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了,给张先生带去一包四罐装的铁观音,是前些日子去厦门,一位朋友送我的。我不懂茶,总觉得离产地近的会好些。更早些日子,访谈时曾说过,我家要为去世的祖父母、父母立碑,请他篆书碑额。词句是我拟的,祖父母的是“品清节烈”——祖父是个读书人,名“聘卿”,在“文革”中自缢身亡;父母的是“德隆恩永”——父亲是个离休干部,单名一个永字。昨天张先生来电话,说写好了,今天来一则是谈访,一则也是取这两幅字。送茶叶是酬谢,只是不能明说。
访谈开始。我问张先生,可记得考古所的张庆捷先生,说记得,他退下来后好些年,庆捷当过所长,现在好像是书记。问我怎么认识此人,说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小学弟,早几年就认识,不久前还见过面。听说我要写《张颔传》,跟我谈了几件你的事,过后还给了我一份资料,原本还说带来,放在家里忘了带了。
张先生问说了他什么事,我说两件,都不大,很有意思。一件是庆捷亲身经历的,一件是听人说的。问听谁说的,说叫王建。张先生说,他呀,老朋友!我当所长时,他是副所长,我们是好朋友,他可不会说我什么好话。
我说,不是好话,也不能说是坏话,是只有好朋友才会说的话。王建先生有次跟庆捷到外地出差,路上说起张先生的故事。说考古所早先有个同事叫赵凤三,记得吧?王建说,你们是老同事,在一起无话不谈。有次闲聊,老赵说他这名字是有讲究的。他妈生他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凤凰叫了三声,他爸就给他起名叫凤三。王建说,你当时听了,嘿然一笑,说老赵呀,你妈肯定记错了,不是凤凰叫了三声,是公鸡叫了八声吧?听的人先是一愣,接着全笑了。王建说,这种事情上,最能见出张先生的捷智,没人比得了。我想问的是,这个应对,是你当时想到的,还是过后他们给你编的?
张先生说,不是我的,是我早先就听人讲过这个笑话。过去叫凤三的人多,这个笑话早就流传了。还有件是什么事?
我说,这件是庆捷自己经历的。十多年前,他是考古所的所长,市公安局破获了一起文物走私案,缴获了一组八件唐代小型铜器,计有铜镜五面,粉盒三个。送到省文物局鉴定,文物鉴定组看了,确实是唐代器物。按公安局的规定,破案后这类物品,都要上缴上级有关部门。公安局的同志表示,器物可留在文物局,只是希望能给办案的基层干警一点奖励,数额不大,也就一千元的样子。文物鉴定组的同志,建议考古所留下并支付这笔费用。庆捷不放心,带上东西来找你,你看了说:“这几件小铜器是真的,但不特殊,有收藏价值,研究价值不大。作标本,也嫌普通。有研究价值的,再贵也要买,没研究价值的,便宜也不要。”听了你这话,庆捷就退还给鉴定组了。时间大概在一九九六年春夏间。庆捷说,张先生的这几句话,后来就成了考古所收购古物的一个原则。不光他任上遵守,后来的也恪守不误。那次见面,庆捷还说,考古所是在张老手里创建的,就是现在,每当所里有什么庆祝活动,人们谈起来,对张老的功业仍称颂不已。
这样的话,谁都爱听,张先生也不会例外。
功业谈不上,辛苦还是有的。张先生笑着说。我趁势说,今天就谈谈创建考古所的事吧。
好的。一九五八年,各方面都大跃进。上头下了令,各省都要成立中国科学院的省级分院,山西当然照行不误。成立分院得有几个研究所,有哪个没哪个都行,山西不能没有考古所。
谁能当了这个所长呢?当时省委新设了文教部,部长是王大任同志。王部长对我有相当的了解,在省委会上提出,考古所的所长,只有张颔能当得了。跟郑林部长一说,郑部长当然同意,这样就把我从统战部调出来,当了中科院山西分院考古所的所长。
山西的考古所,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这一年我三十八岁。
刚建立起来,就遇上个重要事儿。等于是刚配上鞍鞯,就要出征打仗。这年冬天,郭沫若院长来了一次山西,说是有个全国地质方面的会议,叫中国地层会议,想在山西开,山西方面要是同意了,就叫全国地层会议山西现场会。省里一听,当然同意。山西有这方面的优势。太原有个“石千峰”,还有“石盒子”,都是地名,其剖面在地质学上很重要。远一点,忻州宁武的地质剖面,叫骆驼脖子沙岩,也很有名。没去过的,都想实地看看。
