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小镇-普兰什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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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使馆后方有一条柏油路。它起自市郊的东边,向北穿过一个昂贵得英国人住不起的新别墅区。每栋别墅都有一个价值不菲的小花园,每栋都与邻栋相似却又刻意营造出一点点不一样。如果一户人家有个砖砌烤肉炉和废旧石材铺的露天平台,那它的邻居除了模仿以外,还会加上一道以蓝石板或裸露岩石铺面的外墙。夏天时,年轻太太会在她们的迷你游泳池旁边晒日光浴;冬天时,黑色的狮子狗会在雪堆里挖洞。而每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中午,黑色奔驰车会送它们的主人回家吃午餐。空气中总是洋溢着一片遥远的咖啡味道。

    那仍旧是一个寒冷而灰蒙蒙的早上,但地面却为雨后的慈悲阳光所照亮。他们车开得非常慢,车窗是摇下来的。经过一家医院以后,车子转入了一条较昏暗的道路,两旁是残存的旧的市郊:在杂乱针叶树和蓝黑色月桂树丛的后面,铅灰色的尖屋顶像一根根长矛矗立在一个衰败的森林里。在他们前方,赤裸裸和毫不怡人的德国国会大楼慢慢升起,像一家挂有自己旗子和漆成奶黄色的庞大汽车旅馆。莱茵河在其后方奔流,褐色的河水流过肯尼迪大桥的下面和贝多芬故居的旁边,追逐着自己不确定的文化途程。

    到处都是警察;很少有一个民主国家防它的民主人士是防得这么紧的。在主入口处,一群小学生排成蠕动不安的人龙,警察像管束自家孩子一样管束着他们。一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在架设弧光灯。在一部摄影机前面,一个穿着深紫红色西装的男人一手叉臀,单脚旋转,让一同事检查他的外观。警察不安地看着他,对于他的自由自在深感困惑。沿着人行道的路缘,灰色的示威群众驯服地等候着,他们的横幅笔直得像罗马军旗。标语已经改变了:统一德国优先,统一欧洲其次;这是个自豪的国家;先把我们的国家还给我们!警察成一排地面向他们,就像管束那些小学生一样管束着他们。

    “我会把车停到河边,”布拉德菲尔德说,“天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怎么回事?”

    “德国国会要就戒严法的立法加以辩论。”

    “我以为这件事情很久前就搞定了。”

    “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事是搞定的。”

    沿着河堤两边,灰色的队伍等待着,就像没有武装的士兵。凑合的横幅宣示出他们来自何地:凯撒斯劳滕、汉诺威、多特蒙德、卡塞尔。他们屏息静气地站着,等待开始示威的号令。有谁带来了一部短波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白色“捷豹”开过时,他们都伸长脖子望了一望。

    布拉德菲尔德和特纳并肩往回走,离开河流,走向山坡。他们经过一个报亭,里面除了萨蕾雅王后[76]的彩色照片外,似乎没有卖其他东西。两列大学生一左一右站在国会主入口外面,形成一条大道。布拉德菲尔德走在前头,背部绷直。在大门处,他和警卫理论了一下,他们才肯让特纳进去。大堂里热得要命,弥漫着雪茄的味道和嗡嗡的辩论声。记者好奇地看着布拉德菲尔德,但他只是摇摇头,然后把头转开。国会议员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不断越过彼此肩膀徒劳地寻找更有意思的谈话对象。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布拉德菲尔德走过来。

    “好样的!布拉德菲尔德,你是好样的!你是要来看民主的终结?你是来听辩论的?老天,你们在布鲁塞尔那儿可真是太有效率了。女王密使还跟着你?特纳先生,我想你是个忠诚的人吧?老天,你的脸是怎么搞的?”见他的问题没有人回答,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布拉德菲尔德,我必须和你谈谈。是超紧急的事。我打过电话到大使馆找你,但得到的是老萨布每次都会得到的回答:你出去了。”

    “我们约了人。”

    萨布头凑到布拉德菲尔德耳边。他的脖子还是脏兮兮的,没有刮胡子。

    “要多久?告诉我要多久。山姆·阿勒顿也想和你谈谈。我们想一起和你讨论一下。”

    “完全无法估计时间。”

    “我会等你的。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我会告诉阿勒顿:我们一定要等到布拉德菲尔德。截稿时间只是小事。我们非等到布拉德菲尔德不可。”

    “我们对布鲁塞尔的事没有评论,这是你知道的。我们昨晚发表了声明。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一份副本。我们接受了总理的解释。我们预期德国的谈判代表几天内会重返布鲁塞尔。”

    他们走下通往餐厅的阶梯。

    “他就在这里。话由我来说。你让我来。”

    “我会努力。”

    “你最好是努力。你最好把嘴巴闭紧。他是个狡猾的无赖。”

    在看到其他东西以前,特纳就看到那根雪茄。那是一根很小的雪茄,叼在嘴角,就像黑色的温度计;特纳知道那一定是根荷兰雪茄,是利奥无偿提供的。

    普兰什科的样子看来就像编了大半夜的报纸。他从商店连拱廊那边的门进来,双手插在口袋,在桌子之间碰碰撞撞,对谁也没有说声对不起。他是个脏兮兮的大个子,一头浅灰的头发剪得很短,有一个宽阔的胸膛和更宽阔的小腹。他的眼镜像护目镜一样抵在前额。一个女孩跟在他屁股后面,手里拿着公文包。她是个面无表情、无精打采的女孩,要不是非常乏味就是非常贞洁。她有一头丰满的黑发。

    “汤,”他一边和他们握手一边向餐厅另一头大喊,“拿些汤来。也拿些什么给她吃。”侍者正在听短波收音机里的新闻报道,但一听到普兰什科呼喊就把音量关小,徐徐走过来。普兰什科的吊带上有黄铜齿扣,它们牢牢地夹在他肮脏的腰带上。

    “你也出动了?不用担心她,”他对他们解释说,“她什么都不懂。什么屁外语都听不懂。Nicht wahr, Schatz?(对不对,亲爱的?)你蠢得像猪。到底找我什么事?”他的英语很流利,而不管他曾经有过哪种腔调,现在都被浓重的美国腔所掩盖。“你要升大使了吗?”

