑!

    不,不!

    她不要他这样,他不能为了她这样,从来悲天悯人的他,从来心思细敏的他,她不要他为了自己而大开杀戒,不要他为了自己而背负上满身沉重的罪孽!

    她可以死,可以被人唾骂在所不惜,可是欧阳夙不能,她不能让他死,不能让他身败名裂!

    “不,不要……”纤纭悲绝地望着他,冰雪双眸,奔涌了她一世的眼泪:“给他们解药,给他们解药!我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血光漫天、横尸遍地、怨声载道、悲鸣如嘶、杀气腾腾!

    这一切,竟由她而起!

    纤纭仰天闭目,就算她不为所有人,只为欧阳夙,她……亦不能令这一切继续下去!

    缓缓转身,望向城楼上眼神纠结的赵昂,她迎面望来的目光凄惨而绝望:“皇上,看在你我昔日的一点点情分,纤纭求你,不要杀他们!放他们走!”

    “妖女,还在妖言蛊惑君王?”太后一声厉斥,赵昂却不理会,眼中痛惜不言而喻,毅然点了点头!

    纤纭惨淡一笑,回望惨绝人寰的一方战场,尸体横陈,病弱声声,除城楼上之人,唯有欧阳夙与自己傲立在冷风与鲜血之中!

    她望着他,凄绝一笑:“我们……来世再见!”

    水红的身影,倏然如电,转身冲向那一片滔滔火海!

    欧阳夙大惊,在场之人亦无不惊骇!

    万顷火焰,随风滔天,风愈烈,火愈盛。

    纤纭的背影决绝,欧阳夙来不及上前一步,只见碧天火海燃烧起她如血裙裾,她惨淡凄迷的倾国笑颜,最后凝留,眼中泪水跌落,火光映亮了她颜色绝尘的傲世容颜,瞬间,隐没在那一片汪洋火海中!

    (1)疠气:《瘟疫论》是我国论述瘟疫的专著,对瘟疫进行了详细的论述。认为“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指出瘟疫的致病因子是“异气”,又称“疫气”“疠气”“戾气”等,是对瘟疫病因的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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