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颔传-挥“戈”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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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前些日子去上海录一个关于徐志摩的电视讲话,耽搁了几天。昨天回来,今天就去张先生家。我是有备而来的,原想一去就开谈,没料到刚落座,张先生说,昨天中央电视台来了几个人,拍《汉字五千年》,请他谈古文字,侯马盟书上的字。语调平平,但能看出内里的欣喜。我听着,一面寻思,心情好,今天肯定能谈好。

    我说,这是你的长项,他们找对人了。张先生说,那几个年轻人特别好学,完了还让讲讲平日写文章,遣词造句上该注意些什么。我说最该注意的是音韵,形态是汉语的根基,音韵才是汉语的精神,懂点音韵,说话写文章才有精神,不止是“辞达而已矣”。又不能讲得深了,我给他们举了个例子,就是我写的几句话——前些天国喜他们编文集翻出来的,你看,就是这张。

    双手接过,是二〇〇〇年元旦的《山西日报》,有个“新千年祝福”专版,全是山西书画名家的作品。张先生的是一幅篆字,题为《国运之颂》:

    今日之日,千载一时;

    举世刮目,仰我醒狮。

    张:你能看出这几句有什么讲究吗?

    韩:看不出来,只觉得铿锵有力。

    张:你看这个刮目的“刮”字。来取稿子的时候,那个女孩还说,人们常说“举世瞩目”,没听说“举世刮目”的,只有另眼看待时才说“刮目相看”,张先生是不是写错了。我说没错,起稿子的时候,我也写的是举世瞩目,一念就觉得不妥,瞩字念出来走风漏气的,刮字响亮,落地有声。第四句落在醒字上,念得重一点,全句的精神就来了。

    张老作文,讲究用字,这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对这类人们习以为常的句式,还要推敲再三。

    果然心情好,笑微微地看着我,等着开谈。

    韩:这两天我不停地翻看你的学术文集,有个发现,觉得你的文物考古研究,更多的是在考释方面,经历了一个由器物到文字的过程,起于器物,归于文字,也可说最初是对旧器物的爱好,渐渐趋于对古文字的痴迷。

    张:噢,是这样吗?我全不觉得。

    韩:《陈喜壶辨》该是早期的文章,可说是对你业余爱好的一个总结。发表迟些,着手要早得多,从器物来源上说,是五十年代省政府文物室收购下的。“陈喜壶”里也有对文字的考释,主要还是器物的形制。到了《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铭文考释》,就不同了,着重点在文字的考释,形制反是次要的了。说是你文物考古的奠基之作,当不为过。从来源上说,系发掘所得,当然这是一种特殊的发掘,天工开物,黄河边上的土崖塌了暴露出这么个墓葬。

    张:崖塌只是暴露出来,还是组织了发掘的。这是我的工作。

    韩:对了,陈喜壶是把玩,鸟书戈是工作。一出手就是这么一篇,可说是披挂停当,挥“戈”上阵了。正是对鸟书戈铭文的考释,正式开启了你的古文字研究,往后才有侯马盟书的考释,《古币文编》的编纂。当然此前也有对古器物的考证,那就是零敲碎打了。你的主要成就,在古文字的考释上。

    张:哪能有什么成就,不过比别人多识了几个字。

    韩:这话叫不懂行的人听了,定然会说张先生多么的谦抑。我虽不懂古文字,毕竟是学历史出身,对古文字学界的行情还是知道一些。多识几个字,须看是什么字,若是钟鼎文,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就,若是甲骨文,那就是一代宗师,万人敬仰了。

    张:叫你这么一说,连多识几个字也不敢说了,那就说为人民服了一些务吧。

    韩:我这也成了你常自况的,“贯提不开壶”了。好在你这壶里的水,什么时候都开着,不怕人提下来。不贫嘴了,说说鸟书戈的事吧!

