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书中也涉及了类似的观点,但却与此意义有所不同。主要是说:小才只有小用,大才才有大用;有小用者不必卖弄,无小用者可有大用;卖弄小用引火烧身,无用之用其乐融融;有用招灾而无用捐生,是祸是福重在时命。
1.大瓢有用
大而无当的东西,不是没有使用价值,而是常人认识不到它的使用价值。世上有这样一些东西,它们很大,大到了没有样子的程度,因而失去了使用价值。可是庄子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任何东西都有它的使用价值,小有小的使用价值,大有大的使用价值。那些大而无当的东西,不是没有使用价值,而是常人认识不到它的使用价值。之所以认识不到,那是因为它的价值太大了,大到了常人之智难以达到的程度。
《逍遥游》讲了一个大瓢无用的故事,就是在说这样的道理。故事说:惠施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粒大葫芦种子,我把它种了下去,没想到培育出来的葫芦太大了,竟然能在里面存放五石粮食。我想用它来存水,可是它的皮太脆,没有力量承受;我把它剖开当瓢用,可是它太大,没有水缸能够容纳它。它太大,大到了无所适用的地步,所以我一生气,就把它给砸碎了。”
庄子笑笑说:“以我之见,不是瓢大而无用,而是先生不懂得如何使用。您没有听说过吗,过去宋国有一个人,善于配制不龟手的药,正因为有这种技能,所以他家世世代代都在从事漂洗纱絮的工作。有一位南方的客人听说这件事后想花百方金子买他家的药方,这个家族聚在一起商量了起来。大家都说:‘我们家世世代代从事于漂洗纱絮,一年下来顶多不过挣几方金子。现在只是出卖不龟手的药方就能得到百方金子,这么好的事情哪有不做的道理呢?’于是便把药方卖给了人家。那位客人将这个方子献给了吴国的国王。后来吴国与越国进行水战,用这个方子制成药,涂在手上防冻裂,而越国将士却经不起水洒风吹,个个皮裂指肿,难以使用兵器,被吴军打得大败而逃,最后只好向吴国献地求降。同样是这一种药方,作为一种不裂手的技术,并没有发生变化,可是一种人用它只能漂洗纱絮,而另一种人却能用它扩展疆域。这是在使用方法上的区别呀。现在先生有一个可放五石粮食的葫芦,为什么不把它剖开做成小舟漂浮于江湖之上,而却在那里为其没有用处而犯愁呢?由此可见,先生还有不达事理的地方呀!”
惠施又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称之为樗。说它大,也大得太没有样子了。它的根部臃肿无度,难用绳墨打出直线;它的小枝卷曲盘转,难用规矩量出方圆。因为它什么用处也没有,所以立在大路旁边,没有一个木匠看它一眼。我看先生的言论也与这棵大树不相上下,大而无用,所以人们都把它抛在一边。”
庄子说:“先生没有见过山里的野猫吗?它低低地伏着身子,等待着那满不在乎的猎物,一旦时机到来,便嗖的一声窜出,东跳西扑,不避高下。这可以说是很有技巧了吧?可是不小心就中了那猎人的机关,死在捕获野兽的网罟之中。而你看那旄牛,大若遮天之云,能负重致远,却不能捉鼠。这就是有大用者不能有小用的例子。先生既然有大树,并为它无用而犯愁,为什么不把它植于无何有之乡,立于无人烟之野,在它旁边徘徊散步,在它下面逍遥寝卧?这是何等地快乐啊!像这样的大树,不受刀斧之祸,不受它物宰割,即使说它无所可用,那又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这个故事主要还是针对庄子学说而说的。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过程中,老庄之学独树一帜,以宏大坦荡、不拘细微、扫视环宇、逍遥无为而闻名于世。正因为如此,所以不为拘于人事、谨小慎微的人们所理解。老子已经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曾经说过“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庄子在老子思想的基础上更向无所拘束的方向发展了一步,并以许多神秘离奇的寓言故事表述其意,更为一般人所不解,因此有大而无当之嫌。这个故事以惠施与庄子对话为线索,对大而无当的问题进行了辨析。