    “恐怕没有。”

    “这家伙是谁?”

    “来走走的。”

    普兰什科很仔细打量特纳,然后打量布拉德菲尔德,然后又再打量特纳。

    “你惹火了哪个女的?”

    只有他的眼睛在动。他的肩膀往脖子耸起了一点,举止中有某种发自本能的警觉性。他的左手搭在布拉德菲尔德的前臂上。

    “那很好,”他说,“很好。我喜欢换换口味。我喜欢和新来的人聊天。”他的声音始终维持在同一个平面,低沉而简短:一种密谋者的声音,一种防止被偷听的声音。

    “你们两位来干吗?征求普兰什科的个人意见?要听听反对者的声音?”然后向特纳解释说,“当你加入一个联合政府,反对者就是一个排他的俱乐部。”他笑得非常大声,与布拉德菲尔德分享他的笑话。

    侍者端来一份菜炖牛肉汤。普兰什科开始用他屠夫似的手去感受那些肉的厚度。

    “你们找我有什么贵事?哦,也许你们是想给女王陛下发封电报?”他咧嘴而笑,“那就给她发去啊。女王陛下又怎么会在意普兰什科说些什么?谁会在意?我是个老妓女,他们告诉过你吗?”他这话是对特纳说的,“我当过英国人,当过德国人,还差点他妈的当过美国人。我在这个窑子的时间比任何妓女都长。这就是为什么谁都不想再要我的原因。他们告诉过你吗?我什么立场都混过:左、中、右。”

    “那现在得到你青睐的是哪个方向?”特纳问。

    普兰什科举起一只手,用食指揉搓拇指,眼睛仍然盯着特纳那张破脸。“知道在政治圈什么是最重要的吗?现金。其他一切都是狗屎。条约、政策、联盟:全都是狗屎……也许我应该始终当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这就是他们会退出布鲁塞尔的原因[77]。真遗憾。真的真的遗憾。你们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谈了。”他把一个小圆面包掰开,把一半蘸进汤里。

    “你去告诉女王,说普兰什科说英国是个烂国家,是爱说谎的伪君子。你太太好吗?”

    “很好,谢谢。”

    “我好多年没有到那里[78]吃晚餐了。你还住在那个隔都吗?那是好地方。别介意。没有人会喜欢我多久。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把政党换来换去的原因。”他向特纳解释,“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个浪漫主义者,总是追求某个伟大目标。但我现在已经厌烦了。对朋友厌烦,对女人厌烦,对上帝厌烦。全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全都会骗你。全都是王八蛋。知道吗,我喜欢新朋友多于老朋友。对了,我换了个新太太;你们对她有什么观感?”他抓住她下巴,微微调整她的脸的角度,把她最美的一面示人。女孩微笑,轻拍他的手。“我很惊讶,不过曾经有过一次,”他在他们想出适当评论以前就继续说,“我曾经放下身段,为烂英国争取加入欧洲出过力。不过这一次你们在门口哭泣,我却不想管了。”他摆摆手。“也许我只对权力感兴趣。也许我从前爱你们是因为你们强,而现在恨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根葱。他们昨天晚上在哈格杀了个男孩,你们听说了吗?收音机有报道。”

    他从托盘上拿起一杯杜松子酒。杯垫吸在了杯底,他把它撕下来。“一个男孩。一个老头。一个管理图书的疯婆子。所以说他们是一支足球队。但他们也不是世界末日。”

    窗户外面,长长的灰色队伍正在河边空地等待着。普兰什科向四周挥了一下手。“看看这些家伙,全是纸扎的。这里没什么不是纸扎的:纸扎的民主,纸扎的政治家,纸扎的鹰派,纸扎的士兵,纸扎的国会议员。娃娃屋里的民主。每一次卡费尔德打喷嚏,我们就会吓得尿湿裤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说的话很他妈的接近事实。”

    “所以说你现在喜欢上他了,是这样吗?”特纳问,没理布拉德菲尔德的怒视。

    普兰什科喝完他的汤,一路下来眼睛都是看着特纳。“世界每天都变年轻一点,”他说,“好吧,我承认卡费尔德也是一堆大便。我们吃吃喝喝,买车,付税,上教堂,生小宝宝。现在我们想要来些来劲的。明白那是什么吗,老弟?”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特纳的破脸庞。