    我当即背了起来:

    魏脽之土滨黄河,立如削壁高嵯峨,

    竭来二千五百岁,朝朝暮暮黄水波。

    戊戌深冬日南至,古冢搰出双铜戈。

    这正是我前面说的“有备而来”。为背这首诗,昨天下午在家里的阳台上念了一小时还多,背得最熟的还数开头这几句。张先生的兴致也来了,一手轻轻地拍着桌面,双目微阖,接着背了下去:

    斑痕点点凝寒霰,刃锋不钝发硎磨。

    奇篆鸟书黄金错,仓颉史籀难遮罗。

    但见鸿鹄振羽翼,似闻鸑鷟鸣枝柯。

    我幸有会释奇字,王僚之名无差讹。

    吴晋邦交融水乳,直是葭莩杂茑萝,

    乘车之盟兵车会,往来星使相驰梭。

    馆娃宫圮延陵徙,便有宗物迁滹沱。

    背到这儿,停住了,睁开眼看着我,等我接着背下去。“三晋水土——”我背不下去了,急忙翻开手边的《张颔学术文集》,末后的几页上降大任的《张颔传略》里引用了这首诗,看了一眼,结结巴巴地背下去:

    三晋水土沉埋广,吉金所获吴偏多,

    夫差御鉴阖闾剑,皆出代州荒山阿。

    于兹更有僚戈见,足征史载不偏颇。

    勉强背了几句,又一个大的停顿,正要接下去,只听桌上重重一拍,还没等到我抬起头来,他那里已接着朗声背了下去:

    东莞巨公名当世,钟鼎甲骨精摩挲,

    淋漓大笔鸟书考,巨细难得鉏漏过,

    对比僚戈当不弃,置诸吴器第一科。

    回首浩劫十年乱,风雨南北同漩涡。

    时逢嘉安国运转,仁寿当以养天和,

    欣闻容公庆九秩,数千里外踏长歌。

    背罢,相视而笑。

    此诗另有副题《献给容庚先生九秩荣庆》。原诗有四处注释,真正造成阅读障碍非看注不能理解的,只有两处,一是第一句的“魏脽”,古地名,亦称脽上,为战国时魏国早期的墓葬区,在今山西省万荣县庙前村一带。再就是,“馆娃宫圮延陵徙”句中,馆娃宫指吴宫,在苏州。延陵徙,指越灭吴后,吴国延陵季子之后逃到晋国为仕者甚多,直到西汉时,代郡还置有延陵县。

    韩:记得以前你说过,你很喜欢这首诗。

    张:一个人一生做诗再多,自己真正喜欢的,也不过三五首。我的诗里,我最喜欢的还要数这首《僚戈之歌》。再有那样的事情,再有那样的情绪,也写不出第二首了。全诗三十八句,几乎一口气写下来,音韵铿锵,极具气势。此诗在《容庚先生纪念集》中刊出后,诗界评价很高,南方一位着名的诗人学者,叫周采泉的,曾写文章说,张颔的“《僚戈之歌》用韩昌黎《石鼓歌》韵,硬语盘空,陆离光怪,置之韩集中,几乎不辨楮叶,信乎能者之尤能”。

    韩:“者也”?

    张:楮叶,就是书页。

    他的介休话,平日听着还将就,越到他要强调的时候,越是让人着急。我听不清的几个字,张先生写了,没再细问,意思是明白的,就是将此诗夹在韩愈的诗集中,也分辨不出究竟是韩写的呢还是张写的。

    韩:还是“挥戈上阵”吧!

    张:这是我刚进入考古界的事,时间在一九六一年。

    万荣县庙前村后土庙一带,是我国历史上着名的汾阴脽上。东周时属魏,所以亦称魏脽。秦惠王伐魏“渡河取汾阴”,指的就是这个地方。西汉时,文帝在这里曾立有“汾阴庙”,武帝“东幸汾阴,立后土祠于脽上”,也是这个地方。武帝元狩年间,因为在这里发现了铜鼎,所以把年号改为“元鼎”(公元前一一六年)。唐玄宗开元十年(公元七二二年),又在这里发现了铜鼎,就把原来的汾阴县改为宝鼎县,就是后来的荣河县。

    韩:现在该叫万荣县宝鼎镇,我们平常叫荣河县城。解放后,荣河县与万泉县合并为万荣县,县治设在旧万泉县城。我是临猗县临晋镇人,离那儿不远,前两年还去过。

    张:清代同治九年(公元一八七〇年),河岸崩塌,这里又发现了大批铜器。着名的镈钟和郘钟,就是这次出土的。一九五八年也是河岸崩塌,又发现一批铜器,经山西省文管会派人进行了清理。一九六一年,后土庙附近贾家崖,被黄河水冲塌,又塌出了不少铜器,其中有编钟、鼎、鉴等器物,同时出土的还有带铭文的戈头一个,错金鸟书戈一对,一模一样的两个。这一对错金戈,制作精致,纹彩斑斓,堪称我国出土铜戈的精品。