故事中的惠施讲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大葫芦大而无用;一件是大树大而无用。本意都是在说庄子学说徒有宏伟华美之辞而无一点实际使用价值。庄子对其做了评析,认为并不是大的东西没有用处,而是惠施目光短浅、智能有限,不认识它们的用途。以此来嘲讽那些自身学识浅薄而嫌弃高深学问的人们。
这个故事内蕴着一种思想,那就是:世上的事物都有自身的用处,小有小的用处,大有大的用处。小东西有小用而难以有大用,大东西有大用而难以有小用。各有其能,各有所用。
从这种思想出发可以明了一个道理:不能以自己的才能去衡量他人的才能,不能因为他人没有自己的才能就认为人家没有才能;有大才的看不起有小才的是无知,有小才的讥讽大才为无才是可悲。故事中的惠施正是扮演了那种可悲的角色。
2.不材之木
小才无知,所以难以认识大才;大才超常,所以难为小才所知。小才之所以讥讽大才,并不是因为小才看不起大才,而是因为小才不认识大才,误以为大才是无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一方面是因为小才无知,另一方面是因为大才超常。小才无知,所以难以认识大才;大才超常,所以难为小才所知。这样的情况是经常出现的。之所以经常出现,是因为人们往往以常人的眼光看待大才和奇才。
《人间世》讲了一个不材之木得长寿的故事,就是在说明这种情况。故事说:有一位姓石的木匠要去齐国,走到曲辕的时候见土神庙旁有一棵栎树。它很大很大,下面可蔽数千头牛,树干周长百十来围,高过山顶数十丈才伸出枝杈,枝杈之粗可以做十数个木舟。观看的人们像是赶集一样,可是石木匠见之却头也不偏一下,脚步不停,继续赶他的路。
木匠的徒弟走到树的跟前美美地观赏了一番,之后赶上他的师傅说:“师傅,师傅!自从徒弟跟从师傅学习木匠手艺以来,根本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木材,可是师傅连一眼都不看,只管走自己的路,这是为什么?”
木匠说:“快走吧,不要说它了!那不过是一个散木而已。”
徒弟问:“什么是散木?”
木匠说:“闲散无用之木谓之散木。用它做舟,它会沉到水底;用它做棺,它会很快腐烂;用它做器,它会很快碎散;用它做门,它会渗出液汗;用它做柱,它会受到虫蠹。这是一个不能用作材料的木头啊!正因为是一个不材之木,所以才可能活这么长的年代。”
木匠回到家后做了一个梦。梦见那棵栎树前来责问他说:“你拿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呀!你是不是拿那些有纹路的树木和我相比?要知道,那些果树、梨树、橘树、柚树,都是能生果实的树木,一旦果实熟了,人们就要上到它们身上采摘。上到它们身上,不但压它、蹬它,使它受到欺侮,而且时不时地折断它的大枝,扯下它的小枝,使它受到摧残。这些都是用自己的才能折磨自己生命的树木啊!正因为这样,所以它们往往活不到应该活到的寿命就中间夭折了。之所以夭折,都是因为局限于世俗的眼光而自己损害自己的缘故啊!一般的东西都逃不出这样的命运,而我却与它们不一样。我走的是一条无有才能而力求保命的道路。即使这样,也还有几次险些丧命呢!不过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样的道路,这是我的大才啊!假如我有一般树木的才能,难道还能得到现在的大才吗?再说你和我都是物类呀,为什么这样挖苦我呢?你这个快要死的闲散之人,哪里能理解闲散之木呢?”
木匠醒后,与弟子一起分析这梦。弟子说:“既然它追求无用,那何必要立于土神庙旁,去做土神庙的树呢?”