就是这次见到郭沫若,我请他给山西考古研究所写了牌子。郭老好说话,让写就写了,这也是他的职责嘛。过去史学方面,对我影响最大的还要数郭沫若,他的《中国古代社会》我看了两三遍。他的书上,就有钟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张颔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与贾兰坡、苏秉琦亲切交流文的研究。引导我进入考古研究,起了很大的作用。
牌子写好了,也制作出来了,不让挂。说是只挂中国科学院山西分院的牌子就行了。山西分院临时设在大中寺对面,剪子巷的一个院子里,进去有个两层楼。分院的牌子挂在院子门口。不是领导成心不让挂,挂了郭沫若写的牌子,分院就显得太寒碜了。考古所有一个大房子,都在一起办公。我不常去,还在统战部办公,手头好些事还没有完。第二年各地中科院的分院都下了马,山西也不例外,考古所没有撤,并到文管会搬到文庙这儿,我才过来正式上班。
还说中科院那个会。中国科学院的参与机构是古脊椎动物研究所,山西的承办单位,就是我们新成立的考古研究所。两家联合成立全国地层会议筹备委员会,主任啦、副主任啦,都是中科院和山西省的领导,我是副秘书长,山西这边做具体事的。
第二年,一九五九年,一过了年就开始筹备。正式开会是七月一日到十二日。前几天开会,后几天参观。记得去宁武参观,两辆大轿子车,还有好几辆吉普车,警车在前面开路,威风得很。我们去了宁武一个叫二马营的地方,参观了那里的古生代上部地层,含爬行类动物化石的地层,就是俗名说的“骆驼脖子沙岩”,代表们都很兴奋。
那时候迎泽宾馆还没有建起,省里开会都在海子边,那儿阎锡山时代就是接待处,解放后就成了省委的招待所,什么大会全在那儿开。几百人吃住,开会,都没问题。我们这个会,不算大也不算小,六七十号人。开得很热闹,各地来的代表都很满意。看得好,吃得好,游得好。会后出版了《全国地层会议山西地层现场会议资料汇编》,以会议筹备处的名义编的,厚厚一大册,将近四百页。
我对地质没有一点知识,只知道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的好处是,不懂不装懂,暗地里下功夫学习,缺什么补什么。不懂不丢人,不懂装懂才丢人。世上没有这门学问,我没办法,只要有这门学问,就是让人学的,让人问的,下功夫连学带问,总能进了门,学会一些。
为了开好这个会,机关派了个年轻人协助我,姓董,大学刚毕业没多久,还有点才,不怎么看得起我这个没学历的领导。有次我写了个什么文章,就是会议上要用的文件,说你给看看。他看了提出意见,说我的文章里有的句子,前面用了“虽然”,后面没有用“但是”,不通,虽然和但是要连用。言下之意是,没受过正规训练的就是不行。我心里不服气,一下子也说不出反驳的道理。你说他是胶柱鼓瑟吧,那就等于承认他是对的,只是认死理而已。你说他是胡乱比附吧,又有什么依据?
我说好吧,叫我考虑考虑。他还翻了翻白眼,意思是这还用考虑吗?为这事,我狠下了一番功夫。一连几个星期,天天晚上不做别的,就是灯下看书,一定要弄清这个“虽然”和“但是”的关系,看两个是必须连用,还是也可以单用。后来我得出的结论是,虽然和但是可以没有关系,单独用是可以的。举两个例子。说到这儿,眼微闭,背诵。一个是《左传》上的:
晋惠公对里克曰:“微里子,寡人不得立。虽然子亦杀二君一大夫,为子君者,不亦难乎。”
后头没有“但是”吧。另一个是《战国策》上的:
张仪对秦王曰:“臣闻,知而不言,谓之不忠,言而不实,谓之不信;不忠当死,言不实而当死。虽然,臣愿尽其所闻。愿大王裁其罪。”
也是有“虽然”没有“但是”。
你再看这本书。张先生说着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三两下翻到要找的地方,指着书页说:“令旨到日,仰钦依已降圣旨,令旨处分事意,率领道众诵经,与俺告天祝延圣寿无疆者。但是过往使臣、军人,并不以是,何诸色人等,不得乱行骚扰,强行取要物件。”这里就只有“但是”,没有“虽然”。你再看,书上有蔡美彪的注释:“但是”意为“只是”、“只要是”,这里是“凡是”的意思。这就说明,“但是”也是可以单独用的。你要抄一下?
