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颔传-《姑射之山》与《西里维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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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四日星期一

    今天谈张先生的这两本书。

    文学创作这个话题,一直未敢触及。不是不感兴趣,实在是因为张先生早年这两本文学着作中,诗作《西里维奥》早就承蒙不弃,将他仅有的几本藏书给了我一本,而更为重要的小说集《姑射之山》,家中早无存留,外面又遍觅不得。张先生曾指点说,现在的《山西日报》系接收阎锡山《复兴日报》的底子,它的图书馆中当存有此书,我托了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几次寻找,不见丝毫踪迹。不见实物,也就少了畅谈的兴致。

    这期间,也在查找此书的还有张先生的学生薛国喜先生,同样的寻找,却有不同的用项,我是为了写传,他是为了集齐张先生的着作,做编辑《张颔文集》之用。只盼时间的契合,兴许我有借用的方便。国喜毕竟是年轻人,寻找的路径与我不同,我只想到了图书馆,而他在图书馆之外还想到了网络。

    果不其然,今天上午国喜来电话,说他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姑射之山》的复印本,下午他在张先生家,我若有时间可过来看看。这样我就按时来了。国喜说,是从广州一家旧书店买的,原本千元,复印本两百元,张先生说有复印本就行了,他的书值不下那么多钱。于是买了复印本。厚厚的一册放大到十六开的复印本,此刻静静地躺在主人的书桌上。这几十年流落在南国的孽子!

    国喜正在帮助张先生整理一份文稿,我去北边的小书房静静阅读。

    版权页上申明:此书为“青年学习文艺丛书”之一种。着者张颔;编辑兼发行者,工作与学习杂志社;经售处,黄河书店,太原红市街四十三号;出版时间,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九月十日;定价,每册实价捌佰元。有贴印花的方格,没有印花,不知是掉了,还是原本就没有贴。另有醒目的提示:版权所有,不准翻印。

    除去目录、序言,全书不足百页,收入四篇小说,分别是《蝙蝠》《债与偿》《惠民壕》《杜鹃》。以篇幅论,《蝙蝠》九千字,《债与偿》两万字,《惠民壕》和《杜鹃》都是四千字。连上序言等,全书约四万字。

    序言两篇,一篇是编者写的,叫《编者漫序》,一篇是作者写的,叫《作者序》。此书的编辑兼发行者是工作与学习杂志社,张颔是该社的主编,社长为智力展,《编者漫序》的作者,想来该是此公。智为同志会太原分会主任委员,地位比张高,年龄也比张大,智也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写这样一篇小序,当不是难事。从内容与文笔上看,也可能是张先生写的,分作两篇,不过是为了叙述方便,显得郑重其事些。

    《编者漫序》仅五六百字,先说原打算编多人合集的小说集,为什么又改变主意,编了张颔的小说集。“起初编者计划凑集好多位先生的作品,后来觉得如果一本小说里有九篇是A先生的,一篇是B先生的,反倒不如干脆只要A先生的九篇比较合适。既如此,所以编者决定先将张颔先生从前写下的几篇小说编为青年文艺丛书的第一种”。文中还说到当时太原报刊界的一些情形,虽是为自己的杂志张目,既敢堂皇印出,想来不会诬枉。现今读之,可见光复后国统区文化界既繁荣又混乱的情形:

    《工作与学习》自创刊到而今,已九期了,在山西光复后的杂志当中,尚要数它的寿命长。有许多的杂志,砂锅里捣蒜只是一锤子,创刊号,也便是停刊号,因为它里面的“题词”和“花柳病广告”,比文章还多;不是捧坤角,便是敲竹杠,像这样子的东西,不惜短命,合该夭折,让开路,好让它们去吧!我们有我们的生命,我们不怕玷污和磨破鞋底,我们要在广大人民的路上走走,用自己的脚,去走自己的路。

