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今天去得早了些,跟往常一样,坐定后先闲聊几句。腿脚不便,老人很少参加外面的活动,耳目闭塞,难免寂寞,虽有电视报纸,总是隔了一层,没有闲聊这样亲切自然,听来真实可信。格于性情,他不会像有的老人那样,一见面就说,有什么新鲜事给我说说。总是关切地问,最近忙不忙,又去了什么地方。他知道我常外出。这回知道我前段去了外地,就问去做什么,说某地一个文化机构请我去演讲,又问讲什么,说谈写作,也谈做学问。
张:演讲要看对象,你跟什么人讲,又谈写作又谈做学问。
韩:是当地图书馆组织的,听众不受限制,老中青都有,各行各业都有,举办者说了,一个特点是共同的,就是都爱好文学写作,有的写诗,有的写散文,还有的写小说。还有的做学问,也是写作。
张:这么多人,要有针对性可不容易,讲题是什么?
韩:《一个写作者的一生该怎样安排》。
张:这是个讨巧的办法,一生,老中青都有了,只怕泛泛而谈,难切实用。
韩:那是你没听我讲,讲的还是切乎实用的。我说,一个爱好写作的人,应将自己的人生分作三个阶段,青春作赋,中年治学,老年研究乡邦文献。青春作赋,就是年轻时要从事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小说,喜爱什么写什么,把自己的文学才华发挥出来,把自己的激情尽情地宣泄出来。到了四十左右,中年了,写作上还没有大的建树,就该掉转身选一门学问做做。到了五十大几,要是学问上还没名堂,就该退而求其次,研究本地的乡邦文献。这样到了七八十岁,至少可以给孩子们讲讲家乡的历史故事。虽说一生没有什么大成就,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文化人,人生还是充实的。最可怕的是,都五六十了,还在写“小鸟在唱歌”这样的诗。
张:有道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韩:这还用想吗?历代文人大致就是这么个路子。最常见的说法是“青春作赋,皓首穷经”,“中年向学”也是成说,只有“晚年研究乡邦文献”,多少有点新意,实际上也是不用多想就能想到的。全是成说,我不过把它们排了一下顺序。
张:我会不会也是这个路子。年轻时在晋西写过小说,抗战胜利后回到太原写过诗,当时不到三十岁,该说是青春作赋了。一九五八年三十八岁到了考古所,可说是中年向学。只有晚年研究乡邦文献对不上,我这该说是“皓首穷经”吧。
韩:我看也一样的。你的《学术文集》前面有中华书局编辑部写的“出版说明”,说你的学术成就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古文字学的研究,尤其是战国文字的研究,这是指侯马盟书的考释,古币文字的研究;再一个,是对山西地方史的研究。书中文章目录也分作两大类,只是没有明确标示,中间空了一行。前面一部分,是对古器物的考释,包括《侯马盟书》的两个丛考,后面一部分,就是对山西地方史的研究了。研究地方史,就可说是研究乡邦文献。你是大学者,有时是请托,有时是工作,只能说你是不自觉地进入了这一领域。
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学术界也一样。不过,对山西地方史我一直有兴趣。最初或许不是兴趣,是一种义愤,说义愤有点过了,该说是一种不满,见许多地方,许多人因循旧说,无视历史真相,觉得自己有责任给指出来。
我是搞考古的,山西各地有不少古迹,这个庙呀,那个墓呀,按说该重视了,搞考古的都知道,最不敢信的就是这号古迹。这些古迹,地方志中都有记载。考古学者和历史学者,一般不愿征引地方志的资料,就是因为这类资料多不可靠。我给你说说,你看这些记载多不靠谱。