木匠说:“小点声!快别说了!它这也只是一种借助而已,它知道不理解它的人会为此骂它。假如它不借助于土神庙,那不就有被人砍断的危险吗?况且像它这样的东西,所要保存的与其他的东西不一样,只要达到保存生命的目的也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对它来说无关紧要。而你却以常人的道德衡量它,这不就差得太远了吗?”栎树正因为无用,所以才保存了自己的生命,以至于能活得长久,长得高大。这就是所谓的无用之用。用是多方面的:有功利之用,比如能用来做器物,能用来当工具;有消遣之用,比如能用来观赏,能用来娱乐;有为他之用,比如能供他人饮食,能为他人服务;有为己之用,比如能用来防身,能用来长寿,等等。木匠说栎树无用,那是因为他的目光狭小,只看到了事物用途的一个部分;栎树说自己有无用之用,那是因为它超出了木匠所说的功用范围,以存身保命为用。
木匠说栎树无用,那是因为他的目光狭小,只看到了事物用途的一个部分;栎树说自己有无用之用,那是因为它超出了木匠所说的功用范围,以存身保命为用。这个故事不仅是说世界上的事物是纷繁多样的、事物的功能是无穷无尽的,不能以一己之见衡量天下之物,不能以一种之能局限天下之能,而且是说小用不能囊括大用,没有小用恰是因为有大用。
在这个故事里,庄子以养身保命为大用,表述了道家学说的一种基本观点。道家讲究自然无为,既不追求长生,也不回避早死。不过它认为,只要顺物自然,就能享尽天年。只要享尽天年,也就是所谓的长生了。从这种观点出发,道家学说带有一种重身贵生的色彩。不过这已经不是本篇所要述说的内容了。
道家讲究自然无为,既不追求长生,也不回避早死。不过它认为,只要顺物自然,就能享尽天年。《人间世》还讲了几个类似的故事,理论色彩较上面的故事稍为浓厚,现在引述如下: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览,看见一棵非常奇异的大树,在它的树荫下能停放千乘马车。子綦惊叹说:“这是一棵什么树哟,一定是一个有特殊用途的材料!”他抬头细看那树枝,只见卷卷曲曲,没有一根能做栋梁的;低头观察那树根,只见疙疙瘩瘩,没有一处能做棺材的;张口舔舔那树叶,觉得艰涩苦辣,把口角和舌头都沾烂了;用鼻嗅嗅那气味,觉得迷糊不清,三天都缓不过劲来。这时候南伯子綦才省悟道:“这果然是一棵不成材的树木呀!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能长这么大。那些神人之所以成为神人,正是借助于这种不成材的才气呀!”
宋国有一个地方,叫荆氏。这里的气候适宜于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可是没有一种树能够享尽天年的。长成一把粗的,那些养猴的砍去做了供猴攀援的架子;长成三围四围的,那些盖高屋的砍去做了支撑屋顶的栋梁;长成七围八围的,那些富贵人家砍去做了四面独板的棺材。它们之所以没有到老就被人们用刀斧砍断了,祸根在于它们有用呀。古代祭祀河神,不使用白额之牛、翘鼻之猪和有痔之人。之所以这样,在巫人看来,那是因为它们不吉祥呀。可是正是这些不吉祥,在神人看来是最大的吉祥,因为它们可以借此免于损伤性命。
有一个叫做支离疏的人,脸面被包在了肚脐之下,双肩竖在了头顶之上,两腿挟肋而臀部为足,发髻上指而五官朝天。即使如此,以缝补为业而足以糊口,以筛谷为务而足以养家。国家征兵,他可以大摇大摆在征兵场所走来走去;国有徭役,他因体为残疾而免于征集;国家扶贫,他因失去劳力而获得三钟粟和十捆柴的救济。破碎身体的人尚且可以保存自己的身体,享尽天年,何况破碎志向的人呢?