    《作者序》里说,这几篇小说还是他四五年前在晋西时写成的,有的曾在后方的杂志上发表过,有的写好以后便搁诸笥箧了。现在把它们从书箱里翻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感都是些不成熟的作品。说到印成小册子问世,觉得有些愧汗欲渗,所幸这是一部青年学习的文艺丛书,它不独包含着供青年学习的单纯意义,而且还带着作者本身也是“逢在学习”的意义,想到此处又让他奋而兴起,进之以勇了。于是便把这几篇不成熟的东西茫然地付印了。这自然是谦辞,不可全信。

    下面的这些话,就不能不信了。说是,为了保持四五年前当时写作的情绪,决意在故事的结构上与造句上不多修改,一则纪念那时影响他生活的环境,一则纪念永挂在他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几篇小说的内容,差不多都是抗战期间他在姑射山里搜集到的材料,所以也都是些山村风味的作品,因之他将这本书的总名目,取《庄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之句,叫做《姑射之山》。当时他是一个机关里的小职员,没有那么多时间让自己来支配,本来还有许多好的故事,只因搁着不写,便越酝酿越淡了,回想起来,怪觉惭愧。

    又说,《杜鹃》一篇曾用谷雨的笔名,在《工作与学习》杂志发表过。《债与偿》是他最早的作品。

    且看各篇都写了些什么,可否寻按到那“永挂在我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

    《蝙蝠》写一个有文化的青年,在敌我两边投机,终成汉奸受到惩处的故事。主人公陆镜天抗战前毕业于某师范学校,刚结婚三个月,日本人来了,占据了他的家乡,受同学们的鼓动,卷入救亡浪潮,参加了抗战工作。在某军附设的动员工作团任一名团员,做些发动群众,宣传抗日的工作。他是个性情孤僻而又自以为是的人,写过几首情诗,便以诗人自居,在追求一个女同事遭拒后,跟大家更隔膜了。一九四一年,抗战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陆镜天动摇了。在一次旨在“注射清血剂”的批评检讨会之后,陆与同志们的对立情绪更大了。会后第三天,工作团奉命分别出发到乡下动员慰劳品去,陆被分配到离敌人据点四里多的一个村庄,陆竟趁此机会投敌。

    投敌后的陆镜天想回家乡看望妻子不得,想接妻子来亦不得,日军特务机关长跟他说,凡投诚过来的中国官兵,一定要有相当的表现,才能获得皇军的信任。这是他们收容“归顺”人员的一个规则,不能改变。数日后,特务机关长布置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带上一些化妆品,扮成商人,潜回晋西根据地,瓦解他曾服役过的那支中国军队。限一个星期内返回。

    陆镜天回到动员工作团,说他所以数日不见,是被日军俘虏,如今逃了出来,说服工作团的主任,说他有要事要晋见军长。见了军长,说他并非被敌人俘虏,而是自动投敌,动机是要为国家建立一个奇特的功绩,做一个不平凡的事业。这次由敌区回来负有敌人交付的瓦解本军的使命,先作一次尝试,限一星期仍回敌区。他的计划是,让军长将计就计,先自动瓦解一个步兵营,随他回去打入敌区,相机做反瓦解工作。这样他回去,一面庆功,一面再进一步开展工作。他决心做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将来做一个出五关斩六将的关公。军长起初听的非常入神,后来听到陆要求他自动瓦解一个步兵营时,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在陆镜天手里玩着。谈完话,军长当即将陆扣押。

    第二天军部开庭审判陆镜天汉奸案。工作团的主任陪审。审讯结果是,陆系自动投敌,投敌前未负有我方的使命,从敌区回来却负有敌方赋予的使命。返回后所以自首,是让我方以为他是自己人,借以从事汉奸活动。抗战胜利之日,他即是革命同志;万一没有把握,他即是“东亚新秩序”的建设者。没有条件证明他的心依然属于祖国,而有条件证明他已成为汉奸。

    王主任从军部回来,将审判结果告诉大家,工作团的同志都很痛恨这个两面汉奸,以为是一种洗刷不清的耻辱,请求主任转告军长,将来执行的时候,罪状上千万别写明动员工作团的团员。