    “我们现在需要幻象。需要国王和王后。需要肯尼迪、戴高乐、拿破仑、维特尔斯巴赫家族[79]、波茨坦。哈,这和英国的学生暴动有什么两样?女王陛下对他们有何感想?你们不是把他们养得好好的吗?想知道什么是年轻吗?我来告诉你。”特纳现在被他当成惟一听众。“‘德国的年轻人怪他们的父母发起战争。’每天总有个聪明的傻瓜在某份报纸上写这样的话。想听听事实吗?他们怪的是他们父母输掉战争,不是发动战争。‘嗳!我们的帝国到哪儿去了?’我猜英国年轻人不爽的也是这个。他们希望上帝会回来。”他向桌子欠身,把脸凑到离特纳的脸相当近。“我们也许可以做个买卖。我们给你们钱,你们给我们假象。问题是,我们已经厌倦了。我们愿意交易,但你们只是给我们一堆大便。你们已经不输出假象了。这就是我们不再喜欢英国的原因。英国人不知道怎样做买卖。你们想要结婚,却又从不出现在婚礼上。”他发出又一阵假笑声。

    “也许缔结一个联盟的时间已经到了。”布拉德菲尔德提议说,他的微笑像个疲倦的政客。

    特纳从眼角瞄到两个金发男人——穿黑西装和小山羊皮皮鞋的——静悄悄在他们附近一张桌子坐下。侍者意识到他们身份,快步上前招呼。同一时间,一群年轻记者从大堂走了进来,为首的是萨布——他是他们的大家长。有些记者拿着日报,上面的头条标题有布鲁塞尔或哈根的字样。萨布从远处焦虑而自负地眺望布拉德菲尔德。

    “他们是真正的纳粹,都是人渣。”普兰什科用肥手向着那些记者一扬,大声说,嗓门高得足以让任何人听到,“他们只懂得动嘴和放屁,却以为民主是他们发明的。侍者到哪儿去了?死了?”

    “我们在找黑廷。”布拉德菲尔德说。

    “当然!”普兰什科不紧不慢地说,危机对他来说有如家常便饭。他那只拿餐巾抹干裂嘴巴的手同样不紧不慢。他继续打量他们两个,深陷在焦干眼窝里的黄色眼睛微微闪烁。

    “我没看到他在这附近,”他继续若无其事地说,“说不定他去了画廊。”他放下餐巾,“你们有个特别的盒子放在那里。也许你们该到那里找找看。”

    “他从上一个星期五的早上起就失踪了。已经失踪了一星期。”

    “利奥?他一定会回来的。”侍者出现了。“他是铁打的。”

    “你是他朋友,”布拉德菲尔德继续说,“大概是惟一的朋友,所以我们认为他也许找你商量过。”

    “商量什么?”

    “这是我们也想知道的,”布拉德菲尔德微微一笑,“我们想他或许告诉了你一些什么。”

    “他从来就没有英国人的朋友?”他看看布拉德菲尔德,又看看特纳。“可怜的利奥。”他的语气中带点棱角。

    “你在他人生中有过特殊位置。毕竟你们一起做过许多事情。你们有许多共同的过去。我们觉得,如果他需要忠告或金钱或任何一个在危机中会用得着的东西,他就会出自本能地去找你。我们想他或许会向你寻求保护。”

    普兰什科再一次看着特纳脸上的伤口。

    “保护?”他说话时嘴巴只微微张开,仿佛是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他正在说话。“保护他我倒不如去保护……”汗水突然从他额头上冒出,仿佛那是来自别处而停在他额头上的。“走开。”他对女孩说。那女孩不发一语就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向他们微笑,施施然走出了餐厅。有片刻时间,特纳目送着她两片轮流翘起的屁股远去,心里痒痒的。但布拉德菲尔德已经再次说话。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他身体前倾,话说得很快。“你在汉堡和柏林都跟他共事过。有某些事情大概只有你们两个知道。你跟得上我的话吗?”

    普兰什科等着。

    “如果你能够不惊动任何人而帮我们找到他……如果你能够为一份旧友谊而出任何的力,我们将会万分感激。我们会对他从轻发落,会非常谨慎处理他的个案。我会把你的名字保密,谁的名字都会被保密……”

    这一回轮到特纳等待,他轮流凝视他们两个人。只有汗出卖了普兰什科,只有钢笔出卖了布拉德菲尔德:它被他紧紧握在拳头里。透过窗户,特纳看到灰色的队伍还在等着;餐厅的角落处,两张月亮脸继续盯着他们,吃着牛油面包。

    “我会把他送回英国;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弄出德国。但他错在前头,重新雇用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做了一些事——一些让他自己不可能再受到我们照顾的事。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不管他知道了些什么,那都是英国的财产……”他往回靠。“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找到他。”他说,而普兰什科仍然只是用一双小而硬的眼睛看着他,没说什么。

    “我也知道,”布拉德菲尔德继续说,“你有一些特殊利益是必须受到维护的。”

    普兰什科微微有点怒气。“你说话小心。”他说。

    “我一点儿也没有干涉联邦德国政府内部事务的意思。你的政治雄心,还有贵党与‘再造运动’的未来关系,这全都是与我们的关心不相干的。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同盟关系,而不是要对一个盟友作出仲裁。”

    普兰什科相当突然地微笑了。

    “那很好。”他说。

    “二十年前你与黑廷之间的关系,还有你与某些英国特工的牵连……”

    “没有人知道这事情,”普兰什科很快地说,“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这也是我正要说的。”布拉德菲尔德说,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我绝不会有片刻希望听到有人说英国大使馆是在散播仇恨、迫害德国的政界要人、扒一些几百年前的旧粪,或说我们会为了抹黑联邦德国而站在一些不同情德国大业的国家一边。我也深信,在你的圈子里,你也不希望别人是这样说你的。我要指出的是,我们的利益是重叠的。”

    “当然,”普兰什科说,“当然。”他空洞的表情仍然是看不透的。

    “我们都有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让他们在我们之间作梗。”

    “老天,”普兰什科用眼角瞥了瞥特纳脸上的伤口,“看来我们还有些风趣的朋友哪。是利奥对你干的吗?”

