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州会议的召开,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1958年、1959年以后,社会上出现的经济暂时困难的情况不能不影响到文艺界,文艺创作上出现了各种困难,许多作家思想上受到重重束缚,加上棍子帽子满天飞,话剧创作困难重重,几乎不敢接触现实斗争的题材。江青和那个“理论权威”下令各地戏曲剧团演出一些未经整理的传统剧目。到1961年,戏曲舞台上出现了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现象,坏戏大量演出。当时文化部和文联(特别是剧协)想方设法改变这种状况,解决有碍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问题,使戏剧能反映社会主义现实,坚持“双百”方针。于是剧协提出要召开戏剧创作座谈会。但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食品匮乏,召开全国性会议须得到国务院批准,还不能在北京召开,大家认为要开成这个会还得我来筹办,因为我有可能直接找到周总理批准这件事。于是我接受任务向周总理汇报当时戏剧界的情况,并请示想召开一次全国戏剧创作座谈会。
一天晚上,我找到总理办公室主任童小鹏,请他安排我去见总理。他告诉我,紫光阁正在开文娱晚会,让我也去,说很可能总理也会去,这样就可能解决问题了。我知道紫光阁这种娱乐晚会,主要是为了让一些领导同志能在过于忙碌疲劳后得到一些休息,而事实上周总理常常利用这个机会见到一些不常见面的同志,解决许多工作问题。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南海内举办的舞会,这次只好硬着头皮去参加。
我大约晚上8点到了紫光阁,看到不少首长已经在那里了,有朱老总、少奇同志、周总理等近百人。我进了会场,躲在一个角落。一会儿,总理见我坐在一旁,提高嗓门笑着喊我:好像从未见你来过呀,恐怕是有什么事想要找我吧。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过去,陈老总坐在他旁边。我把想找总理汇报的事简短说了。总理哈哈大笑起来说:“陈老总,你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呀,当然你不是秀才啰。”我有点茫然地望着这两位领导。总理说:“陈老总早就想到这种情况不应该继续啦,开个会是好主意嘛。你好好向陈老总汇报情况吧,开会时陈老总还要来做报告哩。”陈老总认真听我谈起一些地方领导干部干涉创作、对作家打棍子等情况。我因为毫无准备,谈得杂乱无章,直向陈老总道歉。陈老总又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一点,还是你了解得比我具体啊”。总理和陈老总谈论起有关创作的许多问题来了。我心情很激动,陈老总管外交、军事,这就够他忙的了,对文艺还那样关心,他真是把文艺当成党的不可缺少的事业啊!最后总理表示,这是件好事,但会不能在北京开。正好主持中南局工作的陶铸也在舞会上,周总理立即招呼陶铸过来,对他说,文化部门想要召开个创作会议,我看只有广东有这样的条件,可以招待一二百个作家去开会,你看如何?这就叫就食广东,你可得让他们吃好住好才行。陶铸哈哈大笑:这还有什么问题吗?难得有那么多名作家到我们广东来啊!周总理当即对我说,既然陶铸同志欢迎作家们去广州开会,你们可以去。但准备工作要充分,你们应该把全国剧作家的情况及各级领导的情况做比较详细的了解,了解得差不多时再向我汇报一次吧。
我离开紫光阁,心里既感动又不安。总理、陈老总领导着全国各方面的工作,日夜操劳,好容易有这片刻休息,我却把时间占了,而他们还那样关心着文艺工作。我们看到想到的,他们也早已想到了,而且比我们还周到得多。我们国家的繁荣、社会主义事业的进步,多么需要这样的领导啊!