我抄下这段话,并记下了书名、文名与页码——《元代白话碑集录》,科学出版社出版,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蔡美彪编订;《一二五〇年盩厔重阳万寿宫圣旨碑(六)》;第十六页。
张先生接着说下去:后来,我把小董叫到办公室,给他一一说了我的证据,我心平气和,他心服口服。最后小董说,没想到张所长这么认真。我心说,怎么能不认真呢,不认真就光有你说的,没有我说的。时间长了,我就成了个只有资历,没有本事的挂名所长了。
五八年的事,什么都是一阵风,起来得快,偃下去得也快。五八年秋天,风风火火组建中科院山西分院,刚搭起个架子,有的所还没有配齐领导。不足一年,到了五九年夏天,又让撤销,说是冒进了,许多省不具备成立中科院分院的条件。山西省委研究后决定,没成立的就不说了,不具备条件的,该撤销的撤销,该合并的合并,独独到了考古所,都说得保留下来。山西怎么能没有考古所!单单一个考古所,也不是办法,总要隶属到哪儿才好办下去。
王大任同志找我谈话,说有两个地方任我挑,一是合到山西大学历史研究所,我去了当所长。当时的所长是阎宗临,同时也是山西大学历史系主任,可以分出这个职务。再是归到文管会下面,这样文管会下面就是两个摊子,一个是博物馆,一个是考古所,文管会也不叫文管会了,改名叫文物工作委员会。主任定下是刘静山,我当副主任兼考古所所长,叫我想一想。没什么好想的,文管会原来的主任崔斗辰,跟我很惯熟,曾聘我当过文管会的顾问,这边情况熟悉些,就说还是去文管会吧。
就这样,我由省委统战部,经过中科院山西分院这么一折腾,成了文物工作委员会下面考古所的所长。我这个副主任,只管考古所,别的都不管,等于是自己管自己。叫文工会不习惯,都还叫文管会。
原来还说,在城里上班就不必搬家了,可是想了想,还是搬了好。这时我早就不在典膳所住了,住进了省委新盖的宿舍楼里。不是省委的人了,还在省委宿舍里住着,领导不说什么,下面的人会说闲话的。搬到哪儿呢,就在文庙旁边,崇善寺下院。文管会在文庙,上班拐个弯就到了。
从省委宿舍搬到崇善寺下院,雨湖夫人还哭了一场。住省委宿舍,是二层楼,上下水,暖气马桶什么都有。到了这儿,两间平房,要啥没啥,年年冬天都要买烟筒(用上一年就坏了),打煤糕,生炉子取暖。去厕所还要走一截路,天黑了没月亮,雨湖夫人不敢出去。晚上睡下,老鼠在顶棚上面跑,下了雨顶棚漏水,得接几个盆儿。是有许多不方便,可我觉得,还是把家搬过来好,省心,可以专心工作,专心看书学习。
当时文管会,没有考古项目,我刚来,也拿不出什么方案。文管会下面有个勘察组,还有个侯马工作站,是崔斗辰当主任时成立的。这两个部门,名义上跟考古所是平列的,只能说侯马工作站跟考古所的关系紧密些,没什么事,我就去侯马工作站蹲点。我要光是文管会的副主任,反倒好了,可以领导他们,可我同时是考古所的所长,就不一样了。这样,去了是副主任,却不领导人家,当然也不是去那儿打工的。处境挺尴尬。我不在乎,去了问这问那,慢慢对这套业务就熟悉了。
我这个考古所,还跟在大中寺那边一样,没挂牌子,也没有单独的编制。要人没人,要事没事,下去还好说,在太原就啥事也没有了。上了班,就我一个所长,还有个打杂的。没事还不好办吗?就看书。在省委,谁看见我都是个忙人,到了这儿,谁看见我都是个闲人。这儿是文庙,祭祀孔子的地方。有个朋友,就是江萍同志,见了我打趣说:“孔夫子有七十二贤人(闲人),加上你就成了七十三贤人(闲人)了。你真是优哉游哉,得其所哉。”他认为这儿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一天到晚闲着没事,我也就成了孔夫子的第七十三个贤(闲)人了。
由人说去吧,自己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做什么就行了。从一九五八年担任考古所所长,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前这七八年,是我在业务上的一个学习期,也是事业上的一个发轫期。
一开始,我完全是作为一个有点文化基础,有点历史知识的领导干部,派到考古所的。当时的省委领导,有的知道我在金石方面有些基础,比如郑林同志,王大任同志,对我还是信任的。都是老领导,很宽容,在他们看来,懂点就行了,是不是内行无关紧要;只要能开展工作,把一个部门领导好了,就是用人得当。可我这人,有股子劲,你说是干一行爱一行也行,说是不让人也行,反正是做什么就想做成个样子。过去人常说,没有三年的外行,说的是手工业行里的事。意思是,跟上师傅学手艺,再难的手艺,有三年也学会了,成了行家。这道理,用在做学问上也是成立的。考古再难,也不过是一门学问,我就不信,下上三年苦功夫,还是外行?