    “他们现在就坐在角落,”特纳说,“是他们干的。只要逮到机会,他们就会对他干同样的事情。”

    “好吧,”普兰什科终于说,“我是见过他。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餐。但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布拉德菲尔德,”萨布从餐厅另一头喊他,“还要多久?”

    “我说过了,卡尔,我们没有声明要发表。”

    “我们只是聊了聊,就这么多。我们不常碰面。是他打电话给我的:‘找个时间吃顿午餐怎样?’我说好,约了他第二天碰面。”

    “你们聊了些什么?”特纳问道。

    他对两人耸耸肩。“你们知道老朋友都谈些什么?利奥是个好小子——不过人是会变的。又或者是我们不想被提醒人是不会变的?我们谈了往事,喝了点酒。叙叙旧,你知道人们都是怎样叙旧的。”

    “什么往事?”特纳追问,普兰什科狠狠瞪着他,显得非常愤怒。

    “英国时代的往事。狗屎时代的往事。你知道我和利奥为什么到英国去吗?当时我们都是小孩。知道我们是怎样去的英国的吗?他姓氏的首字母是H,我的是P。所以我们就把名和姓倒过来,而我还把P改成B。于是我们一个成了黑廷·利奥,一个成了布兰什科·哈里。幸而我们不是叫魏斯或察赫尼——英国人不喜欢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后半截[80]。我们谈的就是这些。坐船到多佛去的情形。上岸时候的情形。谈谢普顿马利特那家烂农业学校,你知道那个鸟地方吗?也许现在那里有油漆了。那个臭老头大概已经翘了辫子——他老是因为我们是德国人而跟我们过不去,说我们应该为还活着而感激英国人。你知道我们在谢普顿马利特学到什么吗?意大利语。是从战俘那儿学来的。他们是惟一愿意和我们交谈的人!”他转脸面对布拉德菲尔德。“所以说,谁又是真正的纳粹?”他问道,大声笑了出来。

    “他谈了他碰到的难题?”布拉德菲尔德问道。

    “他想知道有关有效期限的法规。”

    “有效追诉期限?”

    “对,他想知道有关的法律条文。”

    “是要用在某个特定案子的吗?”

    “是这样吗?”

    “我在问你。”

    “我想你脑子里是有某个特定的案子的吧。”

    “他想知道些什么?”

    普兰什科很慢地说下去:“他想知道理由。想知道法律为什么要这样规定。所以我就告诉他:‘那不是一条新法,而是旧法。为的是让事情有个了结。每个国家都有一个终审庭的,对不对?这样才会让事情不会无限期拖下去。德国这里也有类似的设计。’我像对小孩子说话那样向他解释。他有时就像个小孩,天真无知得要命。就像个僧人。我说:‘比方说你晚上骑自行车而没有亮灯。如果这件事四个月之后才被人发现,你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如果是误杀,那就不是四个月而是十五年。如果是谋杀,就得等二十年。如果当过纳粹,那有效追诉期限要更长,等到二十年以后还得再等好几年。’”普兰什科一摊双手,“然后他吼着问我:‘二十年为什么就那么神圣?’我回答说:‘二十年没什么神圣的,没有时间段落是神圣的。重点是我们会老去,会疲倦,会死掉。我不知道你正在搞什么鬼,但不管那是什么都是狗屎一堆。任何事都得有个了结的。道德学家说这是道德律,别的人说这是不得已之举。听着,我是你朋友,而我要告诉你:那是铁一样的规定,别白忙了。’然后他就生气了。你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吗?”

    “没有。”

    “吃过午餐后我把他带到这里。开车到这里的一路上都在争执。然后我们就坐在这张桌子,正好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张。他说:‘也许我可以找到新的证据。’我说:‘如果你找到新信息,把它忘掉,因为没有任何狗屁事是你可以做的,别浪费时间。太晚了。法律是这样定的。’”

    “他有没有向你暗示他已经找到那信息?”

    “他找到了吗?”普兰什科马上反问。

    “我不能想像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普兰什科慢慢点头,眼睛一直瞧着布拉德菲尔德。

    “然后怎么样了?”

    “我对他说:‘好吧,就算你可以证明有谁犯了谋杀案,但已经太迟了,自去年12月以后就太迟了。所以忘了这档子事吧。’但他却抓住我手臂,像个疯僧人那样轻声对我说:‘没有任何法律会开释他们做过的事。你和我都知道这一点。教堂的神父都说基督是处女生的,后来乘云到天国去了。几百万人相信这个。我每星期天都为教堂奏乐,所以听过不下几百遍。’是真的吗?”

    “他为大使馆礼拜堂弹风琴。”布拉德菲尔德说。

    “老天,”普兰什科说,惊讶得合不拢嘴,“利奥会做这个?”