    《债与偿》最长,故事也较为复杂。说的是晋西某地,一个名叫于家堰的村子,村民丁宏遇,以种菜卖菜为生,生计甚是艰难,当地财主单祖仁开着煤窑,丁家买不起炭,只好赊欠单家煤窑上的炭,陆续以新鲜蔬菜抵之。年长日久,竟欠下三百元的炭钱,丁宏遇又身染重病,难以偿还。

    丁宏遇的哥哥丁宏鉴,曾在龙泉镇试验区学校当过十多年教员,女儿丁媛在本村小学毕业后,随父亲在试验区学校读书,一面又在学校图书室任管理员,直到毕业共度过四年的时光。不幸的是,父亲很快病逝,丁媛只好回到于家堰投靠叔父。

    附近驻军团长王逊汇,曾在于家堰训练过壮丁,见过丁媛,想通过单祖仁的说合,娶丁媛为妻,实则为妾。单也想趁机巴结这位驻军团长,便以催讨炭债为由,要丁宏遇答应这门亲事。丁明知屈辱,万般无奈,还是接受了单给的六百元钱,实得三百元,另三百元作为炭钱扣除。回到家里,劝说侄女丁媛,答应下这门婚事。丁媛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先前在学校图书室做事时,县民众教育馆的馆长,曾向他求婚,因其品格不高,被她断然拒绝。没想到父亲去世后,投靠叔父,竟会落到这般地步。伤心至极,蒙头饮泣。叔父说,王团长还在单家住着,明天一定要给个回话。半夜时分,丁媛起身下炕,摸索到小柜子的第三个抽屉,取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将毒老鼠的大块砒霜摸到手,稍停了一下,后又振起决心,趁着不可抑制的愤恨,伴着泪水一鼓气吞噬下去。又慢慢地爬上炕,把将尽的一段眼泪流在了枕头上。

    《惠民壕》的故事较为单纯,写一个夹在敌我两边,叫“南灞”的村子,如何同时应付中国军队与日军,后来在日军的胁迫下,修复了残破的封锁壕——惠民壕,中国军队暂时不能过来了,而日军和“皇协军”也露出了他们凶残的面目。就在惠民壕修成,将要举办庆典的时候,一天晚上皇协军带着日军,突然来到该村要粮,稍不如意,就捅死了一名村警。一名皇协军,如此痛斥村长:现在惠民壕修好了,匪军再也不会来你们村里了,你们再也不能拿“应付两方面”的话来支吾我们了,从今以后我们要多少粮食必须交够多少粮食,要多少布匹必须交够多少布匹,毫不含糊,让什么时候送到,必须什么时候送到,绝不宽容!说罢便气冲冲地去了。《杜鹃》更像个民间故事,情节跟各地的传说大抵相仿,只是加了些晋西的地方特色。再就是叙述的手法,不是那么直截,变了个花样,如同镶嵌在一个精致的框架里。一个名叫小荦的孩子,母亲去世后,小小年纪,受后母的摧残,连屋里也不能住,只能住在羊圈里。在将要出逃的夜晚,小荦一面听着杜鹃凄惨的哀嚎,一面想着母亲给他讲的关于杜鹃的故事。一个叫秋娥的小媳妇,丈夫出外,饱受恶婆婆的虐待。公公倒是同情她,可又惹不起老伴,在媳妇又一次受婆婆虐待后,给媳妇出了个主意:今晚媳妇假装上吊自杀,他及时赶来搭救,人命关天,婆婆经此事变,或许会接受教训,改变过去的恶劣作风。当晚秋娥等着公公过来,没想到公公睡了过去,早忘了此事。秋娥一怒之下,便上吊自尽。秋娥死后,冤魂不散,变成了杜鹃鸟,天天半夜在树上哭泣,叫唤她的男人,埋怨她的公公,更恨她的婆婆。每次哭完之后,在哭的地方,总要流下一滩殷红的鲜血。