孝义县原有魏文侯墓,这个墓葬远在唐朝的《元和志》里,就有记载,开元年间还有碑石刻记,发掘之后,实为汉墓。曲沃县城内,有晋国太子申生的墓,发掘了也是汉墓。介子推是东周时的人物,颇具传奇性,不只介休有传说的遗迹,沁源有介子推的墓葬,灵石县也有介子推的墓葬。你们晋南的万泉县,现在跟荣河合在一起叫万荣县了,也有个介子推隐居处,还有绵山,县志上说那儿的孤山也叫绵山。曲沃有介休墓,并说介休是介子推的儿子。更奇的是,太谷有妬女祠,所祀之神说是介子推的妹妹。原平有个石虎庙,庙里有地狱的小塑像,碑文中说石虎神是介子推,塑像是个黑面阎王。最可笑的是,原荣河县南三十里天兴村有诸葛亮墓葬。原安邑县有陶朱公范蠡的墓葬。叫我看,这些荒唐无稽的古迹,大致都是一些好事的地方俗吏和闾里夫子,或盲信传说,或附庸风雅的结果。
韩:桐叶封弟的事,有可能是真的。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念书的时候,教我们《历史文选》的是郝树侯先生,说给的是桐叶为什么封号为唐,是读音转了,桐、桐、桐,读下去就是唐了。郝先生也算是有名的地方史专家了,写过《杨业传》《太原史话》等书。
张:树侯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在一起开会,常开玩笑的。他是老山西大学毕业的,四几年我们就认识,还是个书法家,右手残疾,用左手写字。树侯先生这样解释,下面还面临着一个唐如何变成晋的问题,就复杂化了。总不能说唐、唐、唐读下去,就成了晋吧。这个问题,我考虑多年了。各地学者,差不多都会遇到本地的学术难题。司马迁是不是河津人,就是这类问题,在太原,“桐叶封弟”也是这类问题。这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儿,到时候就会有人问到门上,不想研究也得研究。
研究是个认真的事,不能想当然耳。桐叶封弟这个故事,秦汉以前不见经传。晋国封土建国的详细情况,到东周时连晋国的主君、卿大夫们都说不清了,这才是几百年的事情。《左传》昭元年(公元前五四一年)记载:晋平公病了,子产代表郑国到晋国来问疾,在跟晋大夫叔向谈话时,对唐叔为什么名“虞”,为什么封于“唐”,讲了一段神话般的传说。大意是说,叔虞的母亲叫邑姜,是周武王的后妃,怀孕时天帝对她说,我命你的儿子名“虞”,并给以唐地。后来儿子出生,果然手纹上有个“虞”字,便名为“虞”。成王灭了唐国,就把唐地封给叔虞了。晋平公对子产这些神话很是欣赏,称赞子产为“博物君子”。这段记载说明了两点,一是当时晋国的上层人物对其开国的故事已茫然无知,二是叔虞未出生时已经由梦中的天神预定了封地。当时并没有什么“剪桐”、“削桐”之说。晋国有个世掌史籍的人叫籍谈,也不知叔虞封唐时的情况,赴周天子穆后丧礼时出了笑话,周景王嘲笑他“数典忘祖”,这事在《左传·昭五年》上有记载。可见“剪桐”、“削桐”之说,当是后起的事。
《左传·定四年》有一段文字,涉及周王朝建立时对各诸侯国授土、授民、分器的情况,是这么说的:“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姑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命以唐诰而于夏虚,启以夏政,疆以索戎。”其中难解的字词,看看《左传·昭十五年》的记述,可得以补弃与阐明。关于晋国始封较为可靠的史料,就是这么一点少得可怜的记载。一般讲,无论在《春秋》《国语》《竹书》《史记》中关于晋国史事,只有“靖侯以来”才有“年记可推”,这是《史记》晋世家里的说法。从曲沃武公以旁支夺宗之后,才有了较为翔实的记载。
《史记》晋世家里关于“削桐封叔虞”的说法,像一个断线的风筝,没有根源和线索可寻。直到战国时期,这个故事才有流传,最早是在《吕氏春秋》里。这书不是史籍,其中多有杂记,“桐叶封弟”便是其《重言》篇里借用的一个传说故事。