    “已经好几年了。”

    “他继续说:‘可是,我和你都见过邪恶的活生生证据。不是在山顶,不是在晚上,而是就在这里,在你我所站的这块土地上。我们都得天独厚,可以看到这一切。而现在同样的事情又要重演了。’”

    特纳想插嘴,但被布拉德菲尔德制止。

    “他把我惹火了,所以我就说:‘别在我面前扮演上帝。别对我鬼叫什么千年正义——纽伦堡[81]的正义不过持续了四年。有效追诉期限法规至少给了我们二十年时间。再说,你们英国人如果不喜欢它,为什么又不要我们改呢?当你们把司法权归还给我们的时候,你们大可以说:喂,死德国佬,这些案子你们拿回去自己审吧,在你们的法庭里审,按你们的刑法判刑——不过在这之前首先把有效追诉期限的规定给我废掉。’他只是继续看着我,口中念着我的名字:‘普兰什科啊普兰什科。’”

    他从口袋取出手帕,抹了抹额头,擦了擦嘴巴。

    “不好意思,”他说,“我激动起来了。你们知道政治家是很容易激动的。他瞪着我的时候,我对他说:‘这里是我的家。如果有哪里是会让我眷恋的,就是这里,就是这个窑子。我过去一直纳闷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白金汉宫或可口可乐文化。后来我想通了:因为这里是我的国家。你应该寻找的也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一家大使馆。’他只是继续瞪着我,瞪得我火冒三丈。我说:‘好,就算你找到证据好了,意义何在呢?一个人三十岁犯了罪而在六十岁的时候惩罚他,意义何在呢?我们都是老头了。你知道歌德说过什么:没有人能看着一个夕阳超过十五分钟。’他却说:‘事情又要重演了。看看那些脸孔,普兰什科,听听那些演讲。必须有人出来制止那个王八蛋,不然你我的脖子上又会再次挂上一面牌子。’”

    布拉德菲尔德首先开口。“我们知道他没找到证据。但假定他找到的话,他会怎么做?他计划的下一步是什么?”

    “唉,我告诉你:他已经疯了。”

    “谁是爱克曼?”特纳终于打破长时间的沉默。

    “那是什么东西,老弟?”

    “爱克曼。她是谁?爱克曼小姐。埃特林小姐和勃兰特小姐……他们订过婚。”

    “她只是他柏林时代的女人之一。还是汉堡时代?说不定两个时代都是。老天,我忘记一切了。感谢主。”

    “她后来怎样了?”

    “我没有她后来的消息。”普兰什科说,两只小眼睛就像是在老树皮上草草砍出来的。

    从他们所坐的角落,那两张干净的脸仍然面无表情地监视着,四只苍白的手放在桌面上,犹如放下来的武器。扩音器在呼喊普兰什科的名字:党团正在等他。

    “你出卖了他,”特纳说,“是你向西布克龙通风报信的。你把他卖到了河里去。他告诉你所有事而你却去警告西布克龙。因为你已经在赶搭卡费尔德的列车。”

    “小声点,”布拉德菲尔德说,“小声点。”

    “你这个烂人,”特纳气呼呼地说,“你会害死他的。他告诉你他找到证据,请求你帮忙,但你却把事情透露给西布克龙。你们是朋友,而你却干出这种事。”

    “他疯了,”普兰什科低声说,“你不明白他疯了?你没有见过他以前的德性。你没有看到他在地窖里是怎样修理卡费尔德的。你以为你被揍得很惨?卡费尔德被他揍得甚至说不出话来。‘快招!快招!’”普兰什科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在我们看过田里挖出来的尸体以后,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尸体是被绑在一起的。被毒气杀死前就是绑在一起的。我对他说:‘听着,那不是你的错。你活下来不是你的错。’你见过那些纽扣吗?它们是集中营里用的钱[82]。我猜你没有见过吧?你从来没跟他一起出去喝酒泡妞吧?从来没有见过他怎样用那些木头纽扣找架打吧?我告诉你,他是个疯子。”普兰什科陷入回忆中,语气充满挫折感,“那天我坐在这里对他说:‘放手吧,你是何苦。何苦在德国建造耶路撒冷?何苦让自己饱受煎熬?找些妞来打打炮吧。听着!我们必须把往事忘记,不然下场只会是发疯。’他是个僧人。一个从来不愿意忘记什么的疯僧人。你以为世界是什么东西?是狂热道德家的游乐场?没错,我是告诉了西布克龙。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你一样得学会忘记。老天,如果英国人学不会忘记还有谁学得会?”

    他们走回大堂时听到咆哮声。两个穿着皮衣的学生闯了进来,站在楼梯上与门卫扭打。一个年长的议员用手帕捂住嘴巴,血沿手腕流下。“纳粹来了!”有人喊道,“纳粹来了!”但他指着的是站在阳台上一个挥舞着红旗的学生。

    “回餐厅去,”布拉德菲尔德说,“我们可以从另一边出去。”

    餐厅里的人一下子都不见了,他们有的被大堂的骚动吸引,有的则感到厌恶,各朝自己选择的方向散去。布拉德菲尔德没有跑,但迈着行军般的大步子。他们走到餐厅外面的连拱廊。一家皮革店的橱窗里展示着用精美小牛皮造的黑色手提箱子。在另一个橱窗里,一个理发师正为一个看不见脸的客人涂肥皂沫。

    “布拉德菲尔德,拜托你一定得听听我说的话。老天,难道我来警告你他们说了些什么都不行吗?”

    萨布惊恐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肥胖的身体在油腻腻的外套里更显沉重,汗珠结在他黄色眼睛下面的眼线上。他们退到一家店的门口。在连拱廊的尽头,宁静已重新降临国会大堂。

    “谁说了什么?”