    先看背景。

    作者序里引用的《庄子》上的话,说全了是:“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於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有汾水之阳这一地理坐标,则姑射之山,必在晋西无疑。我在晋西待过多年,那儿有两处山岭都叫姑射山,一处在临汾市,一处在汾西县。张颔这里,不是确指,乃是泛指,意思仍是晋西。阎锡山抗战时驻守的晋西,范围比我们平日说的晋西要大些,包括现在通常认为属于晋中范围的孝义县。不管是在吉县写下的,还是在孝义写下的,都可说是“姑射之山,汾水之阳”。

    序中又说,这些作品,是他四五年前写下的,他当时是一个机关里的小职员,《蝙蝠》中有“抗战……五个年头了”这样的话,可以肯定地说,作者写的是他在孝义任职时的所见所闻,有些就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比如《蝙蝠》中陆镜天所在的机关叫“动员工作团”,怕就是张当时所在的“战地动员工作委员会”下面的“战地工作团”,只是更含混些。

    再看技法。

    四篇之中,《债与偿》最早,不能说是成熟的作品,这类假借逼债而欺男霸女的事,旧中国所在多有,关键在于能否写出新意。小说中丁媛是个新式人物,小学毕业后又上过四年学,当过图书管理员,追求新思潮,向往新生活,然而困顿之际,面对恶势力的逼迫,叔父的无能,她的抗争竟是那样的懦弱,那样的陈腐,枕上饮泣,一死了事,虽有其刚烈的一面,整体说来,与前面人物身份的交代毫无关涉。如此处置,难说有多少新意。《惠民壕》和《杜鹃》都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只可说是小品。前者宣传的意义要大于文学的功效。想来是登在当时《战地通讯》一类的宣传品上,告诫敌我交错地区的村干部,虽说两面都要应付,主要的还是应当倾向于中国军队,若一念之差,倾向于日伪军,修起“惠民壕”封锁了中国军队,且不说丢了国格人格,本人的下场也会极为悲惨。《杜鹃》只能说是一个改写了的民间传说,多少有些民俗学上的价值。

    最为成功的是《蝙蝠》,这是一个立意深邃,结构完整,叙事流畅的小说佳作。数十年后阅读,仍能感到作者思想的敏锐,叙事的从容。主要人物的思想脉络,虽几经转圜,仍了无挂碍,让人信服。这对于一个当时只有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来说,是极为难得的。

    通观这四篇作品,最让我感兴趣的,也是作者最为擅长的,是语言的运用。修饰语的繁复自然,曲尽其妙,尚是其轻浅之处;最为可贵的,是外部景色、人物心情,与事件的推进,紧密绞合而又浑然一体,既顾及时势的倾仄,更萦系人物的命运。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则是畅达的叙述。这一特色,无论在其最早写成,尚显青涩的《债与偿》,还是稍后写成,成色已然纯净的《蝙蝠》,乃至只可视为小品的《惠民壕》《杜鹃》里,都有上佳的表现。当然,最能看出这一行文特色的还要数《债与偿》。且看这些段落:

    一个阴沉沉的夜里窗子外面飘着很大的雨点,隆隆的雷声断续地响着,她父亲咳嗽的声音也比往常紧促一些,血也比前几天吐的多,丁媛扶着父亲慢慢的睡下去,不到二分钟的安静接着又是一阵窘人的干咳,窗外的雨刚听得和缓便又是一阵急促,丁媛的心弦像被一支巨手在无节奏的拨弄出恐怖和不幸的曲调。(《债与偿》)

    一盏幽暗的菜油灯吐着抑郁而纤弱的光芒,和黑暗的侵袭勉强抗拒着。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像秋天墙根下微虫的细小音响,如同听到悠扬的远方在奏着呜呜的丧乐,更助增着这所病人房里的阴魆悲惨的意味,同时也助增着丁媛无限的苦闷。(《债与偿》)