过了几天,周总理把周扬、齐燕铭、林默涵三位部长,加上我,叫到他办公室谈创作会议的事。他说既然要召开这个会,就一定要开得有意义,真正起到促进创作的目的。他指示我们一定先要做好调查研究,了解全国各地作家的创作情况,特别是思想问题、有关创作的思想负担等,并当场决定要派几个小组到东南、华南、东北、西北等地去了解情况。
根据总理的指示,文化部和剧协立即组织了几个调查情况的小组,分别到几个大区、省市了解有关创作的情况,并据此印发情况简报,及时送给总理、陈老总和有关领导。我记得当我从南京、上海等地了解情况回到北京,不久就得到总理的指示,让我去汇报。他看了每期简报,但觉得还不具体,批评我们的工作不够细致。他那样地关切、那样地深入思考着全面问题,他要了解有关作家和行政领导各方面最具体的情况。
我到总理的住处,他不要听一般情况,而是要我具体汇报一个作家和一个剧本在创作过程中遇到什么难题。正好我思想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就向总理说了:南京部队话剧团有位同志写了一个剧本,反映部队进入大城市后,有个别基层干部(排长)受资产阶级思想的“香风”影响,变了,要和农村的妻子离婚,后经过大家的帮助还是改正了。我看过剧本后,认为剧本写得生动,有思想,有人物,很不错,反映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而且正确解决了。但这样一个剧本,有些领导却认为是毒草,不能演出,说是描写了部队的“黑暗面”,“难道我们人民军队的排长会这样吗?”总理一边听一边笑起来,说:“难道我们的部队干部都是铁打的,没有思想感情吗?连个排长都不许有缺点?难怪作家叫苦啊。”我又告诉总理,这位作家还让我替他保密,他是把剧本偷偷给我看的,否则领导知道他不死心,还要搞这个剧本,恐怕又要挨批啦。总理考问我:“你怎么回答他的呢?”我告诉总理,我对他说:“我认为剧本是好的,而且很有教育意义,个别缺点可以改好。”我还跟他开玩笑地说:“你的戏南京不能演,可以到北京来演,让北京的领导同志做最后裁判如何?”总理批评了我一句:“你就是嘴快,南京部队的领导也会改变看法的嘛。当然,如果到北京来演,我首先去看。”接着,总理又问了我一些别的。总理在沉思,在考虑着有关文艺创作的问题,也考虑着其他更多更多的有关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对我说:“我们看看陈老总去。”
陈老总住在总理住处旁边不远的一所旧院里,我见他案头摆了各种书,我想他可能正在研究什么问题吧。还没有坐下,总理就对陈老总开起玩笑了:“听说你领导的队伍连排长都不能有缺点,那你这位元帅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陈老总一时摸不着头脑,总理把南京的故事简要给他说了,陈老总认真起来,“真是乱弹琴,一个娃娃子排长,就那样了不起了,一点毛病都不许有,我看这种瞎指挥要不得。怪不得人家知识分子满腹牢骚”。我站在旁边,听着两位领导人、两位亲密的老战友的谈话,多么坦率,多么自然,只有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才能有这种深厚的感情。突然总理对我说,你们的广州会议就请陈老总去打头炮,做报告,然后让大家畅所欲言,这样才能振奋一下人心。总理还准备在广州开会前找在北京的部分作家谈谈心,这就是后来在紫光阁开的预备会议。
二
1962年3月初,总理刚到广州的当天晚上,已经8点多钟了,总理和陶铸突然来到我们的住处,要探望一下与会者。我向总理汇报,由于住得太分散,总理要看望这200来人,一晚上也跑不过来,请总理和陶铸就在这院里走两处,我去把别处的同志们都请来,一起坐着谈谈也热闹。总理点点头。一直到将近10点钟,我才把100多位作家找来,坐在一间不大的屋里,挤得满满的。大家知道总理来看望都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总理走进来时,大家想站起来,总理却很快找个地方坐下,无拘束地谈了起来。不少从各地方来的同志,总理还不认识,就逐一问起他们的情况,从姓名、籍贯到创作,谈得又亲切又愉快,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大家都很兴奋,把时间全忘了。半夜已过,总理的秘书提醒我,我站起来说,已经12点过了,应该让总理休息了,改天再谈吧。哪知总理脸上显出老大不高兴,用眼睛瞪着我说,我难得和大家一起谈谈天,你倒干涉起来了。我便和秘书打了个招呼,只得又坐下来。又过了好一阵子,陶铸同志才把总理劝走了。这一晚连同第二天,同志们心里真像春天开了花,在作家们住的房间里都在谈着总理那样平易近人,真是一见如故,又是那样关怀备至,事无巨细都要深入了解,我们党有这样的好领导真是多么幸福啊!