    阿勒顿代萨布回答。“整个波恩都传遍了,老哥。整个报界都听说了。”

    “听着。有些传言。一些很疯狂的传言。你知道那天汉诺威为什么会发生暴动吗?谣言在所有的咖啡馆满天飞。是卡费尔德的人传出来的。他们本来被交代不要说出去的。”

    他快速打量连拱廊的两头一眼。

    “那肯定是多年来最耸动的头条。”阿勒顿说。

    “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失控,像疯狗一样带头冲向图书馆?我是说卡费尔德的那些保镖。是因为有人向卡费尔德开了枪。就在音乐声最响亮的时候,有人从图书馆一扇窗向他开枪。枪手是图书馆员的朋友。你还记得那个女图书馆员的名字吗?爱希。她曾经在柏林为英国人做过事。她是个移民,是后来才改名为爱希的。她让枪手从窗户开枪。她死前一五一十告诉了西布克龙。卡费尔德的保镖看到枪手开枪——在音乐声最响亮的时候!他们看到有人开枪,想冲向前抓住他。带头冲的就是卡费尔德的保镖,那些由灰色巴士载送的家伙。他们找到子弹,是一把英国手枪发射出来的。你明白了吗,布拉德菲尔德?是英国人要行刺卡费尔德。真是荒天下之大谬的谣言。你必须阻止它蔓延开来。去找西布克龙谈谈。卡费尔德现在怕得要命,他是个大懦夫;这也是为什么他现在出入都那么谨慎,到哪儿演讲都要搭个Schaffott。该死,Schaffott的英文是啥?”

    “断头台。”特纳说。

    群众从大堂走出来,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回到空地上去。

    “对,断头台!这是个天大秘密,布拉德菲尔德!我只对你一个说!”他喊道,“千万别提我的名字,否则西布克龙会要了我的命!”

    “务请放心,卡尔,你的保密要求将会受到尊重。”布拉德菲尔德若无其事地说,措辞的正式与当前的混乱很不协调。

    “老哥,”阿勒顿把头凑到特纳耳边。他没刮胡子,胡子茬儿上沾满汗水。“利奥到底怎么回事?他看来像是蒸发了。听说老爱希从前是个骚货……曾经在汉堡与猎头者共事。谁把你的脸弄成这样子的,老哥?她翘辫子翘得太快了,对不对?”

    “没有任何内幕可言。”布拉德菲尔德说。

    “还不是时候公开罢了,老哥。”阿勒顿说。

    “永远不会有。”

    “据说卡费尔德在汉诺威游行示威前一晚差点就在波恩被逮到。当时他参加完一个秘密会议,徒步走往会合点,差点就被利奥逮到机会。西布克龙的人马及时赶到,把他带走。”

    沿着河堤,示威群众成梯形编队,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候着。他们的黑旗在细弱的微风中勉强飘动。在河的对岸,一排蓝色树木的后面,远处的工厂烟囱把烟懒懒地喷到单调的晨空中。一些色彩鲜艳的小舟在灰灰的河岸边轻摇款摆。在特纳的左手边,有一间该拆而未拆的破旧船棚。一张告示宣示它是波恩大学体育学院的财产。

    他们肩并肩站在堤上。最苍白的薄雾逶迤在褐色的地平线,笼罩着整座肯尼迪桥。除了看不到的东西——海鸥、驳船、电钻——发出的回声以外,别无其他声音。除了沿河滨空地延伸的灰色人影外,别无其他的人。没有下雨,但他们有时会感受到雾的湿意。除对岸传来的煤烟味,别无其他气味。

    “卡费尔德会躲到今天晚上才出来,”布拉德菲尔德说,“西布克龙会照顾好他的安全。他们预期利奥今天晚上会再动手一次。他会的。”他把最后一句话说了两遍,仿佛在背一条公式。

    “卡费尔德直到集会开始前都会躲起来,等集会结束又会再次躲起来。黑廷自己的资源极端有限。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无法再自由来去。他今天晚上一定会再试一次。”

    “爱克曼死了,”特纳说,“他们杀死了她。”

    “对,他今晚一定会再试一次。”

    “叫西布克龙取消那个集会。”

    “如果我有这个权力,我会的。如果他有这个权力,他会的。”他指指一排排的示威人群。“太迟了。”

    特纳瞪着他。

    “不管卡费尔德有多害怕,我不认为他会取消游行示威……”布拉德菲尔德犹豫了一下,就像对自己这话有过一瞬间的怀疑,“这次集会是他事业的高峰。他故意把它安排在布鲁塞尔最关键的时刻举行。他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转过身,慢慢沿着人行道走回停车场。灰色的人群默默注视着他。

    “你坐出租车回大使馆去。从现在起禁止一切活动。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大使馆的范围,否则就会被解雇。把我这番话转告莱尔。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叫他把有关卡费尔德的档案收到一个地方,等我回去。研究报告,博士论文……任何从光荣洞里拿出来的东西,一律收起来。我会三四点钟回去。”

    他拉开车门。

    “你与西布克龙有什么协议?”特纳说。

    “没有任何协议。要么是他们毁了黑廷,要么是黑廷毁了卡费尔德。在这两种情况下我都会与黑廷划清界限。这是惟一重要的事情。你看出还有什么其他出路吗?我会告诉西布克龙,秩序必须恢复。我会向西布克龙发誓,我们没参与黑廷所做的事,也不知情。你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可以建议我吗?有的话我会十二万分感激。”

    他发动车子。灰色的人群微微扰动,对白色的“捷豹”充满兴趣。

    “布拉德菲尔德!”

    “怎么了?”