你不知道我下的是什么功夫。全是笨功夫,死功夫,背,死背。后来我也悟出来了,学问上的“笨功夫”,就是“背的功夫”。钱锺书下的就是这号功夫。不过人家脑子好,记得快,我脑子不好,记得慢。这没有什么,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记得慢也有慢的好处,就是牢靠。
不过,背,还是有讲究的。不能跟小学生似的,天天早上起来哇啦哇啦地念。我的办法是,看,轻声念,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念,直到背过来。背的时候,一定要有声儿。
瞅见我墙上那两个木牌子了吗?那叫水牌,过去字号(商店)里用的,专门用来记账。为啥叫水牌,有人说是记流水账的,有人说是用水一擦就没了。南方似乎叫粉板,鲁迅的小说《孔乙己》的最后,“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或许是鲁迅没在商店里待过,误记成粉板了。我托朋友在介休找下这么两块水牌,凡是要记的,用毛笔写在上面,天天看,天天默念,三个月两个月后,记得滚瓜烂熟了再擦去。
这功夫一下就是六七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进了牛棚才停下来。
你可别小看了这个笨功夫,做起学问,给我的好处太多了。不说写文章了,去了哪儿开会发言,多大的教授,要引用个什么,差不多都是手里拿个纸片片照着念。也有那不念的,很少能将一段文章完全背下来,常是说,大意是什么,能背上三两句,都叫年轻人惊讶得不行。我不是这样,一大段古书上的文句,哗哗哗就背下来了。我的介休话有时候他们听不懂,有人认为就是背错了他们也听不出来。他们不会,怎么能听得出来?有一次,我背完有人说听不清,正好是在大学教室里开会,旁边就是黑板,我拿起粉笔全写出来。有人找来古书对了一下,只有一个标点符号不对,也只是跟他拿的书比照不对,也能说得通。
韩:什么会上?
张老的兴致上来了,起身,过到那边小书房取来一本书,中华书局编的《文史》第二十四辑,翻到一篇张政烺的文章,指着一段文字让我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末,在长春召开中国古文字学术讨论会,头一天下午徐锡台同志作周原出土甲骨文的报告,内中最后一节是“奇字”问题,会后散场有几位同志问我那些奇字是什么字,晚间又不断有人问。第二天会上我讲了《古代筮法与文王演周易》。这是临时增加的题目,事先毫无准备,客中又无必要的材料可以详细引证,未免大胆,幸好得到学识渊博的张颔同志(山西考古研究所)、洪家义同志(南京大学)发言支持,大家热烈鼓掌,算是全场通过了。
一边说,陕西周原出土的甲骨文上,铭文就是几道道,张政烺先生认为是周易里的卦爻——六七八九。这是古代的筮法,好多人不懂得,政烺先生讲完了,有些人听不明白,手头没有更多的资料,政烺先生也没办法让他们明白。我研究过筮法,说我知道。政烺先生说,那就请张颔同志上来讲一下。我上去讲了几句,背了一段古文,见那些人听不懂,就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把我背的古文写下来。是这么几句: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仂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仂而后挂。
此为古筮法四十九字。我又讲了讲,那些人多少明白了。当然,一点也没有基础的,肯定还是个不懂。我这样一讲,就等于支持了政烺先生的观点,证明他的理解是正确的。政烺先生是中国着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也是着名的古文字学家,比我大七八岁,前几年刚去世,活了九十三岁。解放前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着作很多,都是精品,在史学界声望很高。这件事,政烺先生在好几个地方都说过,说做学问就要像山西考古所的张颔同志那样有扎实功底。
做学问,不光要下背的功夫,还要有慢的功夫,什么时候都不能急急慌慌的。沉住气不少打粮食,庄稼人的这句话,做学问也用得上。慢功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学问,在一般人看来,也是个功利事,人嘛,都是无利不起早,有利盼天黑。好不容易在学问上有点新发现,上午发现,恨不得下午就让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有几个肯耐住性子,为增加一点证据,放上十天八天,三月两月,甚至三年两年。事实证明,谁舍得下慢功夫,最后他的学问肯定做得好。宋代有个诗人,有一首诗,我在什么书上记住的,这样几句:
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
争似满炉煨榾柮,漫腾腾地煖烘烘。
茅草点着了,火势再大,轰的一下就没了。榾柮就是树根,硬,烧起来没明火,可是耐久。做学问,就要这样,别看“漫腾腾”,可是“煖烘烘”。
韩:这首诗《千家诗》上就有,没作者,署无名氏。本来的意思是,非道以干富贵,必然生也忽,灭也忽,劝人要守诚以致富。你把它用在学问上,意思就更深了。为什么说六十年代初那几年,是你事业上的发轫期?