这个故事写得原原本本,有声有色,是这样说的:“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桐叶以为圭,而授唐叔虞曰,余以此封汝。虞喜以告周公,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成王曰,余一人与虞戏也。周公对曰,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于是遂封叔虞于晋。”细看这个故事,就会发现,真是矛盾百出,如故事说,“与唐叔虞燕居”,在叔虞尚未封唐时,史笔是不能称之为“唐叔”的,又说“遂封唐叔于晋”,在叔虞封唐时并没有晋国这个名称。还有“周公以请曰,天子其封虞邪”,周公当面对成王的这种称谓,也是谬于史笔的。从《书·洛诰》中可以看到,周公与成王对话的一段记载。成王对周公称“公”,周公对成王称“王”,不称“天子”。这些完全可以说明,《吕氏春秋》里记载的这个故事是后人的拼凑之作,只能当神话与传说看待。
说这些,只能揭露“桐叶封弟”故事的虚假,对故事的成因尚缺乏考察。我认为这种传说一定有其来龙去脉,不会无缘无故的凭空想象。以我的看法,这传说的形成,是由于对个别文字的误识而造成的。
古代文书都书于简牍,而简牍经常卷舒,文字易于磨损,字迹往往漫漶不清,于是常发生鱼与燕、马与为相混淆的误读误识,人们常说,“书经三写便鲁成鱼、帝成虎”,就是指这种情况。基于这些原因,我认为,所谓“削桐”、“剪桐”当为“削唐”、“剪唐”之误。
先要知道,削、剪(古书作翦)二字都有灭和分割的意思。《尔雅·释言》说:“翦,削也。”《战国策·齐策》说:夫削地而封田婴。高诱注:“削,分也。”这样说来,晋国始封当以成王灭唐、剪唐、削唐而封叔虞的辞义为正。
接下来就是唐字为什么能讹为桐字呢?这完全是唐、桐二字,在古文字中字形相似的缘故。唐字不用说了,是这样的。而桐字,《汗简》把从木的偏旁移到同字的下面,成了这样。古文字中,从木偏旁之字,木字不但可以下移,也可以上移的。《金文编》着录的桐字有四个,木字偏旁均在这个字的上部,成了这样。把古文字中的唐、桐二字作一比较,其鲁鱼亥豕相混之迹,便一目了然。
因简牍文字“削唐”、“剪唐”有所漫漶,唐、桐二字混淆,便有人将“唐”误为“桐”,错释成梧桐叶子,从而敷衍出“桐叶封弟”的故事,煞有介事地传播开来。这个故事的编造与传播,时间大致是在战国时期并盛传于秦汉之际。
韩:你老人家是高兴了,解决了山西地方史上一个大疑难。可是,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么一个有人情味的故事,也就永远破灭了。
张:这就是历史学家的罪过嘛。真实不一定是美丽的。韩:这些你说给郝先生了吗?
张:山西大学历史系就这么些人,不定开个什么会就遇到一起了。记得六几年在海子边招待所开会,会上会下谈的,全是山西地方史上的问题。树侯先生有句名言,叫“司马迁不能迁,介子推不能推”。
韩:什么意思?
张:司马迁是哪儿人,山西省的河津跟陕西那边的韩城,都在争。史学界倾向于韩城,因为人家那边有司马迁的祠堂墓葬,史书记载是龙门韩城人,明明确确,山西这边就不必争了。还有我们介休的介子推,史学界对是否有这个人,持怀疑态度,因为无论是时间,还是事件,都与晋国挂不上钩,权当是传说中人物算了。树侯先生不同意,力主司马迁是河津人,介子推于史有据,这就是“司马迁不能迁,介子推不能推”的来历。一次开会,又说起这事,有人说树侯先生可封为“关内侯”,都笑了。意思是学术上搞地方主义,跟阎锡山的“守土抗战”一样,不管外面怎么说,山西的利益一点也不能受损害。只能说忠勇可嘉,难说是严肃的学术态度。别的且不说,我是介休人,对介子推的事,很早就关注。我还不想介休有这么个忠义之士吗?可是翻过多少史书,想过多少时辰,怎么都不敢说实有其人,实有其事。
韩:这么严重,还真没有想到。
张:你想听吗?
