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宪涛

    季师傅是厂里的一面旗。汽机检修技术无人能敌。季师傅十年前就能出去，走出偏僻的清河沟儿，到沿海城市去生活。

    十年前，南方电厂汽机出现问题，几家检修公司无能为力，找到东北一家电厂。南方厂领导非常重视，派大巴去机场接人，厂领导一行恭候迎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瘦削单薄的样子，着蓝白色的工作服，胸前别着一枚厂徽，孤单单走下车，眯着眼睛迎着南方的阳光，没有对向日葵样的脸们灿烂。厂领导向后面张望没有人了，询问去接机的人有关情况。说东北厂就派了这个人来，姓季，自称季师傅。南方厂领导说先吃饭。季师傅说先到现场吧。

    一行人到了汽机现场，汽机本体被拆卸开，就像被肢解的巨兽，没有了往昔的动感欢畅。季师傅围着转了三圈，抚摩着冰冷的设备，就像抚慰酣睡的婴儿。季师傅冲南方厂领导道，留下十名检修工，你们回去歇吧。厂领导们半信半疑离开。三天后，该厂一次性起机成功。那日，季师傅在水池边洗手，他改变命运的机会来了。他身后站着南方厂厂长。厂长操着广东话直接问：季师傅今年多大？季师傅侧着耳朵问道，你说啥？厂长微笑着重复一遍。听得懂的人在旁解释。季师傅转头面向翻译人，道，三十一岁。厂长叹道，这么年轻。你厂月工资不足一千吧，来我厂一个月一万元。当时是不可想象的数字。季师傅对翻译说谢谢心意。厂长派人力资源部经理游说，薪水涨了两千依然拒绝。南方厂厂长山穷水尽了，问，你们厂有多少像你这样人才。季师傅道，老鼻子了。厂长问，何谓老鼻子了？旁边人笑说很多的意思。厂长说，能说出名姓来吗？季师傅想想，道，比如我师弟小李。厂长追问比你如何？季师傅道一个顶俺俩。厂长对季师傅愈加敬重，答谢晚宴的时候，连续喝了三杯五粮液，说认识季师傅三生有幸。

    小李不久去了南方电厂。五年后东北厂成立十周年，邀请各界人士参加庆典。众目睽睽中小李走下主席台，一直奔到黑压压的职工座位，拉着季师傅的手摇着说，师兄吧，俺是小李子，没有师兄推荐哪有俺今天。小李已经是南方厂副总了。这件事当时引起很大轰动。终于有人恍然大悟道，季师傅用的调虎离山之计。小李和季师傅喜欢同一个姑娘，当时僵持不下，季师傅用名利把情敌勾走了，季师傅成为爱情的胜利者。后来有人感慨万端道，对姑娘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这样的猜测经不起历史推敲，季师傅婚后几年间，南北方电厂如雨后春笋，待遇薪酬等优于老厂。老厂成本上无法与新建厂竞争。经常有人拿着报纸冲季师傅道，湖南招聘月薪一万五。或者广州招聘年薪十三万。或者天津招用人才啦。三五年的时间里，厂子陆续走了百余员工，归来时都是衣锦还乡模样。季师傅爱人观点早转变了。说不趁着年轻的时候挣钱，还等到什么时候呢？厂子这时让季师傅当了班长，连续几年评为先进工作者。证书都被老婆撕得粉碎。老婆说，你就这么大的能耐了，整日戴着那个破厂徽，出去了也不嫌丢人，还以为你们厂是从前呢，卖菜的忽悠着和你抬价，自以为身价多高呢，只依靠着面子撑着活着。尤其老婆提到小李的成就，季师傅受到很大伤害，但是季师傅依然故我。听不得老婆唠叨，去街边蹲着看下象棋了。

    厂子对面成立了一家电厂，对老厂造成重大冲击，几近颠覆老厂的观念。该厂是股份制发电企业，全国招聘成熟技术管理人才。季师傅厂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等对方提出条件来，很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招聘的条件待遇公布出来，果然石破天惊不同凡响。众人对某个职位横竖比较，简直为季师傅量身定做一样。朋友同事在追问季师傅，去吗？季师傅笑笑不予回答。季师傅所在厂真是落伍了。为了一份可观的年薪，很多技术工人档案都不要了，毅然决然辞职而去。

    招聘截止最后期限，是季师傅最为痛苦的时刻，四十八岁的季师傅面对抉择，很多人眼睛围着他转动。季师傅没去对方厂应聘，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变化。晚上，季师傅朋友请他去酒店吃饭。席间有新厂人力资源部经理。季师傅意识到这是鸿门宴了。对方试探性地切入话题，问季师傅有否加盟意愿。季师傅警觉而生硬地问，给多少钱？中间人暗示不要再谈了，他担心季师傅拂袖而去。人力资源部经理没有回答，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季师傅，轻轻道，可以不谈钱吗？这样的回答让季师傅一愣。之后没有涉及任何工作话题，那个夜晚季师傅有些迷醉。

    季师傅回到家的时候，老厂的副厂长正在等他。副厂长是企业的老员工，他不住地回首往事，说季师傅本应该得到什么，比如奖金啊地位啊等等，只是近年厂子效益不好，或者某个领导的意见，耽误了季师傅等等等等。季师傅问你想说啥？副厂长只能进入正式话题，说，给季师傅私下透个信息，厂子研究决定给季师傅年薪，并且提拔做分厂副主任。

    季师傅钉子一样盯住副厂长，副厂长有些不知所措，季师傅目光里有一种期待，副厂长好像终于读懂了，于是他狠狠心道，每年再涨一万元，或者，两万元行吗？他很快看到季师傅熄灭的眼神。季师傅把目光完全收回来，轻轻摇头道，俺答应人家了，男人的话落地生根！副厂长身边随行的人问道，他们开价很大吧？

    季师傅漠然道，他们不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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