    当然,这都是精心挑选的段落和句子,事实上在平常的叙述中,作者也仍然具备着这一特色,没有这样强烈,反而显得更其平和,更其本色。也不必说是怎样了不起的能耐,想到作者不过是个二十一二岁的热爱文学的青年,一切都来自阅读,一切都来自模仿,只能说其心性中某样东西借此得以充分地拓展,灵动地体现。作为反证的是,心性稍一懈怠,僵直立马便来。且看这样的句子:

    一双久遭风雨剥蚀而将已破烂的不堪再用的恐怕遗弃在路旁也不会被人郑重地拾去的箩筐子,却又偏偏系紧了他全家的生命。一家三口每日的饱暖,全凭着它,无疑的它在他们命运中是起着一种相当的作用。(《债与偿》)

    扭转身来,我们要考究的是这样一句话,序中说将几篇小说集为一本小册子,为了保持他当年写作时的情绪,决意在故事的结构上与造句上不多修改,一则纪念那时影响他生活的环境,一则纪念永挂在他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究竟是哪篇小说中的哪个人物身上,承载了作者的这一情感的寄托。

    我的看法,只会是《债与偿》中的丁媛,极有可能是,作者写这篇小说,就是要将这么一个人物记录下来。她曾经在作者心里占有相当的位置,然而,世事诡谲多变,一个不经意的漩涡,已将她冲出了他的视野,也是他的追求之外。待心绪平静下来,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少年男女,处此动荡的时代,谁能没有一次两次感情的纠葛?

    前面说过,作者酣畅自然的行文特色,呈现最为明显的还要数《债与偿》。一面是故事的落于俗套,一面是语言的激情喷涌,造成这一蹊跷现象的原因,是否也与作者这一实有的感情纠葛有关?虽说迫于时势,佳人悄然离去,然而,一旦形诸笔墨,依旧宛若眼前。情感于胸臆间冲撞激荡,文辞在笔下恣意流淌,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也就不难想象了。

    不觉在小书房里已待了两个钟头,那边,国喜就一篇文章请教张先生如何修改,其事已毕,我过去坐下。

    韩:编者序是谁写的?

    张:记不清了,想来该是智力展的手笔。

    韩:你说你将这几篇小说合在一起出版,一则纪念那时影响你生活的环境,一则纪念永挂在你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纪念当时的生活环境,这好理解,而纪念永挂心头的一件伤感之事,当时不便明说,可以理解,现在已过去几十年,该说了吧?

    张:这是我的一个恋爱经历,还是不要说了吧。你的分析是对的,看来你有福尔摩斯的本领。

    韩:读《姑射之山》,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你年轻时还学过木刻。书中有两幅木刻插图,都是为《债与偿》配的,一幅画的是丁宏遇挑着担子去卖菜,一幅画的是丁媛与曲演道在图书室相遇,说明文字是:“他曾独自一人到图书室乱翻书籍,不期然的邂逅,使他认识了丁媛。”这句话是有意味的。序中你说,《债与偿》里面的两幅木版插画,也是在晋西刻的,而且是写成《债与偿》后三四天“趁热”制成的,缺点也很不少,本来想重刻一下,但因为每天的事情繁如猬集,丝毫没有空暇,刻刀也残缺不全了,虽然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大满意,也只好勉强穷凑一下。我想问的是,什么时候学的木刻,此后还刻过吗?木刻与你未走出介休前,在行余学社学过篆刻有没有关联?

    张:学木刻,想来也是到了孝义以后。此前东奔西忙,居无定所,不会有此闲情。此后再也没有刻过。要说技艺,肯定与行余学社的治印有关联,但不是很大,我这人,凡是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没人引教,自己琢磨琢磨也就会了。端看是不是适合我的性情,动不动那个心思,下不下那个功夫。

    张先生这个回答,我是信服的。看他后来制作的那些小玩意儿,比如司南、旋栻、无影塔,就知道他是如何的心灵手巧了。如此灵慧的人,这世上只有他不愿意做的,没有他愿意做而做不好的。

    想到先前看《西里维奥》的一个疑惑,问道:《西里维奥》的小说文本,可是余振先生翻译的?在改为叙事诗的过程中,余先生可有润色?