韩:你说的我都想听。
张:那我就说说。这个问题,所以近年来又一次提起,是因为李敦愚编纂的光绪版《介休志》又一次被人提起,这是个手抄本,芜杂些,也有它的价值。以一人之力,编这么一部县志,很不容易,也很难得。人都说介休,是介子推“休矣”的地方,李敦愚是介休人,他不作肯定,也不作否定,只是每说到介子推的事,前面都加个“相传”。一个清朝的地方文人,能有这样的气度,是值得后人敬重的。他也没做什么考证,是采信了顾炎武的说法。顾是一代大师,治学严谨,每下一结论泰山难移。顾来过山西,在这个问题上下了很大功夫,根据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认为相传介子推隐居的绵上,不可能在今天的介休,晋文公时霍山以北皆为狄地,晋国的边界没有那么远。这个见解很精辟,也难撼动。
顾炎武是怎么考证的就不说了,我找见的几个材料,也能说明这个问题,也可说是对顾炎武的补充。
一是,晋献公消灭了晋国周围的魏国(芮城古魏遗址)、耿国(在河津市境内)、霍国(霍县一带)、杨国(洪洞羊舌古城遗址)之后,把北面的版图扩大到霍山以南地区。《国语·晋语》里记载着这么个事。公元前六五一年,晋献公参加齐桓公召集的“葵丘之会”的时候,在半路上遇见了周天子的使臣宰孔,也叫宰周公。宰孔对晋献公有一段评语:“景霍(指霍山)以为城,河汾涑浍以为渠……汪是土也……释其闭修而轻于行道,失其心矣。”说明当时的霍山正是晋国的边界,宰孔的意思是说,扩充了这么大的地方不去好好治理,却随便到外面去跑,这是很不正常的。这段话就表明,公元前六五一年晋国的版图,北面的界线还超不过霍山。晋国版图扩张到霍山以北是晋襄公以后的事情。
二是,晋文公元年即公元前六三六年,介子推隐绵上,晋文公以绵上田旌表,当时并没有介休这个地名。自此以后,有关历史文献上无论是春秋时期的晋国,还是战国时期的三晋,都没有介休这个地名。自从公元前六三六年介子推的事发生,经过了一百二十二年,到了《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即公元前五一四年,晋国曾分祁氏之田为七县,这些县是祁(祁县)、徐水(徐沟一带)、马首(寿阳)、盂(盂县)、梗阳(清源一带)、平陵(文水)、邬(介休),也没有介休这个地名,当时介休属于邬县。“界休”作为县名的出现,始见于《汉书·地理志》。考虑到汉初设立的郡县,所用地名基本上是因袭秦国的旧名,少部分为新建,我们把界休得名时间的上限估计得宽一些的话,可以算到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建立郡县的时候。先秦经过春秋战国四百一十五年,这样漫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界休地名的记载,四百多年后方才出现了界休这个地名,并且和介子推的故事联系在一起,很明显是后人附会的产物。
三是,再举战国货币资料作为佐证。战国时代三晋的经济非常发达,货币铸有地名的“平首方足布”,绝大部分是三晋即韩赵魏三国的。现有文献中着录的平首方足布,共有六十四种,属于三晋的四十八种,地名属于现在山西省内的有二十种。其中用战国地名的,有襄垣、长子、祁、离石、霍、安邑、屯留、榆次等十种。总观战国货币中的地名,地望在晋中一带的有晋阳、祁、兹氏(汾阳一带)、阳邑(太谷附近)、中都(平遥一带)、中阳(孝义一带)、平州(介休灵石一带)、邬(介休境内)。可见战国晚期晋中县邑名称中,仍无“界休”其名。这些足以说明,介子推和界休这个地名看来是两回事,没有什么联系。跟界休没联系,介休是由界休来的,跟介休就更不会有什么联系了。
韩:你的这种说法,获得普遍接受吗?
张:有人接受,不多。没办法,旧地方志普遍存在着,爱把历史上有名气的人物和事件,硬拉到自己地区的现象。很多是既不顾历史渊源,又昧于古代地望,牵强附会,伪造古迹。遇上这样的事,是很让人头疼的。我的办法是,考证是考证,古迹是古迹,各是各的。比如前面说过的孝义县的魏文侯墓,不是春秋时的墓,是汉朝的墓,也是古迹,也可说相传是魏文侯的墓。有人要较真,那就告诉人家是怎么回事。地方上的古迹保存下来了,历史真相也弄清了。
韩:今天是不是就到这儿?
张:我也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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