    这对戈,铜质极佳,援刃非常犀利。援长十六厘米,胡长将近十厘米,内长八厘米,胡有三穿,内有一穿。戈上共有错金鸟书铭文七字,正面援上二字,胡上四字。背面胡上一字。从形制上看应当是春秋晚期的东西。援、胡、穿,都是戈上特定部位的名字,比如援就是那个能砍人的刀刃。

    具体考证过程就不说了,你要想知道,就看看《文集》里的那篇文章。只说结果,我考证出,援上的六个古鸟书字,其释文当是“王子于之用戈”。第一字“王”和第三、四、五、六“于之用戈”四字,在东周其他铜器铭文中也多见,比较容易识别。难认的是第二字“子”字,经过详细的考证,也认出来了。就是个子字。认字只是一个方面,还有考证它是谁用过的,又怎么到了山西。

    此戈在山西地区出土,首先应该考虑是否属于晋国的器物。但是从“王子”二字分析,不敢断为晋器,因为晋国从始到终没有僭王的例子。当时除了吴、越、楚等南方国家公然称王而外,中原个别国家也有称王的,但晋国却没有发现称王的例证。晋国当时是霸国,一向是打着“尊周”旗号的。晋文公请隧,就是把墓道加长一些,周天子不许,晋文公也无可奈何;晋国建六军时怕僭越制度,不敢公然称六军而称“三行”。从这些例子来看,晋国实未敢僭王。正如《史记·晋世家》所载:“齐倾公欲上晋景公为王,景公让不敢。”再如晋国铜器“骉羌钟”铭文中“赏于韩宗,令于晋公,邵于天子……”称谓均很严格,所以“王子于之用戈”似不应断为晋器。

    后土庙一带的墓葬,应在晋国到魏国时期,因为这个地方在东周时是属魏汾阴地,清同治年间又出土过魏的铜器“郘钟”。但是,随葬品中也有其他国家的器物,如齐国的“镈钟”也是在这里出土的。所以万荣后土庙东周墓葬中,不一定全是晋国之器物。

    还应当知道,鸟书是春秋后期吴越等南方国家铜器铭文的一种风格。

    至于“王子于”是谁,可以在有关吴国的史料中找到一些线索。

    吴国从寿梦开始称王,当时寿梦的几个儿子如诸樊(太子遏)、馀祭(戴吴)、馀昧(夷末)、季札均可称为王子。馀昧为吴王时,据《史记·吴太伯世家》载,“僚”是太子,但《公羊传》说“僚”系寿梦庶子,当然也可称“王子”。以后则有“公子光”(王阖庐)、“太子夫差”(王夫差)。以上几个吴君中,其名与“于”音相近者很多,如“馀祭”(亦名戴吴),“馀昧”(亦名夷末)的“馀”、“吴”、“夷”。还有一个“勾馀”,《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载:“……吴勾馀予之朱方。”服虔认为“勾馀”即“馀祭”,杜预则认为勾馀是“馀昧”。还有一个名叫“掩馀”亦称“盖馀”的,《左传》昭公二十三年:“吴为三军……掩馀帅左。”杜预注:“掩馀,吴王寿梦子。”

    以上这些人都有称“王子于”的可能。最有可能的莫过于吴王僚。《左传》昭公二十年:“员如吴,言伐楚之利于州于。”杜预注:“州于,吴子僚。”州于的“于”字与“王子于戈”上的“于”字形音皆同。所以“王子于之用戈”,当即吴王僚为王子时之器。至于“州于”本为两个字,两戈上只称“于”,这种例子在有关资料上是屡见不鲜的。《史记·吴太伯世家》说:太伯十五世为“转”,《索隐》引《谯周古史考》作“柯转”,《楚辞·天问》称吴王寿梦为“梦”。因之“州于”单称为“于”是完全可能的。

    假如州于为吴王馀昧之子的话,则此戈当是在吴王馀昧元年(公元前五三〇年)至吴王僚(州于为王)元年(公元前五二六年)四年间所铸造。假若如《公羊传》所说,州于为吴王寿梦庶子的话,则此戈当是在吴王寿梦元年(公元前五八五年)至吴王僚元年(公元前五二六年)五十多年内所铸造。

    韩:吴王僚为王子时的戈,怎么会到山西万荣县黄河边的墓葬里?