    张:小说文本确为余振先生所译,改为诗歌的过程中,余先生起了怎样的作用,确实记不清了,想来该是帮助过的。毕竟他懂俄语,又是研究普希金的专家嘛。

    时间不早了,道别之后,和国喜一起退出。

    晚上整理白天的访谈。今天只顾了阅读,访谈甚少。尤其是对《西里维奥》,几乎没有涉及。为补上这一缺憾,还是让我在此将《西里维奥》作一介绍,虽有违全书的体例,也顾它不得了。

    《西里维奥》,长篇叙事诗,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仅三十二个页码。作为叙事诗,篇幅却不能说小,一页两栏,一栏十七行,全诗当在九百行。出版时间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发行者北风社,经售处与《姑射之山》一样,都是黄河书店。系北风丛书之一种。着者张颔,却不能说是原创,这在扉页上有显示,下端一行小字标注:“普希金底《射击》”。“底”字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特殊用法,大略与“的”同,区别在于,“的”表示性质,“底”表示从属,比如说“红”色的东西,要说成“红的”什么,而“我”的东西,要说成“我底什么”,这儿是说“普希金”的作品,就要写成“普希金底《射击》”。

    由俄到汉的译者,是他的好朋友,山西大学教授余振先生。原作是小说,张先生将之改写成诗歌,说是着,也说得过去。书前有余振的序,普氏原作的意义,张先生改写的优长,都有简要的评价。

    关于原作的意义,余氏说,一八三〇年秋天,普希金在波罗金诺住了差不多三个月,在这个着名的“波罗金诺的秋季”里,普氏写下不少的作品,在完成《欧根·奥涅金》的最后两章之后,还写了《别里金小说集》,用“别里金”这一假想作家的名字发表。共有五篇,长诗《西里维奥》的蓝本《射击》便是其中一篇。《别里金小说集》在普氏创作由诗向散文的转变过程中,有其标志性的意义。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任何作品,不管用散文写出的也好,用韵文写出的也好,都是意境高超结构精美的诗篇。

    像这篇完美的小说《射击》换了一套服装以后,依然是一篇完美的诗作。对张颔改作的评价则是:

    《西里维奥》之所以能够改作得这样好,固然,主要是因为普式庚原作写得本来就很好,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惊服张颔先生改作技巧底高妙,我想,假如普式庚这篇东西原来就用诗体写出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在中国新诗还没有一个确定方向可走的今日,这一部由外国大诗人散文作品改作过来的长诗,无论如何,是值得向读者推荐的。

    且看这原本是怎样一个动人的俄国故事,张颔又是怎样用他那“普希金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的文笔改写的。

    故事是以沙俄时代,一个年轻军官的讲述展开的。我们团,驻扎在一个小镇上,生活呆板,穷极无聊,终日酗酒赌博,谈论女人。镇上有个退休军官,名叫西里维奥,跟我颇能谈得来。这是个神秘而奇怪的人,不知他有什么进项,却能时常请我们去他家喝酒。他最大的爱好是玩枪,大小手枪有三十多把,子弹无数,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射击,四面墙壁上,全是蜂窝般的弹痕,枪法之准无人能比。一次在他家喝酒,有个新来的军官,冒犯了他的尊严,我们都以为西里维奥一定会跟此人决斗,等了好长时间竟然没有,连我都看不起他了,西里维奥有些不自在了:

    有几次,

    他好像要和我解释什么,

    我坚决地巧妙地,

    躲开那卑鄙的机会。

    西里维奥,

    不得不把这个念头,

    轻轻放手。

    以后,

    我们之间的交情,

    永远保持溪水一样的冷淡。

    西里维奥的信也寄到我们团部。一天西里维奥收到一封信,读信之后神情很是亢奋,对我们几个军官说,今天晚上他就要离开这个地方,邀请我们去他家喝酒。我们去了,行李已整理好,桌上只留下酒瓶和菜盘。饭后,大家都走了,只有我留下,西里维奥这才对我说,此前他没有跟那个冒犯他尊严的军官决斗,我一定奇怪。有件事情没有完成,他不能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六年前,他的脸上也曾挨过一巴掌,对方是个英俊而富有的年轻军官,他气愤不过,便跟对方决斗。抽签时,对方抽得头签,一枪穿透了他的帽檐,轮着他了,以他的枪法对方必死无疑。然而,当他拿起枪的时候,对方竟然悠闲地吃着樱桃,毫不慌张,这种漠然的态度,反而弄得他心里不安:

    我的心里,

    这时涌起了一个狠毒的念头。

    我坚决地放下了手枪,

    对他说:

    “你不准备死吧?

    好!

    我不妨碍你用早点。”

    他慨然地:

    “你一点也不妨碍我,

    请你开枪!

    不然,

    可以听便,

    这一枪反正是你的,

    我随时都准备听教——

    迎接阁下的这粒子弹。”

    西里维奥说,他随即辞去军职,来到这个小镇生活。今天上午他接到一位代办人的信,是从莫斯科寄来的,说那人和一位美丽的姑娘结婚,现在他就要去莫斯科,看他在结婚的晚上,和当年视死如归的态度是不是一样。说罢跃上马车,飞驰而去。

    一转眼四五年过去,我也退伍了,搬到另一处乡村,过着平静的生活。离我家不远,新建起一座山庄,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她只在这儿度过蜜月,又去了别处。第二年伯爵夫人回来了,我去拜访。在山庄的书房里,我见到了漂亮的伯爵夫人,还有她的丈夫,一个三十多岁的美男子。闲聊中我注意到,墙上的壁画上,有两个弹孔,一个紧挨在另一个上。我惊奇地问这是什么缘故,伯爵对我说,此乃西里维奥所为。于是伯爵对我讲,五年前,他们在这儿度蜜月,西里维奥突然来到他的书房,说是要兑现他的那一枪。当时他太太不在书房,他很是惊慌,浑身颤抖,只求对方在他太太没有进来之前赶快结束这一切。他甚至按照西里维奥的吩咐,点起了一根蜡烛,西里维奥举起了枪,他闭上眼睛,静等着枪响。不料西里维奥说,不行,他不能欺侮一个毫无武装的人。他让我跟他抽签,我抽得头签,但我太紧张了,一枪打过去,只在壁画上打了个小孔。轮着他了,他已举起枪,恰巧我太太马夏推门进来,看到我太太惊恐的面容,西里维奥说,我们不过是开个玩笑。伯爵乘机陪着笑脸说:“先生,你现在开枪吗?你看这女人多可怜!”

    西里维奥拍了一下胸脯:

    “好!

    我现在不打你了,

    而看了你如此狼狈,

    足够我开心。

    请你永远地记着我,

    让你自己反省去吧!”

    于是西里维奥走开了。

    但又在门槛外边停住脚,

    回头看了看,

    看着我子弹穿透的那幅画片,

    随便举起枪,

    简直没有瞄准,

    子弹已发向了刚才被我打穿的那个小洞,马夏立刻晕倒了。

    在我还没有清醒的时候,

    西里维奥已经坐着他的四轮马车去了。

    故事的结尾是一个简单交代:过了半年,听说西里维奥在一个叫“亚历山大·易卜西兰提”的地方,领导着一群独立党徒“叛变”。后来终于替人民牺牲了,死在了“库斯梁那”战场。

    余振先生所说,基本符合张作实情。我的看法是,虽是改写,情绪饱满,节奏明快,自然流畅,堪称佳作。可惜的是,这样一首优美的长诗,别说在中国新诗史上,就是在山西的新诗史上,几十年来,也从未有人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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