山林之所以被砍伐,并不是别人在砍伐它,而是它自己在砍伐自己;蜡烛之所以被燃烧,并不是别人在燃烧它,而是它自己在燃烧自己。桂皮因为可食,所以才被削剥;漆液因为有用,所以才被剖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东西有用,而不知道无用的东西有用啊!树木正因为无用,所以才能活得长久;
失去了用处是最大的用处。长久对于树木本身来说就是最大的用处。所以说无用之用是大用。白额之牛、翘鼻之猪和有痔之人正因为不祥,所以才免于宰割;免于宰割对于白额之牛、翘鼻之猪和有痔之人来说是最大的吉祥。所以说不祥之祥是最大的吉祥。畸形之人正因为失去了用处,所以才免于征兵和徭役、享受国家救济、维护了自己的生命;维护住生命对于畸形人自己来说就是最大的用处。所以说失去了用处是最大的用处。小树之所以被砍伐,漆树之所以被剖割,蜡烛之所以被燃烧,桂树之所以被剥削,究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别人毁坏它们,而在于它们自身有被毁坏的内因,这个内因正是它们自身的用途。所以说不是别人在毁坏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在毁坏自己。
在这里,庄子还是将保存自己的生命和身体作为最大的用处,以一般的用途为小用,认为这两种用途往往是对立的。一般人只看到了一般的用途,以一般的用途为有用,而忽视了维护自己的生命和身体,忘记了维护自己的生命和身体是大用。所以说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东西有用,而不知道无用的东西有用。
故事将失去小用而有大用与神人联系在了一起,认为神人正是借助于这种不成材的才气才成为神人的。之所以这样说,那是因为神人把一切都视为无有,把一切都视为无用,不去追求功名利禄,不去分别高下是非。这种一切顺从自然、胸中无所挂牵的境界,恰与无用而有大用、将自己的身心回归于大自然是一致的。
庄子讲这类故事,与其对人生的理解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既不是人追求所能得到的结果,也不是人逃避所能避免的事情。所以用不着追求什么,也用不着逃避什么。顺从自然、自在消闲、内心平静、身体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追求一种东西,从表面看来,追上了是一种成功,是一种利益;逃避一种东西,从表面看来,逃脱了是一种成功,是一种利益。但无论是追求和逃避的过程还是追求和逃避的结果,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和体力消耗。这就叫做得其小利而失其根本,得不偿失。如果想要追求而追求不到,想要逃避而逃避不了,那种痛苦就是更加一等了。他把既不追求也不逃避、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而行,称为与道相辅而行。
追求一种东西,从表面看来,追上了是一种成功,是一种利益;逃避一种东西,从表面看来,逃脱了是一种成功,是一种利益。但无论是追求和逃避的过程还是追求和逃避的结果,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负担和体力消耗。这就叫做得其小利而失其根本,得不偿失。
《山木》篇有一个宜僚除君忧的故事,揭示了这样的内涵。故事说:市南宜僚来拜访鲁国的君王,看见鲁君面带忧色,因而问道:“我看君王面有忧色,为什么呢?”
鲁君说:“我学习先王治国的方略,建立先君所要创建的事业,敬重鬼神而尊敬圣贤,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改变,可是仍然难以避免祸患。我正在为此而犯愁呢!”
宜僚说:“君王之所以难以避免祸患,原因在于没有找到根本的方法。君王没有听说过丰满的狐狸和纹身的豹子吗?它们住在山林之中,伏于岩穴之内,可以说是很沉静的了;晚上出来行走,白天留在洞里,可以说是很警戒的了;虽然饥渴难忍,也很少到江湖之上去觅食,可以说是很坚定的了。然而却免不了掉在猎人的网罗之中、误中猎人的机关埋伏,以至于丧失性命。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它们没有从根本上消除自己的危险。这个危险并不在于它们有什么罪过,而在于它们身上的珍贵皮毛。是它们身上那珍贵的皮毛给它们带来了灾祸。君王您之所以不能免于祸患,不是由于别的原因,也是因为您的身上有珍贵的皮毛,这个皮毛就是鲁国的君位。要想从根本上摆脱危险,就须脱去这张人人都想得到的皮,消除世俗之人所有的欲,进入那什么东西也不追求、一无所有的境地。您没有听说过越国之南的建德之国吗?在那个国度里,人们愚钝而纯朴,少私而寡欲,只知劳作而不知收藏,只知给予而不知求报,不知道怎么做才合乎义,不知道怎么做才合于礼,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要怎么行就怎么行,把自己的身心完全融化到了大自然之中,出生了他们也很快乐,死亡了埋葬之后就算了事。到了这样的境界还有什么祸患可言呢?所以我劝君王您快快离开您的国家,抛弃世俗的追求,伴随着大道去漫游吧!”
鲁君说:“您说的那条大道又远又险,还有大江和高山,我没有渡河的舟楫,也没有行路的车骑,怎么上路呢?”
宜僚说:“只要您放下君王的架子,抛掉虚荣的追求,这就是您的舟楫,这就是您的车骑。”
鲁君说:“您说的那条大道幽静而无人,谁与我为邻?我既无粮食又无盘缠,怎能走到终点?”