过了两天,总理和陈老总又在广州他们的住处把几位负责同志和我们找去,再一次详细询问了作家们还有什么新的情况,并告之陈毅同志和陶铸同志都要在会议上讲话,一定要让大家解放思想,畅所欲言,思想问题解决了才回去。总理自己只能做一次报告,和同时在广州开的科学工作会议一起谈。由于工作忙,总理不能在广州久住,他希望文化部和协会的领导一定把会议开好,如有什么问题回到北京仍可继续解决。总理和陈老总如此关心,领导得又如此具体细致,使我们每个人都深深地感动和感激。
广州会议是开得成功的,会议中所接触到的及解决的问题,以后的事实证明不仅在繁荣戏剧创作上,而且对整个文艺战线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会议前期大家听了周总理、陈毅同志的报告,以及其他一些领导同志的谈话,在思想上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特别是有关知识分子的问题、创作题材问题、作家的创作自由问题、领导的艺术民主问题,等等。那几年大家的思想上真是问题一大堆,解不开的思想束缚,这下子可解决了。陈老总说得真好:在共产党领导下,经过13年的思想改造,我国的知识分子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个别例外),是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陈毅同志非常强调加在知识分子头上的资产阶级帽子要坚决摘掉,行“脱帽礼”。他说得多好呵!他说如果经过十几年我们党还没有把这些知识分子争取、改造过来,那只能说明我们自己无能,而且是与事实不相符合的。解放十几年来,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为社会主义建设创造了极其可贵的财富。在谈到艺术创作和艺术领导时,他是个真正的内行,他大声疾呼要给作家选择题材的自由、创作艺术风格的自由、探讨艺术问题的自由。他批评那些冒充内行的领导者,要他们不要瞎指挥,胡干涉,要尊重作家的劳动,要尽可能给作家良好的创作条件,否则只能扼杀作家的创作积极性。陈毅同志的谈话非常正确地发挥了毛主席的文艺思想,而且那样深刻,那样充满着对社会主义文艺的热爱,对作家的真诚关切,真是把话说到人们的心坎里去了。在讨论陈毅同志的报告时,大家心情十分激动,有些同志含着眼泪感激党,决心要为社会主义文艺努力工作一辈子。会议期间,大家精神振奋,心情舒畅,踊跃发言,毫无顾虑地交换意见,讨论问题。多少年后有些旧友重逢,大家还忘不了这次会议的深刻印象。
我还想提一件小事,也许不算小吧。人家都知道,总理非常爱看戏剧,而且看过许多剧种的演出。早在抗战期间,重庆的许多文艺演出,总理就常去看的,有时甚至看许多遍。但他从来不要剧团,甚至是他的朋友、同志给他送票留座,而是要给他买两张票。常常是在他晚上工作之后,带着一位警卫人员,悄悄去剧院,坐下就看,也从不惊动剧团的朋友。解放以后,他还是这个老习惯,经常买票看戏,事前也不跟剧团打招呼。有时因为太忙,一出戏分两三次才看完。有时甚至剧团的同志都不知道他已经看过他们的演出了。总理的一生都是生活在人民群众之中。我记得他说过:就有人爱搞什么首长席,那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党没有这个作风。他对搞个人特殊是极厌恶的。
在广州会议期间举行了一次粤剧晚会,就正遇到了这种情况。记得是在交际处的小礼堂(或宴会厅)里为广州会议的作家演粤剧,由于职责,我先到会场,一看情况,我就预感到要坏事。宾馆的同志也许根本不知道总理的习惯,在那间长方的大厅里,前大半部分摆着五六排大沙发,中间还有茶几放上烟茶,而后半部分却紧紧摆着近百张小坐椅。因为有近百人看戏,这样的形式太使人看不顺眼了,前边首长坐在大沙发抽烟喝茶看戏,后半部是作家们来观赏戏剧。这怎么行呢?我急得没法,找宾馆的同志吧,说不清楚,他们只想到今晚总理来看戏,当然也是出于爱戴和尊敬,好像如此才能使总理看得舒服。我坐在一旁发愁。不出我所料,总理来得最早,他进入大厅巡视一遍,我简直不敢站起来看他那紧锁着的双眉。忽然他发现我坐在那里,他几乎是喝叫着我的名字:“这是怎么搞的?是你在管这件事吗?又不是招待外宾,招待外宾也不需要这样嘛。今晚是招待谁看戏?一大堆沙发让谁坐呀?告诉你我是不坐的。”照惯例,我知道总理发火后很快会忍耐下来。他知道骂我一顿也不一定对,他也知道不是我在这里指挥摆座位。当时我心里真是难过,我是有责任的,为什么不预先告诉他们呢?宾馆的同志在一旁也愣住了,他们并不知道总理的习惯啊。我立即对宾馆的同志们说,赶紧把前面的沙发撤掉,茶烟都不要,后排座位往前推。这时作家们已陆续来到会场。宾馆的同志固执地还要留下两排沙发,也就只好如此了。总理坐在后边的椅子上,同志们都去和他谈笑起来。戏快开演了,广东省的负责同志请总理往前坐。总理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今晚是请谁看戏啊?我可不是作家啊。于是总理一个个请那些年纪大的作家们在前面沙发上坐好,这场小小的风波才算平息了。这虽是小事,但总理把自己作为人民的一员,生活在群众之中的优良作风是多么值得我们学习、怀念!“四人帮”那样飞扬跋扈且不去说,现在还有不少大小首长搞特殊化,也喜欢别人为他制造特殊化的条件,这多么值得我们深思啊!我们党一贯的优良传统,不正是要依赖我们的领导干部以身作则才能慢慢恢复起来么?