    “求求你。再给我五分钟。我还有话要说。一些我至今还没有说的话。”

    布拉德菲尔德不发一语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你说我们没有责任。这话不对,我们有责任。他是我们的产物。他今天的样子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是我们让他陷入不同世界的挤压的……你没看到地下室那边是什么样子的,而我却看到!听着,布拉德菲尔德!我们亏欠他。他也知道这个。”

    “我们所有人都是被亏欠的。只有很少的人会获得补偿。”

    “你想要毁了他!你想要他消失!你想要跟他划清界限是因为他是她的情夫!是因为……”

    “老天,”布拉德菲尔德柔声说,“如果我有这种心理,那我需要毙掉的人就超过三十二个。你要对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等一等。布鲁塞尔……欧共体……所有这一切。下个星期是黄金,再下个星期是华沙公约。如果可以让老美高兴,我们甚至愿意参加他妈的救世军。名字有什么要紧的?……你比谁都清楚,时势是会不断改变的。所以你为什么要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为什么你就不能让它喊停?”

    “告诉我除了与他划清界线我还能怎样?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的。危机是学术问题,丑闻却不是。难道你不明白只有表面才是攸关重要的吗?”

    特纳热烈地端详他的脸。“不是真的!你不可能会这样执着于事物的表面。”

    “如果下面的部分已经烂掉又如何?把表面敲破,我们就会往下沉。黑廷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我承认我是伪君子,承认我是虚伪的忠实信徒。但那是我们身上最接近美德的部分。我是为事物的表面服务的。在任何事情上,表面都是最重要的,宗教如此,法律如此,艺术如此,婚姻如此。它是最差劲的,但仍然比其他选项要好。这是我的信仰,我的哲学。我不像你,我不在乎自己服务的是不是个有德的国家。所有权力都是腐化的,但失去权力会让人腐化得更甚。我们感激一个美国人的这个忠告,他说得对极了。我们是一个腐化的国家,所以需要一切能得到的帮助。我承认,这是很悲哀的,有时甚至是丢脸的。但我宁可以强者的身份失败也不以无能者的身份苟活,宁可被击败也不中立,宁可当英国人也不当瑞士人。我不像你,我没有任何憧憬。我对制度不抱希望的程度不亚于对人民不抱希望。你没有其他建议了吗?我真失望。”

    “布拉德菲尔德,我了解她。我也了解你,了解你是什么感受。你恨他!恨他超过你敢承认的程度。你恨他有感情:恨他敢爱,甚至敢恨。你恨他既会欺骗又会忠诚。你恨他唤醒了她。恨他让你陷于羞辱……一想到她和他在一起的样子你就恨得咬牙切齿!”

    “但你没有建议。我猜五分钟已经过了。没错,他是冒犯了我,但不是出于你所说的原因。而是因为他扰乱了秩序,带来混乱;是因为他扰乱了一个无目的的社会内建的中庸。他干吗吃饱没事干要去恨卡费尔德?干吗吃饱没事干要去回忆东、回忆西?如果你或我有什么使命的话,那就是把世界从这种预设中拯救回来。”

    “在你们所有人中——听着!——在你们所有人中,只有他是惟一真正活着的,惟一有信仰和起而行动的人!对你来说,他是在玩一个无聊的烂游戏。但利奥却是全身心投入的。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亲自去把它要回来。”

    “对,单是这一点他就罪大恶极,”布拉德菲尔德此时已忘了特纳的存在,“世界现在已经没有这一类人存在的余地。感谢主我们学会了他所没有学会的。”他凝视着河水。“我们学会了哪怕无所作为也是一种作为。听你的说法,就好像有些人是有贡献而有些人是没有贡献的。就像我们是多余的,世界可以自给自足。但世界是不会自己运转的。没有一天是最后一天。而我们为之工作的就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每天上床睡觉时我都会对自己说:又完成一天了。又给一个缠绵病榻的世界增加上一天了。”他说话的样子就像对河说话,“我们的政策就像那潮水,就像那三英寸的潮起潮落。我们只有在河岸升或降三英寸的自由。这是我们行动的极限范围。超过它就是无政府状态,就是抗议和良知之类的空谈。我们都在找更大的自由,但它并不存在。只要接受这事实,我们就可以随意做梦。黑廷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到地下室去的。而你在我打发你走的时候就应该回伦敦去。有效追诉期限是一条鼓励人遗忘的法规。他却把它打破。普兰什科说得很对:黑廷已经打破了适度的法则。”

    “我们不是机器人!我们是生而自由的,我相信这个!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心灵的运作。”

    “老天,这是谁说的?”他直视特纳,眼眶里泛出些许泪光,“我就一直是控制着自己的心灵运作的,十八年来的婚姻生活和二十年来的外交官生涯都是如此。我花了半辈子学会视而不见,又花了另外半辈子学会不去感觉。你以为我就没学会忘记吗?所以他为什么就不能忘记一切?你以为我乐于去做那些我非做不可的事情吗?难道不是他逼我做的吗?搞出这堆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卡费尔德又怎样?卡费尔德不是也踩过了线吗?”

    “处理他的个案可以有相当不同的方法。”布拉德菲尔德又再次官腔官调起来。

    “利奥找到一个方法。”

    “不巧他的方法是错的。”

    “为什么?”

    “原因用不着你来操心。”

    他慢慢走向车子,但特纳高声把他叫住。

    “利奥为什么会跑?他读到了些什么,是不是?一些他偷走的东西。那绿档案里头有些什么?那些与德国政治家正式与非正式的谈话是关于什么的?布拉德菲尔德!那是谁和谁的谈话?”