宜僚说:“只要减少君王的费用,清除君王的欲望,即使没有粮食,也会感到充足。到那时候,您渡过江河而漂于大海,向前望去,无边无际,越往前走越是没有尽头。送您的人送到岸边上都掉头而归了,只剩下您一个人越走越远,眼前是茫茫一片,不知其边。您可曾听说过?身体拥有人的人感到很累,而被人拥有的人感到忧愁。所以尧帝既不拥有人,也不被人拥有。我现在想要为君王消除劳累,解除忧愁,而让君王顺着大道游历到什么也没有的国家去。您要知道,当您乘着小舟渡河的时候,如果有一只空船撞了您,虽然把您的小舟撞翻了,您也口无怨言。如果船上站着一个人,您就会呼喊他;喊一声他听不见,喊两声他还听不见,当您喊第三声的时候,就会出言不逊了。同样是被船撞了,为什么所表现出的态度不一样呢?那是因为前面说的是一只空船而后面说的是人驾的船。由此看来,虚空的东西是最不遭人怒斥的了。您如果能把自己前后左右的人、内外表里的物都排除干净,成为一个身心虚空而与道同游的人,那还有谁能危害您呢?您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鲁君之所以忧愁,是因为有祸患威胁着他。之所以有祸患在威胁他,是因为他背着沉重的包袱。这个包袱不是别的,恰恰是他不想放弃也难以放弃的人世欲望,是君位,是荣华,是权力地位,是物质享受。这些东西,就好像是丰满的狐狸之皮、珍贵的纹豹之毛,看上去美丽,着于身温暖,在一般人的眼中,是非常有用、人人追求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成了自身的祸根、生命的灾星。由此庄子将其视为使人受累、使人担忧的东西。舍弃这些有用的东西,放弃自己的追求,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成了一个无能之辈,而在庄子看来却是割掉了人生的累赘。舍弃人世物欲,自身归于空虚,就像是一条既不载人也不载物的无用空船一样。虽然无用,却不惹人之怒,也不受人之害,永远随水漂游,自由自在。这就是庄子所描绘的无小用而有大用的境界,这就是庄子所向往的一无所有、无所牵挂的神人境界。
舍弃人世物欲,自身归于空虚,就像是一条既不载人也不载物的无用空船一样。虽然无用,却不惹人之怒,也不受人之害,永远随水漂游,自由自在。鲁君是个凡夫俗子,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宜僚所指出的大道,他用凡人的眼光看待顺道而行,以为走这条大道还需要物质载体,还需要粮食车马。也就是说,他仍脱离不了事物之间性能差别的观念。这恰恰是走上大道的障碍。因为顺道而行,正是要超越具体物质之间的区别,把一切事物都视为自然存在、自然生灭的东西;正是要抛开物质功用的不同,把一切功用都视为事物自身性能的自然而然的体现。也就是说,不分高下大小,不别轻重缓急,都将它们归为自然如此的一类;不分红黄蓝白,不别酸甜苦辣,对它们都采取顺其自然的一种态度。达到了这种境界,在自己的眼中也就没有事物之间的差别了,在自己的心中也就没有什么追求了。既然如此,哪里还会有忧愁和烦恼呢?所以宜僚说“只要您放下君王的架子,抛掉虚荣的追求,这就是您的舟楫,这就是您的车骑”,“只要减少君王的费用,清除君王的欲望,即使没有粮食,也会感到充足”。
3.狲猴逞能
不笑不足以为道。
以无用为大用,以无能为大能,这种观点如井水之深,如海水之阔,难为常人所理解,且为庸人所讥笑。正如老子所言,不笑不足以为道。正因为人们不理解,所以往往会显示自己的小聪明,耍弄自己的小技巧,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不成反成拙,以至于送掉自己的性命。
为了使人有所借鉴,《徐无鬼》篇讲述了一个猕猴逞能身先死的故事。故事说:吴王在长江上泛舟之后,又登上了猕猴山。猕猴们见有人来了,都纷纷逃避,躲到了草丛之中。有一只老猴却与众不同,不但不逃,反而在那里上下跳跃,抓耳挠腮,炫耀自己的敏捷。吴王拉弓搭箭要射它,它一点也不害怕,等那飞箭来到身边,轻轻地伸出前爪,灵巧地捉住了箭杆。吴王一看大怒,下令让众人一齐射它,把它射死了。
吴王对他的好友颜不疑说:“这个猴子,在我的面前卖弄它的技巧,以至于遭到这样的下场,而那些没有技巧的猴子们却得以活命。可见是技巧害得它丧了命。真是值得人们借鉴啊!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在人的面前逞能持傲呀!”