我还想提一下有关广州会议的一段奇异插曲。本来这次会议是国务院批准的,由文化部和全国剧协召开的全国性创作会议,但上海市委却拒绝参加。直至会议开始才派一位文化局长来,据说还是来旁听的。会后,上海也没有公开传达周总理和陈毅同志的报告。1963年底上海举办华东话剧现代戏会演,也没有邀请中央有关的领导去参加。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情,不是很耐人寻味么?说实在的,那次华东会演如果有些成绩,也是广州会议影响所及,因为演出剧目的不少作家和艺术家都是参加了广州会议的。本来这是不值一提的事,只是使我回想起来,张春桥、江青之流反对党中央、毛主席,对周总理、陈毅同志的刻骨仇恨由来已久,他们的气焰嚣张并不是从“文化大革命”才开始的,他们的阴谋酝酿已久了。
三
广州会议后,全国戏剧创作出现了一片繁荣的新景象,不少作家写出了反映社会主义建设时代的优秀作品,比如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年青一代》《千万不要忘记》《第二个春天》《南海长城》等,还有一批优秀的革命现代戏曲……这样的繁荣情况,直到“文化大革命”前夕也没有稍减。
然而,在1966年以后的相当长的岁月里,几乎无人敢分辨广州会议究竟是黑的、白的,还是红的?大批文艺工作者被罩上了大而沉重的黑帽子。凡参加过这次会议的人都成了“黑帮”,至少是“黑线人物”。我自己在那几年里也为此受过数不清的审讯、批判,写的有关广州会议的“检讨”“揭发”材料不下数万言。我把这看成是非常可贵的考验。广州会议曾使我千百次反复思考:为什么“四人帮”非把红的说成黑的?为什么要抹杀事实?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以后的事实告诉我,他们捏造罪名把17年说成文艺黑线统治,矛头是直接针对周总理、陈老总这样一些忠诚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的。开始我曾多次诚恳地对他们一些人说:“广州会议是在周总理批准和直接指导下召开的,周总理的两次讲话——在北京召开的预备会上的讲话和广州会议上的讲话,以及陈老总的讲话,怎么看都没有错,你们的矛头不要搞错了。我不能违背共产党人的原则给你们胡写材料呀。”我真是太幼稚了!由于我积极参加广州会议的许多工作,后来也成了“黑线人物”和“走资派”。1972年,我参加外事活动,亲耳听见江青对一个外国人说:“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文化大革命首先要打倒刘少奇。周恩来经常和我们作对,他不是我们一边的,我就和他斗争!”她的语调中包含着失败者特有的那种怨愤。当时我真是大吃一惊,她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在那次外事活动的十多个白天黑夜里,紧张的思想使我无法成眠。将要发生什么事呢?我把十几年的往事仔细回想,这确实是她在内心里隐藏了多年但又不敢公开说的真心话。她的权力欲望达到高峰而又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使她成了疯狂而毫无顾忌的政治恶棍。他们所制造的文艺黑线专政论,以及各种黑线专政论,其目的不就是要从马克思主义者手里夺权吗?他们始终是这样干的,直到他们毁灭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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