    张:从历史文献上看,晋吴两国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吴国是晋国为了在南方对付楚国而扶植起来的国家。据《左传》成公七年记载:巫臣申公由晋使吴的时候,带了十五乘兵车,一百二十五个战卒,教吴国乘兵车学战阵。申公并把自己的儿子作了吴国的“行人”(使者)。晋平公十四年,吴季子曾聘使于晋国。晋定公时与吴王夫差有过“黄池之会”。在这些频繁的接触中,铜器互相交流的情况是会有的。春秋末年,晋国赵襄子谋臣中有延陵玉,战国时赵孝成王臣子中的延陵钧。西汉时,代郡有延陵县。据《通志·氏族略》载,因吴季子居延陵,其后因以为氏。从这些线索可以推断,吴国被越国灭亡之后,延陵季子的宗族逃亡在三晋地区为仕者大有人在,故很有可能把吴国的宗器带到今天的山西地区。

    不光是文献上的记载与推断,从出土文物上看,也有实物的例证。清代同治年间在山西代县的蒙王村,曾出土过“吴王夫差剑”。几十年后,在万荣出土吴王僚铸造的戈,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前面说了,戈上共是七个字,我释出了六个,只有一个,就是戈内又像花纹又像字的一个字,当时没有释出来。过了两年才释出,是个“扬”字。

    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样的考证,真可说是“多重设防,层层剥皮”了。

    张:这对戈头是一九五八年还是一九六一年发现的,记不清了,我见到是一九六一年,既是河水冲塌崖岸裸露出来,当在夏秋之交。戈头,还有别的古物一大堆,运回博物馆,我见了开始研究,第二年春天写成文章,叫《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考释》。不到夏天,就在《文物》一九六二年第四五期合刊号上登载了。就算一见到实物就开始研究,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是这篇写鸟书戈的文章,让我对容庚先生又感激又敬佩。容庚先生是老一辈古文字学家,金文专家。你知道这个人吧?

    韩:我查过。一八九四年出生,广东省东莞县人。一九二二年经罗振玉介绍,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读研究生,毕业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成名作为《金文编》,一九二五年出版,这是继吴大澂的《说文古籀补》之后的第一部金文大字典,是古文字研究者必备的工具书之一。后来又出版了《金文续编》,增订本《金文编》,据历代出土青铜器三千多件的铭文,收字一万八千多个。这是一部相当完备的金文字典。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商周彝器通考》,是他的另外一部重要着作。此外还有多部重要着作。古文字学界、史学界有“北郭南容”之誉。郭指郭沫若,这评价是很高的。

    在鸟书研究上,容庚先生可称为开拓者,也是杰出的鸟书学者。早在一九三四年就在《燕京学报》发表了《鸟书考》,开辟了依据实物研究鸟书的新途径。随后在一九三五和一九三八年,又有续作《鸟书考补正》《鸟书三考》。解放后又总括诸篇,增补新例,重编《鸟书考》,刊于《中山大学学报》。

    张:这篇文章出来,我才知道,就是这样一位大家,对我关于鸟书文字的考证文章,给予了关注。他的《鸟书考》以国别分类,有越、吴、楚、蔡、宋等国器物,共计四十件,当时可说是蔚为大观。在吴器中,将我考证的“王子于之用戈”列为吴器第一件。我的文章是一九六二年五月间发表,他重新编订的《鸟书考》是一九六四年一月在《中山大学学报》发表的,中间只过了一年多,我的文章就采用了。要知道,那时我可是刚刚步入古文字学界,这对我是多大的鼓舞!