颜不疑回去后拜董梧为师,学着消除自己身上的傲气。他一不弹琴奏乐,二不出头露面。三年过去了,全国的人民都赞扬他。老猴之所以死了,一是因为它有技巧,二是因为它在人的面前卖弄技巧;其他猴子之所以没有死,一是因为没有技巧,二是即使有技巧也隐而不露。可见,有技巧不如无技巧,显露技巧不如不显露技巧;技巧只是小用而无技巧才是大用,有技巧只能攀援而无技巧却能活命。这是本故事所要说明的一个道理。
有技巧不如无技巧,显露技巧不如不显露技巧;技巧只是小用而无技巧才是大用。从表面来看,这个道理并不充分,可是将它纳入庄子的思想体系之中,就会显示出其合理性。
在庄子看来,任何事物都有它自身特有的属性和功能,不过它的属性和功能既是自然环境所造就的,也只有在与之相适应的自然环境中才能发挥功用。也就是说,任何事物都是自然而然的。这就是不同中的一致、特殊中的共同。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也就无所谓什么技巧和功用了,因为不管任何的技巧和功用都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表现。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也就无所谓显示自己的技巧和功用了,因为它们都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因此,在庄子的思想体系中,所谓施展自己的技巧和功能、显示自己的技巧和功能并不是指一般的运用自己的技巧与功能,它们的区别就在于,前者脱离了自然而后者是顺其自然。所谓脱离了自然,也就是在与自己的技巧和功能不相适应的场合、不相适应的范围展示自己的本事;所谓顺其自然,也就是在与自然的技巧和功能相适应的场合、相适应的范围自然流露自己的本事。
由此看来,这个故事的蕴意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它是在说,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要顺应自然,谦虚谨慎。不顺应自然,强逞其能,或者在人们面前炫耀自己,都会遭到报应。强逞其能遭报应是因为违背了自然的法则,在人前炫耀遭报应是因为违背了人的心理特性。从自然法则来说,违背自然,强逞其能,超出了自己技能和功用的适用范围,就像是一日只能跑百里的马非要跑千里一样,那是没有不伤其身的;从人的心理来说,在人面前炫耀己能,往往会引起人的反感,促使那些喜欢较量的人对其发难,以至伤及其身,就像那只老猴卖弄技巧引起吴王之怒一样,遭到杀身之祸。
4.一龙一蛇
顺境之时飞黄腾达,如龙高飞;逆境之时潜伏隐匿,如蛇游走。运用自己的技巧和功能要顺应自然,其中包括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在一定时间和环境中一种技巧和功能可能是适用的,这种技巧和功能的运用是自然而然的流露,而在另外的时间和环境中同样的一种技巧和功能可能就不再适用了。不再适用而要强用,这就是强逞其能。所以,所谓顺其自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随着时间地点的变化而变化。
中国古代把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比喻为一龙一蛇。其意是说,顺境之时飞黄腾达,如龙高飞;逆境之时潜伏隐匿,如蛇游走。是为龙还是为蛇?这是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将这种处世的方法称为一龙一蛇与时游。
《山木》篇讲了一个“杀不鸣之雁”的故事,就是在表述这种道理。故事说:庄子在山里游览,看见一棵大树,枝叶非常茂盛,可是砍伐木材的人却不伐它。庄子询问其中的原因,伐木的人们回答说:“其材没有可用之处。”庄子说:“怪不得它能长这么大,原来是因为它的木材没有用处。看来只有没有用处的东西才能享尽自然的寿命啊!”
庄子出山后住在一位老朋友的家中。主人非常高兴,叫来厨房的大师傅,让他们给庄子烹雁吃。大师傅问:“现在家中有两只雁,一只会鸣叫,一只不会。杀哪只呢?”主人说:“这还用问,当然杀那只不能鸣叫的了!”于是大师傅便把那只不能鸣叫的大雁给杀了。
第二天弟子请教庄子说:“昨天在山中看见那棵树,因为没有用处而得以享尽自然的寿命;可主人家的那只雁,却因为没有用处而被烹食。看来有用也难以避免祸患,无用也难以避免祸患。先生究竟是做有用之人还是做无用之人呢?”