    “小声点,他们会听到的。”

    “告诉我!你是不是和卡费尔德碰过面?是不是这件事情让利奥走夜路的?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

    布拉德菲尔德没回答。

    “老天爷,”特纳低声惊叹,“原来我们和他们是一样的。就像西布克龙和普兰什科,我们也想跟明日之星打交道!”

    “你说话小心!”布拉德菲尔德警告他说。

    “阿勒顿……阿勒顿说过……”

    “阿勒顿?他屁都不知道一个!”

    “他说卡费尔德那个星期五晚上来过这里。秘密来过波恩。要参加一个会议。事情需要高度保密,以致他来和走的时候都是走路的。你则没到汉诺威去,我是说那天晚上。你原定要到汉诺威去的,对不对?你改变了计划,取消了机票。利奥从旅行科那里得知这件事……”

    “你少胡说八道。”

    “你在波恩这里跟卡费尔德会面。是西布克龙牵的线,而利奥则跟踪你,因为他知道你要搞什么鬼!”

    “我看你是脑袋坏了。”

    “没有,我没有。但利奥是坏掉了,不是吗?因为他在怀疑。一直以来都是,在他脑袋里某个地方,他知道你在秘密地为布鲁塞尔的失利投保险。直到他看过绿档案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在法律的界线内行事。但看过绿档案之后,他就知道了。历史真的是正在重演。这就是他为什么那么匆匆忙忙。他必须阻止你,必须在太迟以前阻止卡费尔德。”

    布拉德菲尔德不发一语。

    “绿档案里头有什么,布拉德菲尔德?为什么他要拿它来当保命符?为什么他偏偏只偷这个档案?因为它包含着那些会面的摘要,对不对?它们是你的罩门!你必须把绿档案要回来。它们上面有你的签名,对不对,布拉德菲尔德?”特纳的淡色眼睛里满是怒火。“这是他找到的另一项证据。他把它带到爱克曼那里……‘他们又要玩老把戏了[83],我们必须在事情变得太迟以前制止这一切……我们是被挑选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拿走绿档案!他想把它们公之于世,他要对大家说:孩子们,来看看,历史又要重演了,但可不是以喜剧的方式重演!”

    “那是最高机密的文件。单是这项罪名就够他坐很多年牢。”

    “但他不会坐牢的,因为你只想要档案而不想要人。这也是你那三英寸自由的一部分,对吧?”

    “你是宁愿我当狂热分子吗?”

    “他怀疑你本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波恩的流言和从她那里听到的点点滴滴在让他起疑。而他现在更是找到了证据:英国人正在两面下注,正在对波恩—莫斯科轴心采取一种搭便车的政策。你和卡费尔德是怎么约定的,布拉德菲尔德?老天,怪不得西布克龙会怀疑你在玩三手游戏[84]!首先你把所有筹码押在布鲁塞尔,然后你找来西布克龙牵线,让你可以押一点宝在卡费尔德身上。‘安排我和卡费尔德秘密见面,’你对他说,‘英国人对莫斯科轴心也感兴趣,当然,只是非正式的兴趣,只是想随便谈谈。’你对卡费尔德又说了些什么来着?‘卡费尔德博士先生,要是你凑巧可以取代岌岌可危的联合政府,我们并不排除最终会和东方缔结一个贸易联盟的可能。’是不是这样?‘作为一项事实,卡费尔德博士先生,我们如今是非常反美的,打骨子里反美的。’是不是这样?”

    “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但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就在西布克龙把卡费尔德带上你的床没多久,他就得知一件足以让他血液凝固的事:英国大使馆正在追查卡费尔德臭不可闻的老底!英国大使馆里本来就有相关的档案,惟一剩下来的档案,现在英国人可以用它们来勒索他了。但这还不够!”

    “是还不够。”

    “还来不及习惯这个震撼,西布克龙和卡费尔德就受到一个更震撼的冲击:英国人想暗杀卡费尔德。他们想:英国仔竟然会背信弃义到这种程度!但整件事情当然是说不通的:有谁会想杀一个自己可以勒索的人?他们一定困惑得要死。怪不得星期四那天晚上西布克龙看起来那么不爽!”

    “现在你知道一切了。那你就得守口如瓶。”

    “布拉德菲尔德!”

    “怎么样?”

    “你希望谁赢?我是说今天下午的游行。你把注压在谁身上,布拉德菲尔德?是利奥还是你那些打折的盟友?”

    布拉德菲尔德发动车子。

    “打折的朋友!他们是我们惟一交得起的朋友!惟一我们有胆量去交的朋友!我们是一个骄傲的国家,布拉德菲尔德!你现在可以用七五折得到卡费尔德了,对不对?不必担心他恨我们。他会转舵的!人是会变的!推他一小把他就会一直走下去。”

    “你只能在里面或是在外面,你只能卷入或不卷入,”特纳说,停了一下,“还是说你想当瑞士人?”

    布拉德菲尔德没有再说一句话或瞧特纳一眼,就把车开向了山坡,向右,消失在通向波恩的方向。特纳直到完全看不见车子才往回走。就在走到出租车候车处的时候,他背后突然传来隆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那是他生平听过的最忧郁、最深沉的声音。示威人群开始移动了:他们缓缓向前曳足而行,沉重而吓人,就像一只再也不受约束的灰色怪兽。而在他们的远方,是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张伯伦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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