    韩:这么好的人,要过寿了,怎能不献上一首诗呢。

    张:我是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的理事。这个学会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在长春成立的。设有理事会,没有会长,值班的理事,就相当于会长。实际上我们尊容庚先生为名誉会长。容先生是一八九四年生人,一九八二年开年会时,我们决定给容先生过九十大寿。中国人过寿,讲究提前一年,那就是一九八三年了。容先生的生日在九月间,会上跟中山大学的人都商议好了,届时在中山大学开这届年会,同时给容先生祝寿。文化人祝寿,当然要出纪念文集。会上发出倡议,要大家为这个集子写文章,特别提出,能写诗更好。大约在这年的冬天,我就写了《僚戈之歌》寄去,想来肯定会编入集子,这样静等着第二秋天去广州参加年会,见容先生一面。“欣闻容公庆九秩,数千里外踏长歌”,我可是一片诚心啊。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二年三月六日,突然传来了容老当天去世的消息。那天我一天心情都不好,不由地暗暗垂泪。吃晚饭时,特意备了酒水,朝南抛洒祭奠。容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人有恩德,是不能忘的。当年若不是他的赏识,我不会有那么大的心劲。要知道,古文字学界的门槛高着呐。有人搞了大半辈子,连门都没摸着。发表鸟书考的文章时,我进入考古学界才三年,论年龄不过四十出头,在古文字学界,还是个年轻人。正是有了这最初的鼓舞,经过一二十年的积累,到了八十年代,才出版了我的《古币文编》。一个小的鼓励,会有这样大的结果,这怕是容庚先生当初没有想到的。

    韩:容先生九泉有知,一定会为你高兴。

    张:老了,也快九泉相见了。

    韩:我想问《僚戈之歌》是什么时候写的。

    张:早就有了初稿,一直没有拿出来。到了一九八二年,中国古文字学会要给容庚先生过九十大寿,征集诗文,又精心修改了一遍。

    韩:你考证完了,该着我考证了。我看过国喜先生那儿保存的,你的一幅书法的照片。据国喜说,原件在你三儿子崇宁手里。写的是这首诗,却不能说就是这首诗,应当说是这首诗的最初的版本,或者说是最初的定稿。我数了,送容庚先生祝寿的《僚戈之歌》三十八句,写给崇宁的这首是三十二句。前二十六句,大致相同。也就是说,为了给容先生祝寿,删去六句,增添了十二句。但是,我觉得你原来写的,更见你的性情。前二十六句大致相同就不说了,“于兹更有僚戈见,足征史载不偏颇”下面六句是:

    余嗜古文有痥疾,钟鼎甲骨时摩挲。

    千虑之中偶一得,兴来往往窃吟哦。

    今释僚戈驱十驾,僚戈假我发浩歌。

    从这几句诗里能发现,一,此诗最初的稿子,还要早,当在《文物》刊发文章之后不久,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夏天。若在容庚先生的文章发表之后,“置诸吴器第一科”这样的意思不会不写上。“今释僚戈驱十驾”,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文物》发表之后不久。“驱十驾”,最能见出你当时心里的高兴,说是志得意满亦不为过。

    张:你知道“十驾”是什么意思?

    韩:你大概希望我看成是十辆马车吧。荀子《劝学篇》上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这该是出处吧。能奔走“十驾”的路程,是驽马成功的标志。这篇论文在《文物》上发表,你把它看作是学术上的一个飞跃,一高兴就吟起诗来了。这首诗,严格地说,不能叫《僚戈之歌》,也不能叫“僚戈假我发浩歌”,该叫“我假僚戈发浩歌”。

    张:愧煞老夫,愧煞老夫!

    韩: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啊。四十二岁,在前贤林立的考古学界,只能算个小青年,有此成就怎能不偷着乐呢。我还要跟你说的是,诗中有一句是错的,时间是错的。定稿,就说给容庚祝寿的叫定稿吧。说是“戊戌深冬日南至,古冢搰出双铜戈”,戊戌变法是一八九八年,再一个甲子,就是一九五八年。你的初稿上,就是给崇宁写的那个稿子上,这一句是“一九五八日南至”,跟“戊戌深冬日南至”意思是一样的。可是,“古冢搰出双铜戈”真的是这一年吗?不是。你看收入《张颔学术文集》的《山西万荣出土错金鸟书戈考释》里,开头是怎么说的:

    解放后,一九五八年这里又发现过一批铜器,并经山西省文管会派人进行了清理。一九六一年后土庙附近贾家崖被黄河水冲塌,这次又塌出了不少铜器,其中有编钟、鼎、鉴等器,同时出土的还有带铭文的戈头一个和错金鸟书戈同样两个。

    也就是说这两个戈头是一九六一年发现的。这种地方,只能信你的论文,不敢信你的诗歌。不必改了,没人会费心推算戊戌是哪一年。

    张:你看书细。

    韩:还是你的诗好,撩起我一探究竟的兴趣。

    张:这首诗啊——

    今天张先生兴致极好,还要说下去。天色已晚,我指指窗外,两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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