张:你看过我的《学术文集》,那里面好些文章就是这一时期写的。有几篇当时还有点影响,比如《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文戈铭文考释》《庚儿鼎解》《陈喜壶辨》《晋阳古城勘察记》。有了这些着作,朋友们就知道我是不是闲人了。一次郑林同志见了我,惊奇地说,张颔呀,这才几年,你就真正成了专家啦。当初我们选人是选对了!
在文管会,有许多有趣的事。卫逢祺同志当时是省政府的秘书长,给了我们一辆美国吉普,说我们搞文物常下乡,用得着。这是一辆朝鲜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车,零件老化了,不知道怎么一下就抛锚了。我套小时候念过的诗,编了个顺口溜,说是:
一去二三里,修理四五回。
停车七八次,八九十人推。
后来实在用不成了,汇报上去,卫秘书长又给换了辆车,也是旧的,好用多了。那时省委领导,跟我们这些人关系很熟,见了面没有什么生分。有的是从山上下来的,有的在二战区时就认识,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没有什么你高高在上,我就得奉承的念头。
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二年,有段时间,还是很忙的。侯马电厂要上马,大面积遗址面临破坏的危险,国家决定组织力量,开展全面的考古发掘。领导上让我担任侯马东周遗址考古队队长,领导包括北京和几个省市的专业人员,对东周遗址进行大面积的勘探发掘。野外工作人员吃粮定量标准高,差不多都是四十斤左右,我是干部,只有二十八斤,不说闲话,照样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忙起来做工作,闲下来就看书,搞自己的研究。我这个考古研究所所长,主要不是考古发掘,是研究考古的。现在的考古所,摊子大多了,考古研究一起来。我自己知道我的底子,不下苦功不行啊。就这,还有人说这是外行领导内行,那几年说的人多,现在没人说了。
韩:人都有自己的专长,谁也不是全才,你的专长在古文字考释上。像你那样一个起步,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可说是奇迹。至于当初有人看不起,也是正常的,要是没有《侯马盟书》《古币文编》这样的着作,别说他们了,我也会那样看的。
张:我不怨人家,这也是一种督促,督促我多看书,多长进。
韩:“考古研究所”这个名字叫对了,要是就叫个“考古所”,恐怕就没你的戏了。考古,主要还是田野发掘,就是李济搞的那一套,不是谁都能搞得了的。研究可就不一样了,功夫下到了,总会有成果。从后来的情况看,可说是,他们考古你来研究,研究也是“考”嘛。《侯马盟书》的成功,就在于不光有考古发掘,还有你的考释研究,缺了哪一头都不会有那么大的成绩。《古币文编》最见你古文字上的造诣。你这一生,可说是苦孩子,苦奋斗。
张先生笑了,说:你这个总结好,哪一样都离不开一个苦字。
快五点的时候,姚国瑾陪林鹏先生来看望张先生。林先生是张先生的老朋友,比张先生小七八岁的样子。国瑾是林先生的弟子,太原师范学院的书法教授,出身世家,温文尔雅,学问也好。
林先生是山西的一个奇才。身份多了,书法家,篆刻家,还是一位小说家,出版过长篇小说《咸阳宫》;也是个学问家,专攻《吕氏春秋》,另有研究傅山的专着《丹崖书论》行世。张先生要出本书法集子,执事者让林先生写篇后记,林先生这次来,就是来送这篇后记的。虽说只小几岁,用林先生的话说,对张先生他是执弟子礼的。张先生从不认这个弟子,只当作老朋友看待。
林姚要走,我也该走了,一起出来。走到五一路上,在一家书店转转,林先生买了本书,国瑾付的款。又往前走,在山西饭庄用了晚餐,还喝了两盅,国瑾结的账。国瑾真是个好弟子,做到了“有事弟子服其劳”。《论语》上这句话后头,接下来的一句是“有酒先生馔”,今天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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