庄子笑笑说:“我将处在有用与无用之间。说处在有用与无用之间,与我所要处的境界好像很接近了,但还没有达到,因为这样做还会受到事物变化的牵累,还需要判断有用与无用,还需要考虑怎样才能处在其间。我所要处的境界是:乘着自然而然的大道自由自在地漫游,无所谓荣誉也无所谓耻辱,一会儿像是一条龙,一会儿像是一条蛇,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绝不做那一成不变的事情;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以自然和谐为标准,飘飘游游,就像是来到万物的发源地一样,不分彼此,不分是非。这样一来,就能纵览事物的起伏和变化。纵览事物的起伏和变化,就能驾驭事物的起伏和变化,就不受事物发展变化的左右。做到了这一点,怎么还会有牵累呢?这是神农和黄帝遵循的法则呀!如果固执于万物各自的性情,固执于人伦传统的秩序,那就不是这样了:合在一起的东西走向分离,成功的东西走向毁败,刚正的东西受到挫折,尊贵的东西遭到非议;有为则有所不为,贤明则遭人谋算,无能受人欺侮。如果这样,怎么能永远保持住自身呢?真是可悲呀!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只有顺从自然而然的大道,才能在随着事物的变化而变化中保持自身的不变。”
有用就是有小价值,无用就是没有小价值,而没有小价值恰恰是有大价值,这个大价值不是别的,就是保存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功能。这个故事将无用而有大用的思想引申了一步。无用与有用究竟谁最有用?这是关于什么样的功能最有价值的问题。所谓有用,是指具有具体事物的具体功能;所谓无用,是指没有具体事物的具体功能;所谓大用,是指保存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功能。按照一般人的观点,有用就是有价值,无用就是无价值。按照庄子的观点,有用就是有小价值,无用就是没有小价值,而没有小价值恰恰是有大价值,这个大价值不是别的,就是保存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功能。这里面有一个对价值的评价问题。庄子之所以持以上观点,在于他认为,身体和生命比其他功利更重要。
有关无用与有用何者最为有用的问题,《庄子》书中表述的观点分四个层次:其一是说,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功用,小有小的功用,大有大的功用;其二是说,没有小用的东西并不是没有功用,而可能恰恰是有大用,比如,大瓢不能用来盛水,却可泛舟于河,逍遥养性,大树无用于材,却可养生,以享天年;其三是说,有小用者,有得于小而有失于大,比如有用之木有用于人而不得长生,有技之猴逞己之能而为之丧命;其四是说,要实现人生的最大功用,就须遵循大道而行,随时变而变,随物化而化,顺其自然,尽其天年,并不是说凡是没有某一种小用的都有大用,比如大雁不会鸣叫,这只是失去了一种小用,而并非完全没有小用,它的另一种小用是其肉可食,如果它的肉不可食,它便不会被人食,可食者被食而不可食者免于食,要免于被食就做一个不可食者,这就是事物之间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关系。
“杀不鸣之雁”的故事讲的是第四层涵义,把这一层涵义用简明的语言表述出来,那就是一龙一蛇,随时而变。不鸣之雁遭到杀身之祸,究其原因,合于时宜,行动、说话也不会受害;不合时宜,不行动、不说话,也会遭受不测。就在于它在应该会鸣叫的时候不能变得会鸣叫。
庄子有关“一龙一蛇,随时而变”的思想与其处世观念是密切相连的。在他看来,人长着身体就要行动,长着嘴巴就要说话,行动、说话是人体和嘴巴的功能。身体和嘴巴既然有这些功能,就不可能也不应该不使用。使用这些功能并不一定就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而是否有害于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那要看是否合于时宜。合于时宜,行动、说话也不会受害;不合时宜,不行动、不说话,也会遭受不测。
《缮性》篇对此做了理论阐述。其文说:所谓隐匿,说到根本上,并不是自己有意隐居不出。古代所说的隐士,并非有意隐匿自己的身体而不见人,并非有意闭起自己的嘴巴而不说话,并非有意停止自己的思想而不思索,他们之所以不见人,不说话,不思索,那是因为不是见人、说话和思索的时机呀。合于出世的时宜,即使是治理天下,也不会违背大道;不合于出世的时宜,就应该脱离天下之政,深居简出而等待时机。这才是保存自己身体和生命的方法啊!说到根本上,有功能好还是无功能好,使用功能好还是不使用功能好,最后的判定标准,是看究竟怎么样才合于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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